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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終於還是落下來了。被西北風挾裹著,一點兒情麵不講地鋪天蓋地而來。
從前天晚上天氣預報過後,李亞的心就懸了起來,預報中即將到達的寒流已經提前讓他感到了寒冷,他不知道,宏光廠今年過冬的煤錢應該著落在誰身上。
李亞心煩氣躁地推開窗子,讓冷硬的風夾著雪花撲在他的臉上。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他隱約聽見離他辦公室最近的堿蝕機車間傳來電鋸嗚嗚的吼聲,不由心裏一熱。已經是十一月底了,今年的冬天寒流來勢凶猛,到現在還沒有供暖,這些工人們一句怨言也沒有,朝手上嗬一口氣就繼續幹活了。
宏光廠曾經輝煌過。那時在平陽市穿著宏光的廠服招搖過市,是會吸引住無數羨慕的目光的。在平陽這個印製板之鄉,宏光廠一直穩穩占據著印製板行業老大的位置。甚至可以說,正是宏光廠的崛起,才帶動了平陽市的印製板行業,成就了一個印製板之鄉。但時過境遷,現在全國的印製板行業都不景氣,市場趨於飽和,宏光廠這一年多來已經陷入了維持階段。零星的活也有一些,但對於這麼個大廠,等於杯水車薪。工人們已經三個月沒發工資了,現在又沒錢買煤,不能供暖。李亞長歎一聲,關上窗子,轉身去了播音室。
低音喇叭噗噗地響了兩聲之後,廠黨委書記李亞的聲音傳了出來:同誌們,天冷了,手容易僵,幹活的時候要注意安全。到現在還沒有供暖,對不起大家了,請大家再堅持幾天,廠裏一定盡快解決。李亞的聲音有些沉重。
“操,還得堅持幾天呀,再堅持就出人命了。”堿蝕機車間的大馮停下手裏的活梗著脖子聽了一會兒,嘴裏嘟囔著,把雙手來回搓了搓,又低下頭去幹活了。
“叨叨什麼,幹活!”車間主任陳芳似笑非笑地站在他身後。
陳芳是宏光廠惟一的一個女車間主任,潑辣能幹,人也漂亮,任是什麼生駒子野馬,在她手下都服服帖帖的。
李亞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恨恨地拿起電話,要通了明星設備廠。明星廠是宏光的分廠,還是前任廠長李衛東在任時候成立起來的,廠長就是李衛東的侄子李斌。明星廠的成立完全是宏光廠提供的設備和技術,還拿走了一百萬做流動資金。名義上是借,但五年了,李斌絕口不提還錢的事。李廠長在任自然無人敢問,李廠長退休兩年了,財務處長齊業群在廠領導的授意下幾次三番催討,李斌不是說沒錢,就是說再等等,一直拖到了現在。眼見得全廠職工都在挨著凍幹活,李亞忍無可忍,親自出馬了。
對方是個溫柔甜脆的女聲:“您找李廠長啊?請問您是哪裏?”
李亞知道李斌這小子給宏光廠的許多人吃過閉門羹了,就多了個心眼兒:“我是印製板廠,想進幾台設備,李廠長在不在啊?”
一會兒,李斌拿起了電話:“喂,誰呀?”
“李斌呀,我是李亞。天冷了,你那裏開始供暖了嗎?”
“李廠長呀,你好你好。多謝您的關心啊,我這兒早就供暖了。”
“是嗎?可是我們這兒的好幾千工人還凍著呢。”李亞的聲音嚴厲起來。
“嗬嗬,我對我的階級弟兄寄予深刻同情。”李斌打著哈哈。
“李斌,你給我句痛快話,你那一百萬到底什麼時候還?”
“哎喲我的李廠長,你們大廠都沒錢,我這小廠哪裏有錢啊。”李斌開始耍賴了。
“少跟我廢話,你們的底細我清楚,三天之內,你要不把錢給我送過來,自然有人找你去要。告訴你,厚黑公司都是我的哥們兒。”
李斌當然知道厚黑公司的名頭,這是本市號稱專幫人解決疑難問題的一家公司,損招怪招不斷。李斌做出無可奈何的口氣:“好吧,你讓我想想辦法。”
李亞扔下電話,覺得左胸口又有點疼。這陣不知道怎麼了,胸口常疼,一疼起來就覺得胸口堵得慌,人也覺得沒勁。辦公室主任任盈幾次勸他去看看,他嘴上哼哈答應著,但廠裏這一攤子爛事成了拴狗的鏈子,讓他哪兒也去不了。這幾天廠長楊帆總跟局長馬振東頂牛,局黨委書記老周還批評李亞沒原則,李亞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不原則了。廠裏的年終訂貨會也早該開了,可就是沒錢,開個訂貨會往少裏說也得好幾十萬呢。李亞想著,就覺得胸口又一陣犯堵。
李亞的妻子死了好幾年了。妻子生前是宏光廠的會計,就為這個,李亞從部隊轉業回來,稀裏糊塗地進了宏光廠。可誰知道原來紅紅火火的宏光廠成了現在這種半死不活的樣子。
李亞揉揉胸口站起來,想活動活動,辦公室主任任盈推門進來了。任盈見到李亞,劈口就問:“李書記,你聽說楊廠長辭職的事了嗎?”
李亞嚇了一跳。他知道任盈平常不愛傳閑話,這事肯定是有準的了。他忙問:“你聽誰講的?”
任盈道:“昨天晚上周書記給我打電話說的。”
李亞一聽,感覺腦袋嗡的一聲就大了。他盯著任盈,有些發怔。他對任盈這個人印象挺好,任盈文字水平高,為人也謙和,人又長得漂亮,都傳說現在局裏的周書記看上了她,有事沒事總愛找任盈。李亞想,如果是周書記跟任盈說的這件事,怕就是真的了。
任盈見他發愣,不易察覺地歎了口氣,換了表情道:“老李,你瘦了。”
李亞見到任盈複雜的目光,臉上微微一紅,沒話找話道:“任盈,你不是說要去海南看孩子嘛,什麼時候走啊?”
任盈又是憂鬱地歎了口氣:“還沒說準呢。再說吧,孩子今年考中學,正在複習,我也怕耽誤他學習。”說著眼睛就紅了。
任盈的愛人原來是市委辦公廳的,前幾年下海,到海南辦了公司,聽說發了財,後來就在海南找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上個月跟任盈離了婚,還把孩子也帶走了。
李亞看任盈如一枝帶雨梨花,心中升騰起無限的憐愛,他放柔了聲調道:“你還是去一趟吧,孩子也想你了。不行你也調過去算了。”說完了李亞又後悔,覺得自己話說的有點不合適了。
任盈從剛才的情緒裏走出來,不在意地笑笑:“我現在天天盼著咱們的換代產品呢。數控熱風整平機要是成了,咱們廠就有救了。”
李亞搖頭苦笑了:“是啊,這都成了咱們全廠的心病了,難啊。真的。”他看看任盈,心裏說,數控熱風整平機還不定成不成呢。
任盈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李亞站在窗口,看著任盈苗條的背影,婀娜的步態,愣愣地出神。他願意跟任盈在一起,又怕跟任盈在一起。他不傻,任盈的意思他都明白,他也是真喜歡任盈,可他不能沒有自知之明。自己家裏一攤子爛事,真娶了任盈,就對不住她了。
李亞回到桌前坐下,抽了支煙,思緒又回到了楊帆身上。他知道楊帆遲早有這麼一天,可沒想到這麼快。楊帆為熱風整平機的事,一直跟局裏頂牛,局裏也對楊帆一直挺煩的。楊帆早就嚷嚷不幹了。李亞知道,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副廠長孟成功和局長馬振東是同學,經常到馬振東那裏去打小報告,弄得楊帆總挨批,在局領導眼裏形象極為惡劣,挺被動。李亞在裏邊和了幾回稀泥,也沒用。楊帆脾氣太倔,廠裏幾個副廠長都跟他鬧不來。孟成功又是主管生產的副廠長,不服他,有時就當麵吵。李亞心裏清楚,孟成功是想扶正。這事還好得了嗎?
電話鈴急急地響起來。李亞抓起電話,是財務處打來的,說到九天公司要賬,還是要不回來。李亞說下來再說,就放下電話生悶氣。九天公司是宏光的老客戶,後來不知道怎麼搞得讓順清縣的一家印製板設備廠給拉走了,這還不算,欠著宏光廠的七十多萬塊錢也賴著不給。廠裏已經找了好幾趟了。現在廠裏最愁的就是錢,馬上就要開訂貨會了,可是賬麵上連一分錢還沒有,廠裏還指望著這筆錢要回來就開訂貨會呢。
正想著,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銷售處長江南征苦著一張臉走進來,他一把抹去臉上雪花化成的水珠,問道:“李書記,訂貨會還開不開了?”
李亞示意他坐下,皺著眉頭說:“開肯定是要開的,可當下上哪兒抓錢去?”
江南征氣呼呼地說:“那是你們廠領導的事,我隻管訂合同。不開訂貨會,我拿什麼訂合同?會期已經一拖再拖了。再不開,明年的合同泡了湯,廠子就更沒指望了。”
李亞突然覺得一陣疲倦,他對江南征揮了揮手,說道:“我盡快給你答複,你先去吧。”
李亞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他覺得很累。他已經當了兩屆書記,上一屆廠長老李光發了兩年大話,什麼正經事也沒幹出來,退休後跑到海南做生意去了。楊帆是個幹事的人,一上台就和總工陳西培研製數控熱風整平機,在印製板設備市場低迷的情況下,熱風整平機是宏光廠惟一的指望了。數控熱風整平機在國內同行業中是領先技術,隻要設備能上馬,訂單肯定會滾滾而來,拯救企業於危難中。眼看著已經有眉目了,就是缺錢,差臨門一腳了。楊帆總嚷嚷著要外出考察一下市場,可局裏就是不同意。李亞和楊帆心裏都明白,孟成功在其中沒起什麼好作用,他在局裏散布楊帆是想借機公款出國,局裏雖然似信非信,但正好樂得一分錢也不投。想從銀行貸款,更是沒有指望,銀行從來就是嫌貧愛富的。楊帆早就有點灰心了。有一次他對李亞說,老李呀,我真不想幹了。李亞說別呀,廠子還指著你和你的新產品呢。楊帆就苦笑,說我感覺自己成了個在舞台上跳來跳去的拙劣的小醜,累得要死,觀眾也不買賬。李亞說誰說不買賬,宏光廠的職工都信服你呀。楊帆繼續苦笑,說你別給我開心了,我還不知道?有人背後捅刀子,有人冷眼旁觀。你說我圖什麼?新產品都開發出來了,不讓去考察市場,我是為我自己嗎我?楊帆有點激動了,楊帆說老李啊,我剛剛四十二歲啊,就這樣在宏光廠不死不活地泡下去了?李亞當時也感覺到悲涼,但覺得楊帆也就是發發牢騷,誰想到他來真的了。
李亞真有點恨自己了。當初不該腦袋一熱,當什麼書記。今年的訂貨會馬上就得開了,可是現在廠裏的賬麵上,一個毛毛也沒有了。都說國有企業是國家的親生兒子,可到了這時候,就好像是後娘生的一樣,沒人疼沒人管的。廠長楊帆要走了,這個爛攤子就都扔給他一個人了。
李亞就覺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好像有人在裏邊挖溝。他牙疼了好幾天了,上火。他吸了一口涼氣,捂著腮幫子,站起身想去楊帆的辦公室看看。一推門,楊帆不在,桌上有一杯開水,還冒著熱氣,好像楊帆沒有走遠。李亞剛剛要出來,總工陳西培黃著一張臉進來了。
陳西培看到李亞,愣了一下,皺眉問:“李書記,老楊真的不幹了?”
李亞也一愣:“你也知道了?”
陳西培歎道:“他剛剛給我打了個電話,沒頭沒腦地說了兩句,就放下了。我再打,就沒人接了。我忙著過來看看。”
李亞罵:“我也是剛聽說。這老楊,就不能讓讓步嗎?現在廠子都這樣了,還鬧什麼個人意氣啊?對了,你好點了嗎?這幾天忙得團團轉,也沒顧上去看你。”
李亞盯著瘦瘦的陳西培。陳西培病了快一個月了,總是鬧肚子疼。衛生所現在窮得什麼藥也沒有了,就有止疼片,衛生所長老胡就發止疼片,不管誰看病,都給止疼片。職工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胡止疼”。陳西培也不去醫院看,疼得緊了就吃“胡止疼”給的止疼片。李亞好幾次勸陳西培去住院,陳西培也不去,說沒錢。
陳西培心不在焉地說:“我沒事。”他看看楊帆亂亂乎乎的辦公桌,疑心地問:“他去哪了?”
李亞搖頭:“我也正找他呢。”說完,就轉身出來。
陳西培遲疑了一下,追出來喊住李亞:“李書記。”
李亞回過頭:“有事?”
陳西培剛剛要說什麼,見副廠長孟成功走過來,就說:“沒事。”就忙著轉身走了。
李亞被弄得愣住了。剛剛想喊住陳西培,孟成功走過來說:“李書記,局裏來電話,下午來咱廠開班子的會。”
李亞問:“什麼內容?”他盯著孟成功那張瘦臉。他總覺得孟成功心思用得太多,總也胖不起來。
孟成功搖頭:“電話裏沒說。”
李亞苦笑道:“我知道了。”
孟成功下樓去了。李亞再回頭找陳西培,陳西培已經沒影了。他想陳西培一定又去堿蝕機車間看他的新產品進度了,就也去了堿蝕機車間,他想剛剛陳西培一定有什麼話要對自己說。
李亞覺得陳西培這人挺怪的。今年四十五歲了,可一直沒找對象。陳西培人不古板,也風趣,追他的人不少,可他硬是沒結婚。陳西培初中畢業就到了宏光廠,“文革”中受他父親的牽連,很小的年紀就挨整了。“文革”後他考了大學,後來讀了研究生,畢業後又回到宏光廠。有人傳說他在大學搞對象失戀過,就對女人失去興趣了。李亞不相信,他覺得陳西培不像是那種不開通的人。可陳西培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女朋友,真是一個謎。
李亞剛剛走到堿蝕機車間的道上,就被正推著一車料的堿蝕機車間書記董慶祥截住了。
董慶祥看見李亞,就放下一車料,一臉淒然地說:“李書記,我的事廠裏研究了嗎?”
董慶祥今年五十五歲了,按照廠裏改革辦法,今年年底就得提前退休。但是董慶祥搬出《勞動法》找廠裏,說我不到歲數為什麼切我?
董慶祥看看李亞,漲紅著臉說:“李書記,我在廠裏幹了快一輩子了,廠裏第一台設備,就是我和我師傅幹出來的啊,那時市委領導親自給我們戴大紅花啊。現在我還沒老呢,就不讓我……”說著,就哽住了,眼淚淌了下來。李亞看著董慶祥,心裏有些難受:“董師傅,您是咱們廠的勞動模範,當年為宏光印製板廠做出過突出的貢獻的。您一向聽從組織安排的,現在廠裏改革需要,您就……”
董慶祥擦擦眼淚,打斷李亞的話:“李書記,您什麼也不要說了,我什麼道理都明白的,我就是心裏有些不痛快。話說完了也就完了。”
李亞艱難地笑笑:“這就對了嘛。家裏有什麼困難嗎?”
董慶祥幹脆地搖搖頭:“沒有。”
李亞問:“我聽說你老伴身體不太好。”
董慶祥苦笑著說:“老毛病了。沒事的。”就推起一車料,往車間走。
李亞跟著董慶祥,剛剛要進車間,辦公室的秘書宋威追過來嚷:“李書記,一幫退休的在辦公室等您呢。任主任怕您回辦公室,讓您先躲躲。”
李亞脖子一梗:“躲什麼躲?躲了初一還能躲了十五?我就去。”他忙對董慶祥笑道:“董師傅,咱們回頭再說。”就跟著宋威匆匆回了辦公室。
李亞進了辦公室,幾個退休工人正在氣衝衝等著他。李亞忙喊:“宋秘書,去搬幾張椅子來,讓幾位老同誌坐下。”
這些人嚷嚷著:“行了行了,李書記,我們就幾句話。我們就是問問,為什麼不給我們報藥費,卻給五車間的曲強報藥費?”
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工人氣得臉都白白的了,話也說不清楚:“李書記,那什麼,那還叫衛生所呀,啊。衛生所為什麼不給藥,隻給去疼片,那個胡所長的外號叫‘胡止疼’。那什麼,啊。”
李亞聽得亂七八糟的,後來好容易才聽明白了。這些人是來告廠衛生所長老胡的。
李亞忙說:“大家別亂,一個一個說,好不好?你們讓我聽誰的?”
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站出來,說:“我說。咱廠裏效益不好,衛生所沒藥,我們理解。可是為什麼五車間的曲強能去大醫院看病?醫藥費都報了一萬多了。”
廠裏的效益不好,廠裏規定,工人有病隻能在衛生所看。可是工人去衛生所看病,衛生所又不開藥,就給止疼片。這些情況李亞都知道。但五車間曲強的事,李亞還是頭一回聽說。
另一個大嗓門的老頭兒像吵架似的嚷嚷:“我們跟胡所長講理,你猜他說啥?他說曲強是工傷,你們想去醫院也工傷啊。你說這叫人說的話嗎?”
李亞不由得窩火,就在心裏恨恨地罵。臉上卻堆著笑,說師傅們啊,我們下來一定好好調查,如果情況屬實,一定嚴肅認真地處理。
這些人還是不依不饒,罵罵嘰嘰地嚷起來:“就是你們這些人把廠子給搞壞了。”
“你們就是一幫敗家子。”
“再搞運動,非好好收拾你們不行了。”
“你們搞不好,就趕快下台,別占著茅房不拉屎啊。”李亞一句話也不反駁,悶著頭聽。直到這些人罵得累了,悻悻地走了。
李亞賠著笑臉,把這些人送走,就關上門,隻覺得一肚子火直往上拱,牙床子又在一漲一漲地疼。他咣地踹翻了椅子,氣呼呼地抓起電話。
“衛生所嗎?我是李亞,找胡所長。”
“胡所長,他,他出去了,您有什麼事嗎?”衛生所的人有點支吾。
“告訴他,我一會兒找他。”李亞扔了電話。
李亞正在生氣,有人敲門。他弟弟李軍苦著一張臉進來了。李亞心裏一沉,知道家裏又鬧事了。他閉上眼睛,示意李軍坐下,自己往椅子深處靠了靠。
他睜開眼,看著李軍,不說話。
李軍低下頭:“哥,媽和小麗又打架了。”
李亞看著比自己高一頭的弟弟,心裏直歎氣。他知道弟弟在弟妹麵前直不起腰。弟妹薑小麗是個挺小氣的女人,現在在一家外資企業上班,掙得多了些,就更牛哄哄的,弟弟在家就沒有發言權了。本來李亞想讓老娘跟著自己住,可老娘心疼李亞一個人帶了孩子,就堅持跟著李軍。薑小麗常常給老人臉子看,老娘就跟薑小麗吵,有時吵得一塌糊塗。
“又是怎麼回事?”李亞疲倦地問。
“小事。早晨媽喝牛奶剩下半杯,媽要喂歡歡,小麗不讓,嫌髒,就吵起來了。越吵越厲害,最後倆人動手了。小麗說有媽沒她,有她沒媽。”李軍的聲音越來越低。
李亞越聽越火。歡歡是弟弟家養的一隻小狗,人喝剩的牛奶,喂狗都不行?!他騰地站起來,手指李軍:“你也太窩囊了,你把她給我趕出去!”
“哥……”李軍看著哥哥,眼神哀哀地。
李亞一下就泄了氣。他歎了口氣:“好了,你也別愁了,今天中午我就把媽接過來。你常來看看就行了。媽老了,身體又不好。”說到這裏,心裏就酸酸的了。埋下頭,一句話也不想再說了。
李軍看著哥哥,感覺哥哥真是老了,剛剛四十三歲,頭發卻白了許多了,眼角堆起了層層的皺紋。李軍從兜裏掏出一疊錢,放到桌上:“哥,我沒出息,您別恨我。”
李亞一愣,笑道:“看你說的,這錢你帶回去。”說著把錢硬塞回弟弟的兜裏。李亞知道弟弟被薑小麗管得很緊,平常沒有什麼零用錢,這點錢還不知道他是怎麼偷偷摸摸攢下來的呢。
李軍看著哥哥,眼睛濕了。他歎口氣,把錢裝起,就告辭。李亞送他出來,拍拍他的肩膀:“別愁眉苦臉的,家家都有一本難唱的曲。別總跟小麗打架,她也不容易呢。”
李軍站住:“哥,我也真是怕媽受不了,今天把媽的臉都抓破了。再住下去這要真出點事,我這當兒子的……”李軍說不下去了。
李亞走過去拍了拍李軍的肩膀,歎口氣說:“好了,回去吧。”
任盈迎麵走過來。她看到李軍,笑著打了個招呼:“李軍,你來了。”李軍點點頭,就忙著走了。李亞望著弟弟的背影,發現弟弟已經有些駝背了。剛剛四十歲的人,生活也許真是太沉重了。李軍小時候那種天真的樣子也不過就是昨天的事呢。
李亞心底感慨了一下,轉身看看任盈:“有事?”
任盈苦笑笑:“剛剛看一幫老工人找你的麻煩,走了?”
李亞笑笑:“走了。屋裏說吧。”
兩個人走進李亞的辦公室。任盈在沙發上坐下。
李亞搖頭歎道:“也真是事了,都是幹了一輩子的人,臨老了,看病沒法看了。如果再有幾個月不開支,我這個黨委書記就得落荒而逃了。我真是沒臉見這些老工人。他們為廠裏幹了一輩子,到老了,連生活費也保證不了。真是的。”李亞臉上滑過一陣難過。
任盈歎了口氣,沒說話。
李亞頓了頓又說:“我現在就盼著數控熱風整平早點投產,廠子就全活起來了。”
任盈艱難地笑笑:“你真是樂天派,錢呢,現在啟動就要錢。我還擔心有人打熱風整平的主意呢。”
李亞一愣:“你說什麼?”
任盈看看李亞:“你真是有些木頭了,真的一點感覺也沒有?陳西培一定也感覺到了。他沒對你說什麼嗎?”就站起身,盯著窗外。
窗外,一片雲在灰灰的天空上遊移著,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定。任盈看著那雲在變幻。
李亞笑了,搖搖頭說:“你是說老楊吧?我想他還不至於如此。他寫辭職報告也是賭氣呢。”
任盈搖頭笑道:“你考慮問題總是往好裏想,不說了。”她轉過臉來,看著李亞消瘦的臉龐,皺眉道:“這些日子你瘦得厲害。到醫院去看看吧,別有什麼病吧?你總是心事重重的。你弟弟來幹什麼,又是你弟妹跟你媽鬧矛盾呢?”
任盈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消瘦的背影,心裏疼得厲害。她猜到李亞又要把老媽接來了。她很為李亞這個家發愁。
李亞擺擺手:“算了算了,不提這些煩人的事。”也走到窗前,盯著外邊。
“任盈。”李亞將這個久久徘徊心頭的名字歎息般地吐了出來。
“嗯。”任盈輕聲然而熱烈地回應著他。
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兩個人同時一怔,再對視一眼,就都覺出了一絲尷尬,臉就紅了。李亞抓起電話,是堿蝕機車間打來的,車間主任陳芳著急地嚷著:“李書記,自來水公司的來拆水表了。您快來一下吧。”
李亞一驚:“我就來。”就慌慌著出了辦公室。
任盈在他身後喊:“老李。”
他回過頭,臉上掠過一點不自在,問:“嗯?”
“晚上,有時間嗎?我請你吃頓飯。”
“晚上,再說吧,你看這攤子爛事。”他苦笑笑,扭頭要走,又回過頭來說:“這麼著,晚上下班前你來找我,我看能不能騰出時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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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芳是這個廠裏惟一的女車間主任,平常說話總是粗門大嗓的,幾個副廠長都挺怵她。她跟前任廠長老李常常是頂頂撞撞的,李廠長幾次想撤了她的車間主任,可陳芳是市裏的三八紅旗手,名聲在外,李廠長也投鼠忌器。楊帆上台之後,讓陳芳埋下頭搞數控熱風整平,她還真賣了不少力氣。說也怪,她跟楊帆從來不嚷不鬧。人們就說這是一物降一物。
陳芳這幾天忙得夠嗆。車間副主任梁徒民兩個多月沒上班了,泡了病假,有人說老梁去一家私營企業掙大錢去了。車間裏就她和董慶祥撐著,整天忙得腳朝天。今天一上班,她正跟董慶祥商量加班的事,就聽到車間一陣亂。她忙出了辦公室,就見電工周繼紅急著跑過來:“主任,自來水公司的來拆水表了。”
自來水公司來了十幾個人,汽車一直開到了堿蝕機車間門口,進了車間也沒說話,就動手拆車間的水表。工人們醒過來,就上來攔。
陳芳趕忙分開人群,過來問:“你們這是幹什麼?”
自來水公司領頭的是一個疤臉。疤臉為收水費來過幾趟了,陳芳認識他,記得他姓劉。老劉笑笑:“這還看不明白嗎?拆水表。你們廠都欠了半年多的水費了,不停水你們真是不知道自來水公司是幹什麼的了。我們也查過了,就是你們這個車間偷水。”
董慶祥嚷起來:“你們講話要有根據的。我們什麼時候偷水了?”
老劉硬聲硬氣地說:“不管怎樣,先得把水停了再說。”
電工周繼紅脾氣急,平常就天不怕地不怕,就火冒冒地擠過來,嚷道:“我說你們也太損了點吧,想把我們渴死啊?”
老劉就罵開了:“誰雞巴損了?你們以為自來水真是白來水吧。你們一分錢不交,我們吃誰啊?拆!”幾個自來水公司的工人就湧上來拆水表。
董慶祥忙攔住自來水的工人:“不能拆。”
老劉冷笑道:“你去找我們領導說去吧。”
一個自來水的工人拿著扳子,上去就砸壞了一塊水表。陳芳火了,一把揪住那個砸水表的工人,罵道:“你小子再亂砸,今天就別想出去了。”
周繼紅躥上來,一拳打過去,嘴裏罵道:“我操你媽!”
陳芳急著喊道:“別動手。”
周繼紅還要打,被董慶祥死死地拖住了。陳芳就忙著去給李亞打電話了。工人們湧過來,把自來水公司的人推出了車間。亂哄哄的,有人痛苦地喊起來。
廠保衛處長徐福田也帶著人跑來了。可是兩邊越吵越凶,徐福田聲嘶力竭地喊著:“別鬧了別鬧了。”他被幾個自來水廠的工人推來推去最後摔倒了,頭碰到車床上,血流出來了。
這時候,李亞匆匆地趕來了。周繼紅看到李亞,就嚷:“李書記,他們砸咱們的水表。”
李亞忙扶起徐福田,大喊一聲:“怎麼回事?”
老劉看看李亞,冷冷地說:“你是廠長吧?”
李亞看著老劉,他感覺這人臉上的這塊疤非常刺眼。李亞皺眉道:“我不是廠長,我叫李亞,是宏光廠的黨委書記,你們有什麼事說吧。”
老劉氣呼呼地說:“我們是奉命行事,你們廠拖欠我們公司的水費快一年了,我們隻能停你們的水了。你們這些工人太野蠻了,還打人。就是她。”他指了指周繼紅。
周繼紅嚷道:“誰讓你們砸我們的水表了。”
李亞沒說話,看看被砸壞的水表,心裏一股怒氣湧上來。他壓了壓火氣,冷著臉對自來水公司的人說:“我們拖欠水費,你們也不能砸水表吧?你們當然知道一塊水表多少錢了。”老劉也冷笑道:“這是我們自來水公司的水表。”
李亞按不住火了,嚷了一聲:“這是國家的,不是你們自來水公司的,更不是你們家的。明白嘛?就是讓你們經理來,他能夠隨便砸水表嗎?這是破壞國家財產!”
自來水公司的人一時被李亞的氣勢鎮住了,有些不知所措。老劉也呆呆地看著李亞。
李亞對工人們說:“你們都散開,讓他們隨便砸。”又對保衛處的人說:“扶徐處長去衛生所上點藥。”保衛處的人扶著徐福田走了。
自來水公司的人去了。車間裏一時安靜下來了。
周繼紅心裏還鼓鼓的生氣,就扯過一根鐵管,追出車間破口罵著,董慶祥跑過來死命拖住她。陳芳過來嚷道:“周繼紅,有完沒完了?別再惹事了。”
周繼紅瞪了陳芳一眼:“陳主任,我這可是主人翁的責任感。你怎麼好心當了驢肝肺了?操蛋。”就轉身走了。
陳芳望著周繼紅的背影,苦笑:“整個兒一個惹事的精。”
周繼紅原來是車間裏的機修電工。今年開春廠裏改了生產線,周繼紅就沒崗了,就到廠勞資處報到,按內部待崗,今年廠裏又發了新規定,所有待崗的一律不發工資。周繼紅開始還不在意,真不發工資了,周繼紅就有點急了,三天兩頭找勞資處。勞資處長李達成說:“現在廠長有話,所有待崗工人一律要雙向選擇,你自己找婆家,人家同意要你就行,你自己找崗位吧。”周繼紅就自己亂撞,可現在哪兒也不缺人手。周繼紅脾氣不好是早就在宏光廠出了名的,就是缺人的地方也不敢要她。周繼紅找了陳芳好幾次,想來堿蝕機車間,陳芳跟車間裏商量了一下,覺得總得給周繼紅弄碗飯吃啊,就同意了。可是勞資處卻不同意了,說現在各車間都超員,一律不添人了。周繼紅氣壞了,天天找李達成吵架。上星期周繼紅在勞資處坐了好幾天,鬧得李達成上班也沒法工作。周繼紅最後跟李達成撒了潑:“你小子的意思是不是想讓我嫁給你?那老娘今天就要跟你結婚了,今晚就搬你家裏住去,你得養著老娘。”李達成沒辦法,就喊保衛處來人想弄周繼紅走。可是保衛處長老徐也知道周繼紅難纏,老徐就躲起來不照麵了。結果周繼紅當天晚上真跑到李達成家裏去了。碰巧那天中層開會李達成回家晚,他老婆做好了飯菜正等著呢。周繼紅敲開門一進屋就對李達成的老婆說:“李達成說了,他讓我嫁給他。今後你的事讓我接管了。你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說著就坐在飯桌子邊上把李達成老婆做好的一桌飯菜吃了個風卷殘雲,還一勁兒朝李達成的老婆喊:“走吧你,啊,這沒你什麼事了,再不走可留神我揍你。對了,記著啊,走之前把鑰匙給我留下。還有,存折你都放哪兒了?都給我交待一下。”李達成的老婆是個家庭婦女,平時就沒怎麼見過世麵,聽周繼紅說的跟真的似的,當下就嚇得尿了褲子,衣服都沒顧上換,濕著褲襠哆哆嗉嗦地跑到廠裏去找李達成。看著褲腿上還在往下滴尿的老婆,李達成當下氣得血壓就高了,一屋子中層幹部也是哭笑不得。沒辦法,隻好當場開會研究,最後還是隻好同意把周繼紅分配到堿蝕機車間了。周繼紅聽到重新上崗決定是在李達成家的被窩裏的。當會議結束辦公室主任任盈陪李達成和他老婆趕到李達成家裏時,周繼紅早吃飽喝足鋪開了被子上床睡覺了。聽了決定周繼紅說了句:“早這樣不就完了?”然後不慌不忙地穿衣服走人,臨走還對李達成的老婆說:“對不起啊,嫂子你做的飯真好吃,下次他再惹我,我還來。”氣得李達成的老婆險些當時就暈過去。就這樣,陳芳派周繼紅當了車間的電工。
看著周繼紅走了,董慶祥長歎一口氣說:“這事兒。”說完,就去推料了。陳芳望著慶祥駝著的背影,心想董慶祥也夠不容易的。她知道老董家裏的負擔挺重的。老婆最近癱在床上了,還有一個八十歲的老媽也跟著他。一個兒子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在家裏呆著呢,還有一個女兒上初中。有時陳芳感覺老董呼吸著都沉重,人到這份上,真是夠難的了。陳芳進了車間辦公室,給楊廠長打電話,想問問這個月的獎金能不能發點。楊帆沒在辦公室,陳芳沮喪地放了電話。
3
楊帆昨天交了辭職報告,心裏就突然放鬆了。他感覺到人其實是很容易閑下來的,所謂苦惱,大都是自己找的。今天早上他一上班,環顧一圈辦公室,心裏有股說不出的輕鬆,也有說不出的空茫,就拿起電話要通了陳西培。
“西培呀,我不想幹了。”楊帆自己也奇怪,語調竟然有些落寞。
“老楊?你怎麼了?你說什麼呢?”
“真的,我已經跟局裏交了辭職報告了。”
“你說什麼?你可別亂來呀。”陳西培急了。
“沒意思,一個產品都好幾年了,愣是因為缺錢拿不下來,再過兩年新產品都成老產品了,咱們不就白費勁了。算了,不說了,反正是沒意思,我是去意已決了。”
說完不等陳西培再說什麼,楊帆就放了電話。他長歎一聲,站起來沏了一杯茶,桌上的電話就響起來,他接了電話,是順清縣經委主任楊成群打來的。楊成群說他現在在時代賓館,請楊帆來賓館商量一下去順清縣的事。楊帆就放了電話,起身出了辦公室。
三年了,楊帆一直為熱風整平機的事上火。這個新產品是他跟陳西培兩個人熬了好幾年的心血才弄出來的。還指望著這個玩意讓宏光廠翻身呢,可是現在樣機都搞不出來。一點錢也沒有了。現在銀行是嫌貧愛富,對宏光廠看也不看一眼了。馬上要開訂貨會,老產品顯然不行了,就指著新熱風整平機拿合同呢,可拿什麼讓人家看啊?狗屁都沒有呢。
順清縣縣長田鬆林已經私下跟楊帆接觸了好幾次了,是通過楊帆的小姨子接的頭。楊帆的小姨子早早就辭了職,現在順清縣開著一個飯店,生意火著呢。第一次小姨子陪著田鬆林來找楊帆的時候,田鬆林就拍給楊帆一萬塊錢,說是讓楊帆到他們縣裏指導一下熱風整平機生產的事。楊帆知道田鬆林這樣客氣是什麼意思,現在順清縣也在搞新型整平機。他沒敢答應。可後來田鬆林又找他,漸漸地就把楊帆說得心思有點活了。田鬆林說:“你楊廠長不就是想把數控整平機搞起來嗎?我們順清縣有錢有地方,你到我們那兒還怕搞不出來啊,可你現在就這樣窩囊著,再過兩年,你那個研究就過時了。時不我待啊。”田鬆林這番話,還真把楊帆說動了。是啊,自己多年的心血,不能這樣廢了啊。楊帆寫辭職報告,不能說跟田鬆林沒有關係。
而真正讓楊帆最後下了決心的,是副廠長孟成功。
前天下午,局裏把他叫了去,局長馬振東上下打量他一番,才冷冷地讓他坐下。張口就說,老楊啊,對我們的工作有什麼意見,可以當麵提嘛,背後搞小動作,瞎議論,這不是我們共產黨幹部的作風啊。另外,國家把這麼一個大廠交給你,把八千多工人交給你,你要負責任啊。不要隻想著自己享受,玩樂,出國。你看好好的一個廠子,在你手裏成什麼樣了?班子也不團結,還排擠有能力的同誌,這不對嘛。老楊,心胸要寬闊啊。
楊帆是個直脾氣,當時就氣得隻有瞪眼的份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用問他也知道,準是孟成功這小子上閑話了。楊帆知道,孟成功一直想當宏光廠的廠長,暗裏挑著幾個副廠長一起跟他鬧事。楊帆怎麼也不理解,這麼一個破廠的官有什麼好當的。孟成功想什麼呢?真是有病啊。還總到局裏亂打小報告。楊帆知道孟成功跟幾個副局長好得很。他也知道自己在局裏總弄不順,跟孟成功有很大關係。說起來,楊帆跟孟成功還是大學同學呢。這同學真是要命,以前楊帆跟孟成功私下議論過局裏的事,估計也都讓孟成功拿來彙報了。楊帆心裏罵: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他實在是幹煩了。這個破廠真沒什麼待頭了。
“這麼著吧,馬局長,我回去就寫辭職報告,您看誰行,就讓誰來挑這個攤子吧。我楊帆無能,有負您的厚望了。”楊帆平靜地說完,轉身就離開了。
當天晚上,楊帆就寫好了辭職報告,第二天就遞上去了。
楊帆是真的不想幹了,去順清縣抓緊時間把新產品搞出來,不比這麼半死不活地泡著要好?自己都這個歲數了,還能耗幾年啊。
楊帆胡思亂想著,下了辦公樓,看到辦公樓前的標語牌:上下一條心,振興宏光廠。楊帆心裏就又亂了,這條標語還是他剛上任的時候,想出來的一句話。當時想把這句話當做宏光廠的企業精神呢。那時楊帆真是雄心勃勃的呢,可還沒幾年,自己竟在宏光廠呆不下去了。他突然感覺自己對宏光廠有一種依戀的感情,也覺得那辭職報告寫得太急了,自己應該跟陳西培商量商量再說,更應該找陳西培談談去順清縣的事。數控熱風整平是他倆研究的成果,他自己這樣一走,算怎麼回事呢。可是他又不敢跟陳西培認真討論這件事。他能想出陳西培是一種什麼態度。
楊帆心裏亂糟糟地走出廠辦公樓,迎麵碰上了胖得像個皮球似的銷售處長江南征。
江南征滿臉都是笑,對楊帆說:“楊廠長,咱們的銷售會還開不開了?別的廠都已開始動起來了。”
楊帆看著他。江南征在銷售處幹了幾年,就吹了氣的氣球似的胖起來了,原本臉上那點皺紋都被撐開了,光滑細嫩得很。廠裏的工人們都說江南征這兩年幾乎就沒在家裏吃過飯,不是請人,就是人家請他,總之是吃肥了。不過江南征也幹得挺好,去年就推銷出去好多設備,不然,廠裏今年的日子就更難過了。因為這個,江南征的老婆林玉芳在廠裏牛得很,那天在廠門口,一下子買了一百多塊錢的肉,還說:“我們家買什麼東西,從來不問價。”氣得有些工人跑到紀委反映江南征有經濟問題。江南征知道了,就在機關罵大街:“老子有錢,都是憑力氣掙來的,老子為宏光廠是做了貢獻的。”機關的人都跑出來看熱鬧,氣得李亞出來吼:“江南征,你是不是再找個喇叭來喊喊啊!”江南征這才罷了。江南征挺怕李亞的。
楊帆搖頭說:“不開怎麼行?不開訂貨會,明年廠子吃什麼?開!”江南征苦笑道:“廠長,可沒錢啊。我昨天找財務,齊業群還是說沒錢,就是提前扣下的那三十萬塊錢的會議費,也挪作它用了。”
楊帆皺眉說:“這事下來再商量。”就匆匆走了。
江南征看看楊帆的背影,低聲罵道:“商量個屁,你也快滾蛋了。”罵完,就去了堿蝕機車間。他要去找堿蝕機車間的車工陳媛媛。陳媛媛找了他好幾次了,想來銷售處。陳媛媛想調進來,江南征也早想要個女的來。江南征臉上挺為難,可心裏挺高興。陳媛媛今年二十三歲,年輕漂亮,搞個公關什麼的,準行。而且陳媛媛還挺風流的,在廠裏搞對象已經出了名,傳說她早就不是姑娘了。她姐姐陳芳過去管得她挺嚴,可現在也顧不上管她了,陳芳正在鬧離婚。江南征一路想著陳媛媛,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他想要陳媛媛也不是一天了。陳媛媛想調進來,江南征正中下懷,可一直裝出挺不好辦的樣子來,他得把戲做足了。這兩天陳媛媛沒動靜了,江南征又有點沉不住氣,怕陳媛媛改了主意,心想別再吊陳嬡媛的胃口了。他剛剛在銷售處泡了杯茶,一口沒喝,想起陳媛媛,心裏就癢癢,就打電話給陳媛媛。可堿蝕機車間接電話的也不知道是誰,不給找人,就把電話掛了。再找,那人就不耐煩地罵開了。江南征聽出亂哄哄的好像正在打牌。江南征隻好親自來找陳媛媛。
江南征進了堿蝕機車間,果然看到工人們正在打牌,周圍擠了幾十個看熱鬧的,有人正在鑽桌子。江南征知道車間主任陳芳不在,這幫人就沒人管了。他看看,沒找到陳媛媛,就有點泄氣,剛剛想走,突然有人在後邊拍了他一巴掌。江南征回頭一看,是車工大馮。
大馮哈哈笑著:“江大處長,怎麼深入基層來了。什麼時候把我調到你們銷售處啊?來根煙冒冒啊。”
江南征嘻嘻笑道:“你小子能幹什麼啊?”就掏出盒雲煙來,剛剛說拿一支給大馮,大馮一把搶過去了,抽出一支,剩下的就裝進兜裏了:“得,歸我了。”江南征沒當上處長之前,兩家住鄰居,關係還算可以,大馮總跟他稱兄道弟的。後來江南征當了處長,大馮就一口一個江大處長了,也不知道是尊重還是挖苦。
江南征笑道:“整個兒一土匪。你到銷售處能幹什麼?”
大馮點著煙,深深吸了一口,笑道:“你們雞巴銷售處不就是喝酒嘛?”
江南征笑道:“你把銷售處看成酒廠了。對了,聽說你小子炒股炒瘋了。發財了吧?”
大馮前些日子迷上了炒股,迷得天天往股市上跑,還弄了好些股票的書,半生不熟地亂看,好像就要當上百萬富翁似的。這些日子也不嚷嚷了,股市也不去了。好多人都說大馮發財了。
大馮瞪了江南征一眼:“我說大處長,你可別沒事拿哥們兒開涮啊,我發雞巴棺材啊,都套死了。我那錢都是借的,現在都追著屁股要呢。操蛋的。我還真是愁死了,哪像你這大處長啊。對了,不是嚷嚷著你們要出國嘛?給咱哥們兒帶點洋貨回來。”
廠裏半年前就定下要出國考察一下西歐的印製板設備市場。本來講好名單上也有江南征,江南征暗自高興了些日子,可後來就聽不到動靜了,江南征心就涼了。這幾天廠裏又開始嚷嚷說陳總工要帶隊出國,可江南征一點也不想了。江南征苦笑:“愛去不去。現在廠裏連工資都發不出了,還出什麼國啊?”
大馮罵罵咧咧地:“出不出的吧。廠裏都窮成這雞巴樣了,你們不管,還出什麼國啊。掙罵吧。我就是奇怪,這廠裏總吵吵改革,怎麼改得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什麼玩意啊?”罵完,轉身走了。
江南征不死心地又看了看車間,的確沒有陳媛媛的影子,才抽身走了。他不敢多呆,怕一會兒碰上陳芳。如果陳芳知道他現在打她妹妹的主意,真得罵翻了天的。現在陳芳心情正不好,她正跟她男人沈強鬧離婚。這樣的女人是誰也得離。沈強夠不是東西的了,也讓她弄得整天跟小雞子似的。
4
李亞進了衛生所的時候,胡所長正在給兩個女大夫看手相,三個人太專注了,誰也沒有發現李亞進來了。胡所長拿著一個女大夫的手,嘴裏念念有詞:“你這是愛情線。哎呀,你婚姻不幸啊。有道是掌中突起衝殺紋,少年必定受孤貧,若問幸福何處有,克去本夫另嫁人。”
胡所長平常不愛看醫書,倒是亂看些算命的書,嘴裏一套一套的。廠裏好些人找他不是看病,倒是找他算命。聽說他還在市裏教了幾個徒弟呢,常常有人慕名找他來算命,為這事,有人還反映到派出所了,派出所的趙所長聽了哈哈笑,說胡大夫就是玩,你們當什麼真啊。後來才知道,趙所長也很信服老胡。工人們背地裏罵,胡所長不是大夫是大仙。
兩個女人笑作一團。
李亞一旁冷冷地說:“胡所長,道行不淺啊。”
胡所長嚇了一跳,忙站起身:“哎呀,李書記。快坐。”兩個女大夫尷尬地朝李亞笑笑,溜了出去。
李亞坐在椅子上,盯著胡所長:“你給我報報賬,這幾個月經你的手,給五車間的曲強報了多少醫藥費?”
胡所長一怔:“您說曲強啊,他是工傷,沒辦法,醫藥費是超了點兒。”
李亞再也壓不住火,他站起來,指著胡所長:“你說得好輕巧,超了點兒。有人反映你這幾個月給曲強批了一萬多塊錢的藥條子。你知道曲強把這些藥都幹什麼用了嘛?!他賣給農村小販了。”
胡所長暗暗叫苦,紅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了。李亞恨恨地看著胡所長:“你啊,讓我說你什麼好呢?你今天就去財務處,把曲強今年所有的藥條子都查一查,看看有沒有超出報銷範圍的。明天把結果告訴我。”
一個大夫走進來:“李書記,辦公室來電話,說您弟弟把您母親送來了,讓您馬上回家一下。”
李亞心裏一亂,就暗暗罵李軍,已經說好中午把老媽接過來,怎麼就等不及了呢。估計是又跟薑小麗吵架了。他點點頭:“知道了。”就瞪了胡所長一眼:“就這事,你給我弄清楚了。”說完,轉身就走。
胡所長喊住李亞,苦著臉說:“李書記,你不是不知道,那曲強是個二百五,什麼事情也敢做。他姐夫是市委副秘書長,我也惹不起啊。”
李亞狠狠瞪了胡所長一眼:“你管他姐夫是誰呢。老胡,我告訴你,我姓李的也不管他二百五還是幾百五,如果你怕他,你就告訴他,就說是我李亞讓你辦的。對了,今後你少在衛生所裝神弄鬼的,你會看個屁啊,小心明天掃黃打非把你弄進去就老實了。”
“李書記,這……”
“這什麼?老胡,你知道咱們廠困難到什麼程度了嗎?你知道多少人有病都寧肯忍著也不去醫院嗎?你總該知道你這衛生所連藥都進不起了吧?陳總,宋秘書,他們都有病在身,可誰報過一分錢的醫藥費?他們怕廠裏為難啊。我不管他是曲強還是直強,超了的藥費你一定要給我追回來,要不,我從你工資裏扣。”
李亞覺得自己有些激動,就不再說,推開門走了。
李亞急急忙忙地走著,迎麵碰到了江南征,江南征喊住李亞:“李書記。”
李亞站住,淡淡地問:“什麼事?”李亞挺煩江南征這個人。他不知道楊帆為什麼會看上這個人,江南征過去跟李廠長像孫子似的,李廠長一下台,江南征就帶頭罵。這種人算什麼東西啊。
江南征笑道:“李書記,今年的訂貨會還開不開了啊?客戶都來信催了。”他掏出煙來遞給李亞一支。李亞擺擺手,江南征就自己點著了。
李亞看看他:“這事你跟楊廠長去講。就這事?”
江南征點點頭笑道:“我還能有什麼事啊。就這事。”李亞轉身就走了。江南征忙喊道:“李書記,這訂貨會……”
李亞頭也不回地說:“我剛剛說了,這事你找楊廠長。”
江南征看看李亞走遠了,惡惡地罵了一句:“什麼玩意啊。你找不著媳婦拿誰撒氣啊。”他也曾給李亞介紹過一個紡織廠的,那女的長得挺好,還是坐科室的,開始也願意見見,可後來聽說宏光廠效益不好,幹脆就拒絕了。
江南征轉身也要走,就聽到有人喊他。他回頭一看,眼睛一亮,就笑了,是陳媛媛跑過來了。陳媛媛今天穿著一件大花裙子,很漂亮,看得江南征心裏一動一動的,像有條小蟲在心裏鑽著,直癢癢。
江南征就笑:“陳媛媛啊,穿這麼漂亮幹什麼去啊。我可正找你呢。”
陳媛媛問道:“江處長,我那事兒怎麼著呢?辦不辦啊?”
江南征笑道:“哪能不辦啊,你得容我個時間啊,現在這訂貨會還沒準開不開呢,我調你進來幹什麼啊?別急別急。”陳媛媛不高興地說:“江處長,你可是推了我好幾回了啊。”
江南征忙道:“這次一定的。你就放心吧。哎,陳媛媛,你這件衣服的款式真不錯,在哪買的?”說著,就順手在陳媛媛的胳膊上擰了一把。
陳媛媛笑:“行了,您就別誇我了,我哪比得上您太太啊,一件大衣好幾萬。”說完,就笑著走了。
5
楊帆到賓館跟田鬆林派來的順清縣經委主任楊成群見了一麵。楊成群帶來了田鬆林的一封信,要楊帆當斷則斷。楊帆說他明天就答複。楊成群要請楊帆吃飯,楊帆忙說自己還有事,就告辭了。
楊帆從賓館回來,就來到堿蝕機車間。他來找陳芳,他想討討陳芳的口風,想拉著她一同去順清縣,搞熱風整平。除去陳西培,陳芳應該算是一個最好的助手了。陳芳是學機電專業的本科生,搞熱風整平她出了不少力。
自來水公司的人剛剛走,堿蝕機車間裏空蕩蕩的。偌大的車間裏沒有幾個人幹活,人們還在議論自來水公司砸水表的事呢。楊帆進了堿蝕機車間,就看到技術員李二娃正在跟車間主任陳芳吵架。
李二娃嚷著:“陳主任,上個月的加班費還沒發呢,這活還讓不讓人幹了?別把我當傻子啊。”
陳芳苦笑:“你傻?你要是傻,這世界上的人都成傻子了。就這幾個錢,你說你都鬧了幾次了。二娃啊二娃,你也算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怎麼就這點水平啊。現在廠裏都開不了支,對咱們堿蝕機車間夠可以的了。為了這幾塊錢的加班費,你就鬧起來沒完沒了,你就差沒有在門口弄根上吊繩子嚇我了。”李二娃這個人是全廠有名的摳門兒。李二娃家是山區農村的,生活比較貧困。他大學畢業分到機床一廠,趕上廠子不景氣,他就來找宏光廠。還是楊帆看上的。那天二娃自己找上門來,勞資處長不同意要。正好楊帆到勞資處辦事,看到了二娃,聊了幾句,就覺得二娃是個人才,就留下了他。二娃人聰明,幹了一年,就有好幾項成果了,去年破格評上了工程師。他是數控熱風整平的主要攻關人員。二娃哪兒都好,就是太財迷了,一分錢也要算計的。傳說每次開支,他都要把工資袋裏的錢數上幾遍才放心,好像恨不得一張錢數出兩張來。楊帆常常覺得李二娃有點病態似的。年紀輕輕的,怎麼把錢看得這麼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