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這回事(3 / 3)

懷玉很肯定地說,裏麵是空的,沒裝任何東西。我敢打賭!

史綱不敢相信懷玉的話。他搖頭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們史家祖祖輩輩不可能守著個空匣子守了將近六百年。我們史家曆朝曆代可是出了不少聰明絕頂的人,就這麼容易上當?就說我爸爸,自小聰慧,才智過人,老來德高望重,在遠近都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懷玉笑道,信不信由你。我這是科學計算,不會錯的!

懷玉不再關心銅匣子,每天夜裏照樣睡得很好。史綱夜夜望著銅匣子發呆,慢慢地也就沒了興趣。他倒是把一家老少大小的事情打理得清清爽爽。畢竟生下來就是老二,他始終尊重哥哥,體恤妹妹和晚輩。所以全家人都很服他。

又是一個冬天,史老大病了一場,直到次年春上,才慢慢好起來。人卻老了許多。兒女們都清楚,爸爸病起來難得痊愈,多半因為他自己是一方名醫,不肯輕易相信別人。可誰也不敢說破這層意思,眼睜睜望著老人家艱難地挨著,心裏幹著急。老人家能自己動了,仍是每天帶著郭純林出去走走。也不是每天都上明月公園。一向感到很輕鬆的路程,現在越來越覺得遙遠了。有天夜裏,老人家很哀傷地想,明月公園的路遠了,便離歸去的路近了。為了排遣心中的不祥,老人家從此便隔三岔五強撐著去明月公園會會老朋友。老朋友見了他,總會說他很健旺,很精神。史老聽了,開朗地笑著,心裏卻戚戚然。他總是在這種心境下同老朋友們說起那些故去的老朋友。老朋友慢慢少了。劉老今年春上害腦溢血走了,陳老去年夏天就病了,聽說是肺癌,一直住在醫院裏。史老不再唱京戲,早沒底氣了。別人唱的時候,他坐在一旁輕輕按著節拍,閉著眼睛。一會兒便來了瞌睡,嘴角流出涎水來。郭純林見他累了,便推推他,扶著他回家去。在家裏也偶然寫寫字,手卻抖抖索索,沒幾個字自己滿意。晚輩們卻偏跟在屁股後頭奉承,說爺爺的字如何如何。史老越來越覺得晚輩們的奉承變了味,怎麼聽著都像在哄小孩。老人家心裏明白,卻沒有精力同他們生氣了。史老暗自感歎自己快像個老活寶了。

史綱憑自己的職業經驗,知道爸爸不會太久於人世了。他不忍心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家裏其他人,就連懷玉他都沒說。可是,他覺得在爸爸過世之前,必須同他老人家談一次銅匣子的事。他想告訴老人家,這個銅匣子裏也許什麼東西也沒有。日子越是無邊無際地過,他越相信懷玉的話,懷疑史家近六百年來一直守著個神秘的空匣子。他覺得自己這是在盡孝,不想讓爸爸帶著個不明不白的掛念撒手西去。

這年秋天的一個夜裏,且亮很好,史老坐在後院裏賞月。史老坐在史綱搬來的太師椅上,郭純林拿了條毯子蓋在老人家腳上。史綱就坐在石凳上,望著老人家,說,爸爸,我……有件事……想同您說說……

史老聽出這事很重要,就對郭純林說,你先進去吧,這裏涼。

郭純林交代一聲別在外麵坐得太久了,就進去了。

史綱這才支吾著說,爸爸,我想同你說說那個銅匣子……

你也急著要我交鎖匙了?史老生氣了,他的聲音很長時間沒有這麼響亮過了,他的眼睛在月光下藍幽幽的很嚇人。

不是……不是……我是想說,爸爸……

你不用說了!史老起身走了,毯子掀在地上。

史綱撿起地上的毯子,望著爸爸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門洞裏。他感到石凳子涼得屁股發麻,卻一時站不起來。算了吧,既然爸爸不想聽銅匣子的事,就不同他說好了,免得老人家不高興。

其實老人家已經很不高興了。就在第二天,老人家叫史綱交出了銅匣子。爸爸沒有同他說銅匣子交給誰,直到後來他慢慢發現爸爸凡事都讓史儀做主了,才知道銅匣子轉到妹妹手上去了。

史老將銅匣子交給史儀,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五百多年來,這個銅匣子一直由史家男子承傳,從未傳過女人。可是,兩個兒子都令老人家失望。銅匣子的承傳人必須有個意念,就是忘掉鑰匙。其實說意念也不準確,承傳人根本就不應該想到這世上還存在銅匣子的鑰匙。隻有到了這一步,他才可以掌管鑰匙。史維、史綱兩兄弟念念不忘的偏偏就是鑰匙。現在隻有把希望寄托在女兒史儀身上了。史老從來沒有交代兩個兒子忘記鑰匙。想讓他們自己去悟出其中的道理。可當他把銅匣子交給史儀時,不得不把話說穿了。他不想再讓自己失望。

史老雙手顫巍巍地把銅匣子交給史儀,說,儀兒,這銅匣子的來曆我都跟你說清楚了。你是史家惟一一位承傳銅匣子的女輩,我想列祖列宗會理解我的用心的。你要記住,永遠不要想到鑰匙!忘記了鑰匙,你就等於有了鑰匙!

史儀捧著銅匣子的雙手忍不住發抖,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史維懂得曆史,史綱不懂曆史卻有生活經驗,而史儀雖然年紀不小了卻還在戀愛季節。戀愛的人是不會成熟的,就像開著花的植物離果實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史儀接過爸爸交給的銅匣子,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她倒是真沒有想過打開這個稀奇古怪的匣子,隻是感到自己承受著某種說不出的壓力。她有種很茫然的神聖感,卻又真的不知道自己肩負著什麼使命。她把銅匣子藏在房間最隱秘的地方,深信趙書泰輕易不會發覺。

可是愛情的魔力能讓人忠誠或者背叛。史儀失眠了好長一段時間之後,還是向趙書泰吐露了銅匣子的事。她是把這個秘密作為忠誠的象征奉獻給趙書泰的,讓她的男朋友很感動。她卻沒有意識到這其實是在背叛爸爸和家族。趙書泰知道了這個秘密很是興奮,甚至比第一次嚐試史儀的童貞還要興奮。

史儀上夜班的時候,白天在家休息。趙書泰便將手頭的生意讓別人打理,自己跑來陪他的可人兒。史儀感受著男朋友的體貼,很是幸福。上午大半天史老都會帶著郭純林出去走走,趙書泰便把兩人間所有浪漫和溫情細節剪輯成精華本,史儀總迷迷糊糊飄浮在雲端裏。趙書泰簡直是位藝術家,他將所有場景都安排得緊湊卻不失從容,沒有讓史儀體會到半點潦草和敷衍。每每在史老夫婦沒有回來之前,史儀兩人該做的事都做過了,還有空餘時間坐下來研究銅匣子。

兩人偷偷摸摸研究了約摸大半年,沒有任何結果。趙書泰便慫恿史儀去問爸爸要鑰匙。史儀直搖頭,說這萬萬不可以的。趙書泰便說,其實有個辦法,找位開鎖的師傅打開就行了。史儀哪敢!說爸爸交代過,不可以打開的。趙書泰笑了,說沒那麼嚴重。史儀從男朋友的笑臉上看到了某種莫名其妙的意味,令她害怕。她終於同意找個師傅試試。可如今哪裏找得了能開這種古鎖的師傅?趙書泰說,這個不難,多訪訪,總會找到的。

趙書泰果然神通,終於找到了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師傅。這天,史儀本是休息,卻裝做上班的樣子出了門,帶出了銅匣子。她是一會兒白班,一會兒夜班,家裏人根本摸不準她哪天上什麼班的。趙書泰開了輛車子等在外麵。史儀爬上車子後,腳都發了軟。她生怕家裏人發現了。其實這會兒家裏隻有不太管事的保姆小珍,不必如此擔心。

兩人徑直去了趙書泰的公司,進了他自己的辦公室。這辦公室布置得很是典雅,牆上還掛了一柄古劍。史儀來過多次。一會兒,手下領著位老者來了。趙書泰告訴史儀,這就是那位老師傅,如今這世上很難找到這樣的師傅了。老師傅也不客氣,神情甚至還有些傲慢。可當史儀把銅匣子擺上桌子,老師傅眼睛頓時亮了。老師傅摸著那精美絕倫的銅鎖,嘖嘖了半天。我的祖宗啊,我一輩子沒見過這麼漂亮的鎖啊!老師傅好像並不在乎這個銅匣子,他是修鎖的,眼睛裏隻有鎖。老師傅把銅鎖反反複複看了個夠,才打開自己帶來的木箱子。老師傅拿出一根微微彎曲的細長鐵鉤,小心伸進鎖眼裏,便閉上了眼睛。趙書泰望著閉眼菩薩似的老師傅,嘴巴老是張著。史儀不安地扣著指節,發出陣陣脆響。好一會兒,聽到“咋”的一聲,老師傅睜開了眼睛。鎖被打開了。老師傅還未將鎖銷子抽出,趙書泰說了,老師傅,謝謝你了。說著扯開錢夾子,付了錢。老師傅問,要不配把鑰匙?史儀說,謝謝了,不用。趙書泰也說,對對,謝謝了。我們這鎖,不要鑰匙的。老師傅被弄得莫名其妙,點點鈔票,奇怪地望望史儀他倆,背上木箱子走了。

趙書泰扯鎖銷子時手有些發抖。取下了鎖,卻不敢馬上打開匣子,過去將門反鎖了,拉上窗簾。回到桌前,才要揭蓋子,趙書泰又住了手。他猛然想起平時在電影看到的一些場麵,宮廷裏的東西往往神秘詭奇,說不定匣子裝有什麼傷人機關。他左右轉轉,想不出好辦法,便取下牆上那柄古劍。他將銅匣子移到桌沿,叫史儀蹲下,自己也蹲下,然後抬手將劍鋒小心伸進匣子蓋縫裏,輕輕往上挑。聽到“哐”的一聲響,知道匣子被揭開了。兩人慢慢站起來,立即傻了眼。

空的!銅匣子是空的!

失望過後,兩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笑之後,兩人又坐在桌子前麵一言不發。

趙書泰最後說話了。他說,我想了想,隻可能有兩種情況。要麼匣子裏原本是藏有什麼寶物的,早被史家哪位先人偷偷拿了;要麼匣子裏本來就是空的,什麼東西都沒藏過。但可以肯定,史家的曆代傳人都打開過這個匣子,都知道裏麵是空的,卻仍舊保守著這個秘密。他們越是知道裏麵什麼都沒有,就越是交代後麵的傳人不可以打開這個匣子。

史儀被趙書泰弄糊塗了,道,如此說來,我們史家是個荒唐家族!

趙書泰笑道,不知道!

建文帝跟我們史家開了幾百年的玩笑?史儀覺得這真是匪夷所思,坐在那裏沒精打采,就像自己動搖了家族的根本。

趙書泰說,別多想了,空的就是空的。再怎麼說,這空匣子也是個珍貴文物,很值錢的。

史儀明白了趙書泰的意思,忙搖頭說不可以,不可以。

趙書泰腦子轉得快,說我有個朋友,做文物生意的,紫禁城裏的金鸞寶座他都仿製得出。我請他照原樣仿製一個,把這個真的賣掉。

行嗎?我總覺得這樣不合適。他老人家這麼大年紀了,哄他於心不忍。史儀說。

趙書泰笑道,你就是隻知道往一頭想,轉不了彎!你現在也知道了,這個銅匣子原本就是空的,我們造個假的來取代空的有什麼不行呢?空的同假的本質上是一回事。再說了,你爸爸肯定也打開過這個匣子,他也是在哄你啊!

關鍵時候也許因為愛情,史儀答應按趙書泰說的辦。

那天晚上,史儀抱著仿製如初的銅匣子緊張兮兮地回到家裏,發現屋子裏靜得令人心慌。她先去了自己房間,把銅匣子藏好。剛出來,就見二哥來了。二哥說,我聽見腳步聲,知道是你回來了。這些天你到哪裏去了?爸爸病得不行了,我又找不到你。

史儀知道二哥一定是去她科室找過她了。她也不多解釋,隻問,爸爸怎麼樣了?不等二哥答話,便往爸爸房間去。見全家人圍在爸爸床前,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大哥、大嫂、二嫂和兩位侄輩一齊回頭望她一眼,又轉過臉去了。史儀湊上去,見爸爸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媽媽坐在床邊,拿手絹揩著眼淚。史儀俯身下去,摸著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微微動了一下,想張嘴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史儀便跪下去,耳朵伏在爸爸嘴邊。她聽見爸爸隱約在問,匣子呢?

在,你放心,爸爸。史儀安慰道。

你……把它拿來……你叫他們走……銅匣子……

史儀站起來,說,爸爸要你們出去一下。

史儀是同大家一塊出來的。出門大家就悄悄地問,爸爸說了些什麼?

史儀說,沒說什麼。他老人家有事要我辦。

史儀回房間取出銅匣子,用布包著,回到爸爸房間。爸爸眼睛頓時睜開了,伸出雙手。史儀將爸爸扶起來,斜靠在床頭,再遞過銅匣子,放在爸爸胸前。爸爸撫摸著銅匣子,手微微顫抖,眼睛裏放著綠光。史儀心裏一酸,眼淚便出來了。

忙完老人家的喪事,日子顯得格外寧靜。很快就是秋天了。夜裏,一家人坐在客廳裏說話,說著說著就會說到爸爸。這時會聽到爸爸房裏傳來淒切的京胡聲,往往是《二泉映月》。輕寒的夜露似乎隨著琴聲哀婉地降臨。史維、史綱便會重重地歎息,史儀和兩位嫂子便會抹眼淚。這個秋天是在郭純林的京胡聲中漸漸深去的。

有天夜裏,史儀從外麵回來,快到家門口,又聽見媽媽在房裏拉《二泉映月》。琴聲傳到外麵,叫寒風一吹,多了幾分嗚咽之感。

史儀進屋後,聽得亦可在說,奶奶的女兒出國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都不回來看看她媽媽?

大人們聽懂了亦可的意思,卻隻是裝糊塗,不說話。

日子看上去依然很寧靜。可是私下裏全家人都在關心那個銅匣子。史維、史綱已經知道銅匣子早不在史儀手上了,史儀也不知銅匣子到了誰的手裏。後來,晚上聽到爸爸房裏傳來琴聲,一家人沉默的表情各不相同。大家心照不宣,猜測那個銅匣子已傳到媽媽手裏去了。可這不符合家族的規矩。但反過來一想,銅匣子既然可以傳給史儀,當然也可以讓媽媽承傳了,就像曆史上皇後可以垂簾聽政。

史儀是偶然發現一家人都在尋找那個銅匣子的。那天她白天在家休息,晚上得去上夜班。她躺在床上睡不著,便起了床,往爸爸房裏去。媽媽仍然是爸爸生前的習慣,上午出去走走。她不知自己想去幹什麼。一推門進去,發現大哥正在撅著屁股翻櫃子。見妹妹進來了,史維慌忙地站了起來,臉窘得通紅。史儀這才意識到自己也是想進來找那個銅匣子。

哥今天休息?史儀沒事似地問。

對對,不不,回來取東西。史維說著就往外走。

史儀也出來了。從此以後,史儀再也不進爸爸房間。她白天在家睡覺時,卻總聽到爸爸房間那邊有翻箱倒櫃的聲音。

有天,史維跑到史儀房裏,悄悄說,關鍵是找鑰匙!沒鑰匙,找到銅匣子也沒用。

史儀說,對!

你見過鑰匙嗎?史維問。

史儀搖頭說,沒見過!

史維覺得自己在妹妹麵前沒什麼值得隱瞞的了,便索性同她進行了一場關於鋼匣子及其鑰匙的探討。他認為不管這個銅匣子的曆史靠得住還是靠不住,它的意義都是不可否認的。哪怕它僅僅是個傳說,也自有它形成的曆史背景,不然,它不會讓一個家族近六百年來像是著了魔。所以,我們作為後人,不可籠統地懷疑先祖。目前關鍵是找到鑰匙。史儀聽得很認真,很佩服哥哥的曆史知識和哲學思辨。她聽著聽著,猛然發現因為自己的原因,全家人對銅匣子的關心早已變得毫無意義了。趙書泰說空匣子和假匣子本質上是一回事,可她現在才明白這並不是一回事。

亦可終於把話說明白了。她當著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和姑姑說,得設法同奶奶的女兒聯係,讓她盡點贍養老人的責任。大人們知道亦可想讓媽媽在美國的女兒接走她老人家,好騰出個房間來。亦可這麼大的人了,還同保姆小珍住在一起,來個朋友也不方便。大人們自然也有這個想法,卻不能縱容晚輩如此不講孝心。史維夫婦便私下商量這事。秋明說,可兒說的也是實話。媽媽跟著我們,我們自然要盡孝,當親生媽媽看待。但不是說得分心,畢竟隔著一層,我們萬一哪些地方做得不好,她老人家又不好說出來,倒委屈了她老。你說呢?

史維想想說,我找機會同媽媽說說吧。

有個星期天的下午,郭純林在房裏休息。史維敲敲門,進去了,說,媽媽最近身體好嗎?

好啊,好啊。我感謝你爸爸,生了這麼幾個懂事明理的孩子。郭純林慈祥地笑著。

史維猛一抬頭,發現牆上多了一幅爸爸的字。是那幅“推窗老梅香,閉門玉人暖”的對聯。史維有種讀到父親情書的感覺,有些尷尬,可再讀讀下麵長長的題款,他幾乎被感動了:

郭君純林,賢淑善良,堪為母儀。不棄老夫,與結秦晉,使我晚年盡享明月勝景。桑榆知音,彌足珍貴。更幸兒輩孝順,以郭君為親生之母。史家祖風,可望承傳而光大也。大病初念,喜見後庭老梅競放,心曠神怡,塗書自娛。

讀完題款,史維鼻子裏酸酸的了,輕輕歎了一聲,表示了對爸爸的追思,再說,媽媽,您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我們有哪裏做得不好,或者沒想到的地方,您一定要說我們啊!

郭純林點頭說,你們都做得好,我很滿意。

史維出來,對秋明說,爸爸的遺願墨跡未幹啊!我們再也不要說那個意思了。

你同可可好好說說,要她好好孝順奶奶。

明明還小,不懂得關心銅匣子的事。亦可最近才知道家裏有個祖上傳了五六百年的銅匣子,而且知道最重要的是得找到開匣子的鑰匙。她不懂得關心銅匣子的曆史淵源,隻覺得那一定是筆財富。可可在奶奶麵前撒嬌似地嘟著嘴巴說話兒,突然發現奶奶腦後的發誓上別著個很漂亮的簪子,使用現代少女習慣的港台腔誇張地叫道,哇,奶奶頭上的簪子好漂亮好漂亮喔!

奶奶忙用手捂了捂腦後,說,這是你爺爺送我的,是個想念兒。

可可聽得明白,奶奶這話的意思,就是讓她別打這個簪子的主意。可這個簪子實在太漂亮了,可可不拿下來看上一眼不死心。便說,奶奶,可以讓我看看嗎?

奶奶遲疑一下,隻好取了下來。這是個金製的鳳形簪子,鳳的尾巴長長地翹起。可可看了半天不想放手,嘴裏不停地嘖嘖著。她發現這個簪子的嘴並不是尖的,而是分開成一道叉,更顯得別致。奶奶的手一直托著發髻沒放下,可可隻好將簪子還給奶奶,心裏萬般遺憾。

第二天,可可下班回來照樣去奶奶那裏說話,忍不住抬頭望望奶奶的發髻,卻發現那個漂亮的金簪子不在她頭上了。她自然不好問,隻在心裏犯疑惑。

最近老人家心口痛。她怕兒女們著急,一直沒說,一個人忍著。自己出去,就順便找藥店開些藥,回來偷偷地吃。挨了些日子,覺得實在有些受不了啦,隻好同史綱說了。史綱替她把了脈,拿不準是什麼毛病,便同哥哥妹妹商量,送老人家上醫院。

上醫院看了好幾位資深大夫,都不能確診老人家是什麼病。幾位醫生會診,決定照個片看看。

史綱拿出片子一看,嚇了一跳,發現胸口處有個陰影。他明白,一定是個腫瘤。憑他多年的經驗,隻怕是個惡性腫瘤。

三兄妹湊在一起商量,這事怎麼辦?莫說她老人家到底是位娘,就是按史家幾百年的規矩,她手上掌握著銅匣子,也是家裏絕對的權威。史綱最後表態,說,要確診!我建議去一級醫院。病情還不能讓老人家知道。如果是惡性腫瘤,已經開始痛了,說明到了晚期,沒什麼治的了。但是,正是哥哥剛才說的,爸爸遺言在耳,我們做兒女的,一定要盡到這份孝心啊!可是老人家倔,怎麼說也不肯去上級醫院檢查。她說自己老大一把年紀了,弄不好死在外麵,不甘心。全家人便輪番去勸說她老人家。這天可可去勸奶奶,老人家說,可兒,你是奶奶最疼的孩子,你跟奶奶說實話,奶奶到底得的什麼病?可可先是不肯說,她被奶奶問得沒辦法了,便說了實話。老人家臉色頓時蒼白,兩眼一閉,倒了下去。

可可嚇壞了,忙叫人。大家急忙把老人家扶到床上躺下,問可可剛才奶奶怎麼了。可可隻好說了事情經過。她爸爸媽媽不便在老人家床前高聲大氣,狠狠地望了女兒幾眼。等老人家清醒過來,整個人都虛脫了,有氣沒力地說,既那樣,更不用出去了。你們的孝心我知道。這都是命啊!她想自己看看片子,兒女們不同意。他們擔心老人家看了片子心裏更不好受。但老人家沒有見到片子,總不甘心。她猜想那片子一定是史綱拿著,他是醫生。有天,她趁家裏沒人,去了史綱房裏。翻了老半天,才在抽屜裏找到了片子。她不敢馬上看,把片子揣進懷裏,回到自己房間。她讓自己靠在沙發上坐穩了,再戴上老花鏡。果然發現胸口處有一大塊陰影。老人家渾身一沉,軟軟地癱在沙發裏。可是,那塊陰影似有股魔力,老人家不敢再看,又想看個清楚。她讓自己感覺緩和些了,又捧起了那張片子。她沒有生理解剖知識,不知這個腫瘤是長在肝上、肺上、胃上、還是牌上?不知道!她望著片子,又摸摸自己的胸口,猜想陰影處該是什麼。可她看著看著,突然發現這個陰影的形狀有些特別,好眼熟。怎麼像隻鳳呢?她再摸摸胸口,腦子一陣轟鳴,突然清醒了。她手伸進胸口,取出那個鳳形簪子。

這是史老臨終前交給她的,是那個銅匣子的鑰匙。史老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還在反複囑咐,要她好好收著這鑰匙,千萬不能拿鑰匙去打開銅匣子。要她到時候在亦可和明明中間選一位承傳人。史老最後那些日子,成天同她講的就是銅匣子的曆史。史老是斷斷續續講述的,她聽得不太明白,隻懵懵懂懂覺得這個匣子很重要。史老過世後,她越來越發現那個銅匣子也許真的很重要。她發現家裏人都在尋找那個匣子,因為每次從外麵回來,都發現有人來過房間。沒有辦法,她隻好把史老生前寫給她的那副對聯拿到外麵裱好,掛在房間。以後便沒有人去房間翻東西了。她原是把鑰匙和銅匣子分開藏在房裏的,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就把鑰匙當簪子插在頭上。她以為這是個好辦法,卻讓可可發現了。好在可可不知道這就是銅匣子的鑰匙。但她不敢再把鑰匙插在頭上了,便拿繩子係著掛在胸口。不料掛了鑰匙去照片,虛驚了一場。

老人家拿著鑰匙反複把玩,見這金鑰匙當簪子還真是好漂亮的。這時,她內心產生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想去打開那個銅匣子,看看裏麵到底裝著什麼。她閂了門,取出銅匣子,小心地開鎖。可是怎麼也打不開。這是怎麼回事呢?她把鑰匙一次次插進去,抽出來,都沒有把鎖打開。硬是打不開,她隻好把銅匣子藏好。心想,這也許就是個打不開的匣子吧!史家拿這麼個打不開的匣子當寶貝,真有意思。她也不想這麼多,隻要在自己人士之前,把這個匣子和鑰匙傳給史家後人就行了。看來可可是靠不住的,隻好等明明長大了些再說。

老人家覺得胸口不痛了,整個人都輕鬆了。她叫小珍燒水,洗了個澡,換了身自己最滿意的衣服。等兒女們下班回來,聽得老人家在房裏拉著歡快的《喜洋洋》。

可可又成天看見奶奶頭上別著個漂亮的金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