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我和浪浪之間的外婆(1 / 1)

高考一過去,我立刻回到鄉下外婆家,把自己扔在床上睡了兩天,像脫胎換骨了一次。外婆天天陪我說話,我待聽不聽。外婆做好吃的給我,我待理不理。飯就在我沉默中吃完了,又麻木地回到床上睡。

晚飯時外婆說,明天早點起來,到寒山寺上炷香,順便給你卜上一卦,看看你能考到哪個大學。我“切”的一聲,不去!算是回應。有關高考的事,這幾天,我拒絕提起。

沉睡中,聽見外婆在樓下大聲喊我,讓我下樓看個寶貝。

我懶洋洋從床上起來,趴在欄杆上往下瞧。

院子中間立著一隻三條腿的狗。

我打了個哈欠,嘲笑外婆:哪裏弄不到一條好狗,您咋偏就弄回了一個斷腿的?外婆說她上香回來時,狗就跟上了,一路沒甩掉,直跟了回來。

我走下樓梯,仔細察看,那是一隻很瘦的狗,毛茸茸的小腦袋,扁扁的小肚子緊緊貼著,長著一小截短尾巴,看見我,小尾巴在一顫一顫後,劇烈地開始搖晃,夾雜著一聲細細的嗚嗚。我一點都不喜歡它,尤其不喜歡它耷拉在前胸的那條斷腿。

外婆說,那條腿隻是受了點內傷,上點骨折藥,就能恢複。外婆買了雲南白藥膏給狗塗抹,開始時,它驚恐地瞧外婆,齜牙咧嘴,發出陣陣低嗚,可能是嫌疼。可沒過幾次,它好像就嚐到了甜頭,一看外婆拿藥膏,它的三條腿便會快速地奔到外婆跟前,並且將它的那條斷腿高高舉起來,好讓外婆給它塗抹藥膏。外婆就咯咯笑,大聲喚我:丫,快來看,看這狗多靈,跟人一樣的,看來我沒有白收留它。

我立即來了精神,迅速奪過外婆手裏的藥膏,喊:塗藥了,塗藥了,它真就騰騰地奔過來,高高地舉起它斷了的腿,嗚嗚地,叫聲含混,卻充滿了快慰。為逗它,我沒變數地給它塗抹,這樣,它那隻殘腿恢複很快,不到一周,竟能著地,隻是跑起來一顛一顛的。

外婆說,給它取個名吧,我說叫浪浪,外婆立即讚同。

我幾乎是一瞬間喜歡上浪浪的,盡管它一點都不好看。

浪浪成了我寂寞假日裏的伴侶。我帶它去水田邊溜達,它看見草叢有青蛙動,就禁不住狂吠。隻要我一聲禁令,它就乖乖地立在一邊,哼唧幾聲,用頭蹭我的腿背。

一場災難是在那個深夜悄悄降臨的,此前毫無征兆。

下雨了,開始是豆大的粒,一點、兩點,接著是一片,瓢潑一樣落下,夾雜著電閃雷鳴,籠罩著黑夜的天空。

抓門聲,驚醒了我。

我動了動身子,繼續睡覺。敲門聲再一次響起,這一次是劇烈撕抓,伴隨著嗚嗚的鳴叫。那是浪浪發出的叫聲,像是不祥的預兆。

我連忙伸手拉燈。斷電了。周圍死一般的黑,隻有浪浪在門外嗚咽。

我剛開門,身上的睡衣就被浪浪一口叼住,我的整個身體被它死死地往外拖。我在黑暗中往樓下摸,一邊呼喊外婆。洪水已經淹沒了二樓的所有樓梯。我大聲呼喊,窗外除了雨聲,什麼也聽不見。我沒有聽見外婆的回音。

淚和水,沿著我的臉往下流淌。

在等待救援的漫長過程中,浪浪泅在外婆曾住過的“房間”,不住地舔吻,嘴裏發出微弱的哀鳴。它身子豎立,將頭貼在牆壁上,眼睛直愣愣地凝望著茫茫的洪水。我看它的眼角掛著淚,那哭是無聲的,卻讓我禁不住一聲號叫。號叫聲喚來了影影綽綽的影子一樣的人群,我看見窗戶裏伸進來了一架生命的竹梯。

周圍的一切已是一派人間地獄。

逃難的人扶老攜幼,三五成群。隻有我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風雨中,身邊跟著一隻髒兮兮的,可憐巴巴的狗——浪浪。

沒有人看見,外婆就在我和浪浪之間行走著,今生今世永不分開。

陳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