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煙,“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說吧,隻要我能辦,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來:“論輩分,我是你叔……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又坐下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我們且不說了,總該為孩子想一想。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一談,看你總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單位裏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實叫不叫都無所謂,一直不知你心裏想些啥,我想知道知道。”
靈芝咽幾口唾沫,使勁伸著脖子,似乎覺著這樣可以把那些已經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抖到嘴裏去。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我不哭,我不哭!嗚——哇——”
王金栓遲疑地伸出手,搭在靈芝肩上,“我感覺得到,我能感覺得到。”
靈芝一轉身,撲在王金栓腿上,許久沒見聲音傳出,不一時有了幾聲牙齒響。
王金栓用手輕輕拍著靈芝的後背,心裏想:這麼做沒有錯,沒有錯,再困難也得做。
靈芝慢慢抬起頭,長久地端詳著王金栓,開始慢慢地訴說。
“多少年了,我以為淚都流盡了,沒有,不知要流到啥時候。全子死那年,我隻有二十六歲,我想著孩子還小,有一兒一女陪我,也就夠了,夠了,多少輩子像我這種人,不都這麼過來了。我知道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處,也知道寡婦可以再嫁。可已經生長在這農村了,多想那些也無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帶不去,帶不去,沒爹沒媽的孩子是個啥結局,喝幾年趙河水,都知道。帶走呢,就是能帶走,能遇上一個啥人?一個寡婦,還能挑挑揀揀?我害怕,真的害怕。”
“你真就沒想過要嫁人?”
“當時沒有,後來開始想了。他們像防賊一樣防我。我和哪個男人多說了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當爺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笑臉,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騰給我看。我就開始想到再走一家。後來,遇到一個高中的同學,來往了一段,還沒談到這些事,他們知道了,打斷了那個同學的腿。多少年了,隻有爺爺護著我們娘幾個。”
“原來還有這麼多曲折。”
“那隻花狗你還記得嗎?那是我養的第一條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藥死了。我就掏錢買一條半大的,我不敢養小狗,小狗一點用都沒有,一腳就踢死了。養一條,死一條。你這次回來前,大黃剛死了。沒有人問過我們娘仨的死活,黑夜裏,我總是枕著菜刀睡。這我都能忍。誰知他們還不放心。兩年前,他們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過。”
“就是那個腦炎後遺症吧。”
“爺爺不同意,這事才壓下了。爺爺如今一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說得對,我什麼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麼辦……”
靈芝說到這裏,王金栓打斷了她,他覺得不用再繞彎子,事情已經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馬上就調到副團了,想點辦法,孩子的戶口也能很快轉過去。至於族裏的問題,由我來解決。你隻說願意不願意吧。”
靈芝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她都準備今晚說出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快的轉變,她認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王金栓不難看出來,既然事情已經說破,再去敘說自己如何想如何看這個男人,已經有點多餘,她就把這些話都咽下了。她要用行動來證明她是愛這個男人的。
突然,她轉身站起來向門外走。
“你去幹什麼?”
“我要去告訴柱子和小瑞,他們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們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出了門,她又折回來,小聲道:“我去去就來。”
十三
這次婚姻頗費周折。拿到結婚證前,王金栓兩次返回故鄉,一次是向族裏人做工作,讓他們接受這個結果,最後由鄉政府民政助理出麵,族裏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幫靈芝要兩個孩子的撫養權,最後鬧到法庭上,問題還沒解決,後來王金栓用自家的房產才換回了孩子。
婚後,又為靈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戶口,跑了近一年。最讓大院人驚奇的是,王金栓在這常人視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沒有垮掉,兩鬢的花白又逐步變黑了。
沸沸揚揚把這事議論夠了,這個家剛好也安定了下來。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這回長出了一口氣,都認為王金栓這回真的船到碼頭車到站了。那一雙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讓許多人豔羨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來煮奶粉,不用寒冬臘月洗尿布,不用為想生二胎處心積慮,一切都像是為他早準備好了,他隻用朝這張溫床上一躺,再不用為離火葬場這段路程操什麼心了。靈芝也很爭氣,兩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樣板媳婦。
王金栓家搬進新修的團職幹部樓,這個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幾乎是由於某種神秘的慣性,同靈芝和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續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這個事實上的家庭與他冷漠的自我之間不可彌合的縫隙。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麼複雜難言,她們母子三人的命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與愛、婚姻全無關係的使命終結了。
王金栓又要離婚了。冷戰一段,王金栓知道該攤牌了。
“現在,我再沒有後顧之憂了。有了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動天地。你不用怕別人攆你們出去,我查過有關規定,在居民確實沒有其他房子居住時,不得強行進行搬遷。再說,好多人都轉業十幾年了,還占著房子不搬。你再好好想想。”
靈芝一直背對著他,“我不聽,我不聽,你真是鬼迷心竅了,這個家到今天這樣子,容易嗎?你自己說說?是兒女對你不孝順,還是我侍候得不周全。我真懷疑你有病,你以為你還是二十啷當歲的小夥子,早過四十的人了,提出這事羞不羞!你一份接一份打報告吧,反正我不同意。那麼些首長一個個來勸你,你就是不聽。真不明白你到底心裏在想些啥。”
“問題就在這裏。”王金栓把電視關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著急辦這件事。
四十五歲是團級幹部最後年限,正團職參謀在大軍區已經到頭了。我從來沒有擔任過明確職務,調到副師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我不可能當一輩子軍人,給你說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們談過多次,你都是這種態度,那時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趕上調整房子,我才決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在這樣一個家老死,這算怎麼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這樣一個家,第一次離婚後我就不這麼想了。”
靈芝接道:“還說自己正常,這不是病又是什麼,這個家有哪一點不好?老死這個家難道是屈得慌?兒子在重點高中,女兒在重點初中,成績都是上等,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著一個包袱。自從嫁給你,我做過哪一點對不起你的事,你倒給我說說呀。春燕和那個設計員的事,現在大院裏還在當故事講你那時多仁義,多大度,現在咋變成這樣了。你真的就是那個賤命,隻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趙河裏苦水泡大的,現在咱家這光景,不是鄉裏人,就連現在的有些城裏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時迸出兩道亮光:“這就對了,這就證明了……算了,我怎麼又和你說這些……”
“說了我也不會懂是不是?”靈芝走到冰箱前,打開,拿出兩筒飲料,“喝口潤潤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爭了,反正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隨便你怎麼折騰吧,你沒聽人都怎麼說你的,說你是個離婚專業戶。”
王金栓冷笑一聲:“我從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也不管別人追求什麼目標,我隻知道認準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時間不早了,洗洗睡覺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們還要回來過周末。”
王金栓站起來攔住靈芝:“你不要去鋪床,看來你也是鐵了心。”
“是鐵了心。”
“你以為我們的婚姻基礎牢固嗎?我們中間真的有過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存在?我們中間那叫什麼感情?”
靈芝忽然驚醒了一般,這個問題難道也成了問題?她想起結婚這些年的忙碌,自己確實沒有更多的機會和丈夫進行這方麵的交流。自己在丈夫眼裏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她很想知道。她追問一句:“你說明白一點。”
王金栓搓了搓了手,像是在下什麼決心。他喝一口飲料,一字一頓道:“本來我不想提這些,這是明擺的事。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也不管了。這次婚姻基礎是感情嗎?不是,那隻是一種憐憫、同情。”
“你說什麼?”靈芝臉色變得慘白,重複著:“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說出一些事實,你就知道我是對的,你就知道再維持這樣一個婚姻,對你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是一個能帶家屬隨軍的軍官,你是一個急於改變現狀的弱女子。這就具備了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