正文 第20章 南塘(2)(1 / 3)

一月七日,我站在南塘溪靠東的溪埂上。溪水裏的蘆葦,現在還在飄拂著有些發黃的葦葉。我曾經目睹了它們去年夏天的茂盛。白的葦花,自然已不見蹤跡了。還有那隻去年夏天,我在夕光中麵對的小鳥,也已經不見蹤跡了。

冬深了,深到了要盡的盡頭。

我從離溪不遠的寓所走到這裏來,恰好是三百步。距離不算長,但日日忙活慣了,心的惰性就延長了這距離。我已經一整個冬天沒有來溪邊了。

坐在靠北的書窗前,我讀著川端康成的代表著日本美的文字,突然就想起要到南塘溪來。三百步中,我要下樓,穿過一條機耕路,然後倚著大塘的石頭護岸,南塘溪就從此向南流去。一月七日,我的到來,對它是不曾預料的;對我的心,也是不曾懷想的。

時間少漏之痕跡,隻在南塘溪深深的葦根與泥土裏,我永遠尋它不得。

臨近除夕之前,鄉村上的蒼茫似乎更濃了。樹在薄暮的天光中,慢慢地沉了下去。我望著它們。這些眼前的景物,同我家鄉的景物幾乎一樣。我家鄉的梔子溝,在這個季節,也常常會吸引我的腳步。溝旁的那株虯曲的榆樹,它最虯曲的部分,曾經恰恰是我扶手的地方。

當然,風雨一定會將溝邊的那些我所留下的痕跡衝涮殆盡。就連我自己,這一刻站在南塘,回憶起它來,也隻是模模糊糊的影像而已。有些事物我們一輩子都不願忘卻,然而卻最輕易最不經意地就忘卻了。

一年中的最後日子,我目睹了一些離鄉背井者回家所流露的歡笑。我甚至看見,它們就掛在樹尖上,掛在飛起的屋簷上,掛在那個哼著小調往回走的人的肩上。南塘溪有些活動了,我分明聽見有些什麼正在溪的深處生長……

人是有靈魂的。但靈魂到底是何麵目?是素麵如生者,還是飄忽如逝塵?日本人會在一年中的某些日子,尤其是春天的某個特定日子,借助某種心靈的感應,與別人的靈魂和自己的靈魂相見。這樣他們是有福了,能與自己的靈魂麵對,又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慨呢?

早些年,我二十來歲的那幾年,蝸居在西山。山上墳塋相望。我常常於午後獨自上山,細細地看那些墓碑上的文字。隱約的,我確曾希望能與一兩個逝者的靈魂作一照麵的。但終於沒有。我隻看見一些蝶,飛舞或停留在高高低低的墓碑上。有時還會注意上一些細小的蟲子,在墳塋四周的草叢中行走。別的,就是那些草。將近春天的午後,它們寧靜得讓人心悸。這些興許就是逝者的靈魂吧。我注視著它們,也向它們說一些話,雖然它們並沒有回答過一句。

那裏麵有沒有我自己的靈魂呢?要是有,它現在是不是也正佇望在南塘呢?

愛爾蘭最著名的詩人、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的W?B?葉芝,曾在《魔幻》一文中,詳細的、甚至有些瑣碎地記述了一些先驗的、魔幻的心靈感覺。我讀後深有同感。

去年的春天,正是油菜花開的時節。我漫步在南塘溪。油菜從兩米開外的溪埂邊,一直向西邊黃去。我迎著陽光,看著它們,突然就有了一種恍惚的感覺。我想起很久以前我就曾經見過和親曆過這樣的景象了。一定不是在夢中,而在一種先驗的感覺裏。與此類似,多年以前,我在一位朋友家作客。席間,有人給朋友送來一封未啟的信。我一眼沒看,竟說出信封中的信箋一定是帶有梅花圖案的素箋。一拆果然如此。我竟有些呆了。

我想:若幹個時日以後,南塘的一切,或者我將來在南塘要經曆的一切,都會浮上來。葉芝說:這是心靈的事,誰也無曾改變。就象大地上的春天一樣,這是萬物們的事,誰也無法改變。

我對於春天,一直存著某種神秘的血肉相聯的默契。

我的母親,她如今正住在鐵路邊,和父親一起守著素樸的晚年。她出生於初春,近三十年後,她又在初春的黃昏,在那個叫天橋的村子裏,生下了我。初春正是萬物萌動的時候,卻也是最能感知律轉星動的季節。初春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