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儀態突然間變了,走在街上嫋娜娉婷,那胸脯仿佛是一夜之間豐滿起來的。人們再也不用那種在動物園裏看金絲猴的目光注視她了。她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極自信了,步子極有彈性。
不久便有男孩子寫情書獻殷勤,因為她從來都是被人冷落的,因而對這些男孩子都懷有感激之情,來者不拒。好在誰都知道她有個哥哥叫家駿,對她也不敢非禮。
家駿發現不對勁,就很認真地對妹妹講:“現在世界太複雜了,你人太善,心太好,要處處小心,千萬別上當。你招工又考不上,沒有個踏實飯碗,找朋友一定要找個實在的。”
妹妹很聽話,立即改變了交朋友的方式。她不滿意的人就借故不同他們接觸。通常用以推辭別人的理由是,大哥要她做什麼。她一提大哥,別人也不敢再勉強。
她終於愛上了一個開個體服裝店的小夥子,大名胡誌剛。是她在那裏買衣服時認識的。她覺得那人不錯。
一天黃昏,胡誌剛西裝革履的登門拜訪望發老漢。
“請問伯伯,這是娜娜家嗎?”
望發老漢木了半晌,疑惑道:“娜娜?”他這一輩子都沒有叫過女兒的名字,隻是喂,或者咳,竟然一時反應不過來。
女兒在廚房聽見了,迎了出來:“進屋坐吧。”然後對父親說:“這是小胡。”
此後娜娜家圍繞胡誌剛行不行的問題進行了半年的爭論。娜娜和胡誌剛死去活來地戀了半年愛。最後家駿說,隻要娜娜自己認為行就行吧。他內心的想法是,如今年輕人戀愛難免沒有衝動的,誰知他們已到了哪種程度了?當哥哥的又不便問,隻有由她自己了。望發老漢說,隻要人好,我看可以。他想,家駿都同意了,我攔著幹什麼呢?女兒的婚事還得他大哥出錢操辦。家旺說,我最先就表示讚成的,婚姻大事最重要的是情投意合。他私下卻想,一個是個體戶,一個無職無業,以後日子怎麼過?別看那姓胡的小子現在賺了幾個錢,生意場上的事,賺錢容易,蝕本也容易!
娜娜和胡誌剛都感到一刻不在一起就不行了,於是便選在這年元旦節結婚了。胡誌剛是本市最早做服裝生意的個體戶,家底厚實。家駿很疼愛妹妹,也舍得花錢。所以,婚禮排場很大,鄰居們議論了好長一段時間。
娜娜婚後成天花枝招展地站在自己的櫃台後麵,既當老板娘,又成了絕好的時裝模特。生意越做越好。家旺曾別出心裁,為妹妹的婚禮集了一副舊詩聯,上聯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胡誌剛不喜歡二哥賣弄文墨的酸勁兒,也不明白那對聯的意思,還是那“歸”字使他聯想到視死如歸駕鶴仙歸之類的話,很不舒服,說不要掛這幅對聯。家旺連忙引經據典,說這一句出自《詩經》,很有來曆,意思是說我妹妹嫁到你家後,對你家大吉大利。胡誌剛這才勉強讓人掛上這對聯,但終究不喜歡那“歸”字,一見就刺眼。現在見娜娜嫁過來後,生意果然比原來更加紅火了,突然想起那對聯來,就請家旺重新寫了一副,掛在店堂門口。家旺說是結婚喜聯,不宜掛在店裏。胡誌剛笑哈哈地說,管它哩,隻要能招財進寶。
七
娜娜出嫁以後,望發老漢覺得日子難過多了。他知道自己從未疼過這孩子,但她聽話,孝順。現在家裏沒有了她,一天三餐成了大麻煩。家駿家旺最多隻在家裏吃晚飯,家旺動手做,早飯中飯望發老漢得自己做,總不是味兒。常想起張光頭婆娘,卻終不見她來。
有天望發老漢獨自喝悶酒,醉了,胡亂嚷道:“我作了什麼孽?辛辛苦苦一輩子,弄得絕子絕孫!”
家駿兄弟都不理,由他嚷去。
過了幾天,家駿對家旺講:“我這一輩子是不會成家的。你各方麵都不錯,找個合適的,讓爸爸有個孫子,了了他的心願。這個家也要個女人。”
家旺神情沮喪,唉聲歎氣。
“是不是有什麼不順心?”家駿問。
家旺沉默半天,道出了隱衷:“市委馮副書記見我有培養前途,很器重我。他愛人張姨托人把他們女兒說給我。可人家女兒不願意,說我有學問有什麼用?腰包沒錢,學問可以泡茶喝?我知道,這門親事成了,我會飛黃騰達的。但我不稀罕這麼發跡。可如果這親事不成,我的日子會更糟。”
家駿聽罷,便取出一個五萬元的存折,說:“我明天就把這存折改作你的戶頭,歸你所有。隻是你自己要爭氣。”家旺不作聲。聽大哥說要他爭氣他不高興。有錢就可以教訓人?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不知道怎樣叫爭氣?若不是世風如此,我憑自己的才幹早功業顯赫了。
家駿以為弟弟還是那個清高勁兒,就說:“你怕我的錢不幹淨是不是?我是合理合法賺的辛苦錢。講俗點,我是個體戶。講正經的,我是企業家了。你們大喊什麼腦體倒掛啦,我可是從事管理工作的,也並不是泥水匠。你們知識分子、國家幹部工資多少不管我的事,那是你們自己的政策。我隻知道我是企業家,該有這麼多錢。我承認我也不太幹淨,但他們休想整倒我。我是他們自己樹起來的樣板,那麼容易倒?”家旺見大哥很激動。他知道大哥講的是他和大哥都理不清也用不著理清的道理,就勸大哥不要講了,如今社會上的事誰都明白,就那麼回事。隻有拿了大哥這麼多錢,一世都不安的。
家駿流淚了,說:“家旺呀,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娘是因為我死的,我才一世不安。我多掙些錢,隻為你和妹妹。我和爸爸合不到一起的,隻是靠你和妹妹待他孝順些。”
兄弟倆長到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這樣動情地談過話。
家旺擁有了五萬元存折後,對象問題很快有了進展,那女孩開始同他一快上舞廳、看電影了。家旺本來就羞愧自己的行為有點投機商的味道,接觸那女孩之後就更加後悔了。那女孩名叫小嬌,除了名副其實的嬌以外,還驕橫無比,常讓他忍無可忍。
有回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取笑他攀龍附鳳賣身求榮。他很認真地解釋道,不要以為小嬌是那種小姐脾氣的人,她其實是最靈氣最溫柔最有修養的。其實我當初也有顧慮,小嬌追我的時候我確實猶豫過。後來見她的的確確優秀才同意的。
家旺這些言論不知怎麼傳到了小嬌耳朵裏。家旺對他的讚美她並不在乎,而家旺說她追他,卻讓她十分惱火。她完全可以說是氣急敗壞地跑到家旺家裏,劈頭蓋腦地罵了一通。你小子也不照照鏡子,我怎麼會去追你?自己死皮癩臉變著法兒纏著我還敢吹牛!
小嬌又不理家旺了,任家旺怎麼解釋怎麼陪不是都不依,還天天邀別的男人進舞廳。家旺氣得發抖。
小嬌媽媽張姨察覺到了,問小嬌是怎麼回事。小嬌告了家旺的狀。張姨勸女兒,就為這點小事也要翻臉?小嬌竟無限上綱,說事是小事,有關品行。張姨說,你們年輕人的道理我不太懂,我隻勸你為爸爸想一想。現在正有人千方百計要整你爸爸,不要為這事加重爸爸負擔。這樣才說服小嬌與家旺重修舊好。小嬌除了嚴厲警告家旺這是最後一次以外,還外加一個條件:結婚後馬上住到外麵來,我才不喜歡你那老光棍爸爸!本來以前他們為著在哪裏安家的問題,常有小摩擦。今天小嬌乘機發起攻勢,家旺隻好讓步,答應不住在家裏。
家駿知道弟弟找了這樣一個女人,無可奈何地搖頭。看樣子靠那女人照顧爸爸是不可能的了,便花錢請了一個保姆。
八
望發老漢見家旺找了這麼一門好親,很得意。家旺回家時,他總喜歡蹲在一邊望著這寶貝兒子,覺得他越來越像自己。常驕傲地回憶,自己年輕時就是這個樣子。熟人見了他,畢恭畢敬地叫他向老。這比叫老向中聽多了。
不料娜娜有天突然哭著跑回家了。望發老漢問出什麼事了?娜娜隻顧哭,半天講不出一個字。望發老漢隻得打發保姆叫了家駿回來。家駿一問,原來那姓胡的小子又好上了別的女人。娜娜說事情已發覺幾個月了,最先她不吵不鬧,隻想對他好些,讓他回心轉意。哪知他越來越放肆,把那女人帶到家裏來了,說你這西洋味兒我已玩膩了,老子想換換口味,玩玩印度味兒的。那婊子哪樣好?肥肥胖胖的,眼睛有牛眼大,眼白多得嚇人!
家駿氣得發抖,問妹妹:“你到底有什麼打算?”
娜娜說:“我已忍了這麼久了,都想好了,再也不同那畜牲過了。”
家駿說:“那就離婚吧。”
當天夜裏,家駿叫幾個兄弟將胡誌剛從那女人胖胖的胸脯上拉了起來,帶到郊外河灘上,一陣拳打腳踢,胡誌剛喊爹喊娘。教訓完了之後,家駿站了出來,沉沉地說:“姓胡的,沒想到你媽那個巴子狗膽包天,敢欺負我的妹妹?你爺爺我紅黑兩交,要你扁你不敢圓。仗你那幾個錢也來猖狂?我給你三天時間,湊齊十萬元現款交給我,再同娜娜辦了離婚手續,馬上滾蛋,到別的地方混飯去!要是不依,我會殺了你全家子!你也可以去告我,隻要你有這個本事!”
胡誌剛連連求饒,說自己不是人,對不起娜娜,該打該罰。一切照大哥說的辦就是。
事情就這麼私下解決了。胡誌剛帶著那胖女人神秘失蹤。他父母告訴別人,兒子到海南闖世界去了。
娜娜把那十萬元錢分三處存在銀行裏。所有的嫁妝都搬回了家。家務事有保姆操持,就百事不理,天天在家閑坐。過了一段突然發現自己臉上長了許多雀斑,很難看,便濃施粉脂,遮醜藏拙。偶爾外出,鄰居們見了,就私下議論:男人不要她了,越發搽脂抹粉,不是憋得難受?那些染過黃發的女孩子現在又返璞歸真了。她們現在發現娜娜原來很醜。哎呀呀,自己當時把頭發染黃了不也是這個樣兒嗎?這年頭,大家瘋了似的。
九
家旺不久也結婚了。婚宴是在全市最氣派的富豪酒家辦的。因為小嬌的臉麵,賓客如雲,盛況空前,很多有頭麵的人物都前來賀喜。馮副書記夫婦注意影響,沒有到場,全由家旺小嬌的朋友們籌辦。家旺領會小嬌的心思,事先同父親講,那邊大人也不參加,你老也就在家休息算了,如今年輕人結婚都興自己辦。望發老漢心想親家夫婦那麼大的官都不參加,自己還湊什麼熱鬧呢?所以他就坐在家裏,想象著兒子的婚禮一定很熱鬧。
家旺婚後在市委機關住了一套間。日子像家旺料想的一樣很不好過。新婚之夜就吵了架,根本沒為什麼事。例行公事之後,家旺睡床外,朝裏摟著小嬌。小嬌卻要家旺同她換個位置。家旺很春情地說,讓你睡裏麵是讓你有一種安全感,是心疼你。小嬌馬上火了。你這樣做自己就很英雄了是嗎?是自私!別用這種酸掉牙齒的小浪漫兒來完善你男子漢的形象!家旺腦袋裏像鑽進了許多的蚊子。我的天,哪有這種女人?居然潑出了理論,真是不可理喻。此後,家裏戰火連綿。家旺自知斯生斯世苦海無邊了。
家駿帶了個女人,在外買了一套房子。也很少回家了,望發老漢便同女兒、保姆三個人過日子。
這樣平靜地過了不久,家裏又出了事。家駿喝多了酒,騎摩托車撞死了。
望發老漢一輩子都沒有見過這種大事的,傻呆呆地蹲在角落一言不發。家旺是個迂夫子,隻有幹著急。娜娜最愛大哥,痛不欲生,也管不了事。
好在家駿有一幫哥們兒。他們感念家駿的俠肝義膽,一定要將這位大哥的喪事辦得風風光光。為首的那位叫墨哥,拍著胸脯說:“辦喪事的費用,我們兄弟們攤,不要用大哥自己一分錢!”哥們兒起草了一份訃告,送到市報社要求刊登。報社同誌說,登訃告是有規定的,不到一定級別是不許登的。哥們說,現在反正已講經濟效益,我們出廣告費的三倍的錢。但還是通融不了。哥們氣得直罵娘,他媽的當官的死了也比我們高貴些。他們不服氣跑到私人印刷廠鉛印了一千份訃告,滿街滿巷地貼去。
他們特製了一個大花圈,直徑三米。這可驚動了市委。有關領導說,這樣影響不好,市裏的高級幹部逝世都沒有做過這麼大的花圈,這怎麼行?於是市委辦委托家旺做家裏人的工作。那些哥們兒一聽就火冒三丈。這是什麼道理?上麵有政策還是有法律?
家旺隻好找父親,曉以利害,若不拆下那個大花圈對自己如何不利。
望發老漢見事態還會這麼嚴重,就去說服那些小夥子。他們最初不依,但望發老漢執意要拆,也隻得照辦了。卻罵了一通娘。
喪事仍然辦得很有規格。望發老漢見市委辦、市府辦黨政府部門都送了花圈而且寫著“英才早逝”、“永垂不朽”之類挽聯,也很滿足了,並不為拆掉那個直徑三米的大花圈感到遺憾。
家旺不明白的是為什麼有那麼多的女人呼天搶地的哭。心想自己如果現在死了,隻怕小嬌都不會哭。最讓他注意的是那個師大的女學生,哭得幾乎暈厥。他真懷疑這女人是不是在虛情假意,也許是看多了言情小說,正在模仿某個淒婉動人的偶像。
忙過喪事之後又是淡淡的日子。家旺依然不常回家。娜娜比以前更加瘦了。望發老漢仍然同老哥們下棋。偶爾也想起張光頭婆浪,這時他摔棋子的聲音就特別響亮。
有回聽人議論那個特大花圈,那人說直徑有兩米多。他很氣惱,馬上糾正道: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