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十幾輛彩車開進宏光廠的門口,每輛車上都紮著彩帶,貼著大紅的喜字,車上的錄音機放著迎賓曲。江南征和秦誌文孟成功幾個廠領導在廠門口迎接。江南征跑過來跟霍麗麗握手:“哎呀,霍主任,我們就等著您呢。”
江南征身後的孟成功秦誌文也過來跟霍麗麗握手。霍麗麗笑道:“今天我接陳媛媛走。”
江南征道:“陳媛媛悄悄回來好幾天了,如果您不來,我們都不知道呢。”
霍麗麗問:“劉廠長呢?”
江南征笑道:“劉廠長李書記在市裏開會呢,讓孟廠長秦廠長和我們幾個先陪您,他們一會兒就來的。咱們先到招待所休息一下吧。”
霍麗麗笑著點頭。眾人就嘻嘻哈哈地朝招待所去了。江南征想起一件事,轉身對馬鐵說:“小馬,你到工會找幾件鑼鼓來,一會兒在廠門口送陳媛媛。”
馬鐵答應一聲,忙走了。
118
任盈進了堿蝕機車間。她剛剛聽說霍麗麗來接陳媛媛走。陳媛媛回來後,陳芳一直沒有見陳媛媛。任盈想勸勸陳芳。
工人們正在埋頭幹活。陳芳也正開著車床。任盈來到陳芳身旁。陳芳看看任盈,點點頭,沒說話。任盈說:“陳芳,媛媛今天走,你該去看看的。”
陳芳硬聲道:“我不去。”
任盈歎口氣:“不管怎麼說,她總是你的親妹妹啊。你也該體諒她。難道她現在心裏就好受?別人不理解她,你這個做姐姐的也不理解她?”
董慶祥也走過來,對陳芳說:“回去看看吧,你總得送送媛媛啊。”
陳芳難過地歎了口氣,扔下手裏的活,轉身出了車間。陳芳心裏很不是滋味,她不理解陳媛媛為什麼要嫁給霍麗麗的兒子。她總覺得陳媛媛上了江南征的圈套。這幾天陳芳家裏也亂套了,沈強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回家了,陳芳知道沈強在外搞了女人,她也知道沈強不離婚是舍不得孩子。陳芳好幾次想提出離婚,可是她怕女兒心靈上受到傷害,但是這樣的日子她的確忍受不了了。她總是沒來由地想起鄭義,也許自己跟鄭義在一起生活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呢。可她每每想到鄭義的優越感,她又泄氣了。
119
陳媛媛家裏亂亂糟糟的,陳剛招呼著客人,看得出他的笑容很勉強。陳媛媛坐在梳妝台前,幾個女工正在為她梳妝。陳媛媛呆呆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麵色蒼白。
有人跟陳媛媛開著玩笑,說:“媛媛,你這次算是掉進福窩裏了。”
陳媛媛想起那個拐腿丈夫,眼淚就下來了。她抹了淚強笑道:“你們別忘了我就是了。”
一個女工笑起來:“就怕你忘了我們啊。”
陳媛媛從鏡子裏看到陳剛進來了,淒然道:“爸,我姐真就不回來送送我?”
陳剛歎了口氣,說:“你姐忙,廠裏趕進度呢。”
陳媛媛淒然一笑,不再說話。
有人問陳剛:“就是,陳芳怎麼沒回來?”
陳剛苦笑笑,轉身走開了。陳剛知道陳芳不回來,是還在生陳媛媛的氣。
正在這時,任盈推門進來了,身後跟著陳芳。屋裏靜了下來。
陳媛媛從鏡子裏看到陳芳,一下轉過頭來,目光複雜地看著她,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陳芳也看著陳媛媛,臉色蒼白的。
任盈給女工們使了個眼色,大家悄悄退出去了。
屋裏隻剩下陳剛一家,陳媛媛再也忍不住了,喊了聲:“姐!”就猛地撲進陳芳的懷裏,痛哭起來。
陳芳長歎一聲,抱著陳媛媛,淚就湧下了。陳剛坐在一旁悶悶地抽煙。
半晌,陳媛媛抬起頭來,淚眼婆娑:“爸、姐,我該走了。你們多多保重吧。”
陳剛長歎一聲:“孩子,我懂你的心思,你這也是為廠裏好啊。你去吧,爸不攔你。你一個人在外麵,要自己心疼自己啊。”
陳媛媛撲通給陳剛跪下了:“爸啊。”陳芳側過身去,她感覺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有人敲門。陳媛媛擦擦淚,站起身去開門。霍麗麗的手下張主任進來笑著說:“陳主任,該走了,霍老板在廠門口等您呢。”
陳媛媛點點頭,平靜地說:“好。我這就走。”
120
宏光廠食堂裏亂亂哄哄的,孟成功秦誌文江南征幾個廠領導陪著霍麗麗喝酒。
劉濟舟和李亞走進來。劉濟舟進門就朝霍麗麗拱手笑道:“霍主任,恭喜了。”霍麗麗幾個忙站起。霍麗麗笑道:“劉廠長李書記,快坐。我還怕你們趕不回來了呢。”
劉濟舟笑道:“真是,市裏開會呢。大家都坐。霍主任,您坐啊。”
劉濟舟跟李亞坐下。孟成功給劉濟舟和李亞倒酒。李亞十分冷淡,劉濟舟悄悄扯了他一下,就把酒杯端起來,笑嗬嗬地跟霍麗麗幹杯。孟成功盯著李亞笑道:“李書記,您今天可得多喝幾杯啊。陳媛媛可是咱們廠的有功之臣啊。”
江南征已經喝多了,他紅紅著眼睛舉著杯站起來:“霍主任,您可一定要對我們陳媛媛好啊。陳媛媛可是不容易啊。您……”
霍麗麗有些不高興了:“江處長,您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江南征一怔,忙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我說錯了,罰酒一杯。”就一飲而盡。
眾人笑道:“江處長,好酒量。”
江南征哈哈笑著,眼淚就流下來了:“再罰一杯。”猛地抓起酒杯喝了,又倒了一杯。劉濟舟笑道:“老江,你喝多了。”
江南征哈哈笑著,流著淚:“我沒有喝多,我今天就想喝啊,今天是咱們廠的喜事啊。喝啊……”又喝下一杯。
李亞看看江南征:“老江,你喝多了,去休息吧。”就給趙副廠長使了個眼色。趙副廠長和另一個廠領導過來拉著江南征走了。
江南征連走邊喊:“我沒醉。沒醉啊。霍主任,咱們兩個應該好好喝一杯的。”
酒桌上有點尷尬。劉濟舟看李亞。李亞無奈,端起酒杯:“霍主任,我敬您一杯。”
霍麗麗忙端著酒杯笑道:“謝謝。”就飲了一杯。
又說了幾句閑話,霍麗麗看看表:“我們該動身了。”
李亞看看劉濟舟,劉濟舟笑道:“那就到這裏吧。”眾人站起身。
121
江南征進了銷售處,就趴在桌上大哭起來。趙副廠長笑道:“老江,你今天真是喝多了。”
江南征抬起頭,擦了把眼淚,搖頭歎道:“我是個王八蛋啊。”
趙副廠長臉上笑著:“看你說到哪去了?”心裏卻罵:江南征,你沒說錯,你就是個王八蛋。
江南征拔腳往外走,嚷著:“不行,我得去送送陳媛媛。”就歪歪斜斜地走出門去了。趙副廠長忙跟上去:“老江,你別摔了啊。”就追出去了。
江南征跑到廠門口,見劉濟舟李亞幾個廠領導陪著霍麗麗幾個走來。陳媛媛跟幾個女工在廠門口話別。銷售處馬鐵幾個拿著鑼鼓走過來,卻亂七八糟地敲不到一起。江南征搶過去罵:“媽的,怎麼回事啊,敲起來啊。”還是亂亂的節奏。
馬鐵苦著臉:“算了,我真是敲不上勁啊。”
陳芳陰著臉擠上來:“我來。”就抓過鼓槌。
陳芳奮力敲開了鼓。一時鼓聲大作。曹明亮幾個工人也擠上來,從銷售處的人們手裏搶過鑼鼓,用力敲起來。鑼鼓聲震得人們心裏發慌。
陳媛媛走到劉濟舟李亞幾個廠領導身旁。陳媛媛對劉濟舟說:“劉廠長,我聽說廠裏要合資了,這下廠裏真是有救了。”劉濟舟目光複雜地看著陳媛媛:“小陳,是你救了廠子啊。”劉濟舟的聲音有些發澀。他說不下去了。
陳媛媛笑笑,又對李亞說:“李書記,您是個好人,我知道,全廠的工人都愛您啊,您要好好保重啊。”
李亞眼睛潮潮地:“陳媛媛,是我們當領導的無能啊。”
陳媛媛含淚搖頭:“別這樣說。”
李亞難受地:“陳媛媛,你就不要為廠裏操心了。”
霍麗麗看表:“媛媛啊,咱們該動身了。”
江南征紅紅著臉擠進來,跟陳媛媛握手:“媛媛啊,多多保重啊。”借著酒勁,江南征的手就不撒開了。
陳媛媛就任他握著,說:“謝謝你了,江處長。”
江南征動感情地說:“有什麼地方用得著我江南征,就打個電話過來。”
陳媛媛笑笑:“謝謝了。”她轉身走到汽車旁。正要上車,卻又轉過身來,目光尋找著什麼。陳芳正在奮力敲鼓。陳芳與陳媛媛的目光一對上,陳芳手下的鼓點就亂了。陳媛媛的淚湧下來,猛地轉身上了汽車。汽車開動了。
汽車一輛接一輛地開出宏光廠的門口。陳媛媛淚流滿麵,戀戀不舍地看著車窗外的景色,她突然捂住臉,無聲地哭了。車隊漸漸遠去了。宏光廠門口,人們仍然遠遠目送著。
陳芳突然揚手扔了鼓槌,奔跑了幾步,淒然地喊一句:“小妹……”聲音在空中久久不散。人們覺得心被陳芳喊得碎了。
122
北京。林子涵辦公室。
林子涵正在跟陳西培談跟宏光廠合資的事。這幾天,林子涵總感覺陳西培有些話還是沒有說盡,她摸不清陳西培對合資的真實想法。她不相信陳西培就這樣痛快地讓TBS公司跟宏光廠合資。陳西培應該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不會看不透TBS公司想占據中國印製板設備市場的底牌。林子涵盯著陳西培:“西培啊,這次我們跟宏光廠合資,你看成功的可能大嗎?”
陳西培道:“現在宏光廠急需資金,應該是沒有問題。合資對我們雙方都是有利的。平陽市政府會鼎力促成這件事。”
林子涵道:“合資之後,你是不是應該到我們的北京辦事處來啊。”
陳西培搖頭道:“我不能離開宏光廠。”
林子涵沉默了一下,突然深情地望著陳西培:“西培,你難道看不出我的一片苦心嗎?”
陳西培也看著林子涵,目光裏似有千言萬語,半晌,他低下頭:“子涵,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你……”
林子涵搖頭:“你不完全明白。但是不管你怎麼想,我是愛你的。你為什麼在這個問題上一直躲躲閃閃的呢,你倒像足個舊時代的人了。難道我還有什麼地方不能使你滿意嗎?”她走過來,握住了陳西培的手。
陳西培笑了,抽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是啊,我也覺得我自己有些奇怪,我不滿意你什麼?學識、財富、地位、相貌。按說你各方麵都是優秀的,可是我不能激動。為什麼?”林子涵坐下了,苦笑道:“你總是沒個正經。”
秘書王小波走進來:“林總,有家法國經銷商想見您。”林子涵點點頭:“好。我這就去。”
林子涵站起身,對陳西培說:“西培,我希望你能認真考慮一下我剛剛說過的話。”
陳西培笑道:“好的。”林子涵走出去了。
陳西培對王小波說:“王秘書,請您把西歐各國近兩年的印製板生產數量資料調給我。現在就要。”王秘書答應一聲:“好的。”就坐在計算機旁啟動機器。
桌上的電話突然響起來了。王秘書接起電話。電話裏一個男人的聲音:“請找陳西培先生接電話。”秘書把電話交給陳西培。
陳西培抓起電話,驚訝一下就笑了:“是老楊啊,你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是的,合資。你反對?為什麼?”楊帆在電話裏嚷道:“陳西培,我想你應該為中國的印製板事業想一想了,你知道你在做一件什麼事嗎?是你策劃了這次合資嗎?”陳西培皺眉:“是的。這次合資,對宏光廠是至關重要的。老楊,我提醒你,你不要在裏邊做什麼手腳。”楊帆在電話裏火冒冒地說:“陳西培,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啊?漢頓這次合資,隻要長個心眼兒的都能算清楚這筆賬。陳西培同誌,我……”陳西培靜靜地說:“老楊,不要把問題想得那麼複雜嘛。如果不合資,宏光廠如何擺脫眼前的困境?你說什麼?……”陳西培的臉色難看了。楊帆在電話裏吼:“我懷疑你在裏邊得了什麼好處了吧。我告訴你,如果你一定堅持合資,那你就是把平陽市的印製板工業全部葬送掉了。你將是千古罪人。你好好想一想吧。”楊帆把電話摔了。
陳西培拿著電話怔怔的。電話裏響著空音。林子涵推門進來,見陳西培臉色不好看:“西培,法國的一家推銷商想跟我們……怎麼了,誰來的電話?”
陳西培道:“不知道,也許是誰打錯了。”
“打錯了?”
123
楊帆給陳西培打完電話,情緒還沒轉過來,扔下電話,走出辦公室。他想去車間看看,這幾天的生產質量令他十分惱火,連連出了幾起廢品了。他很沮喪,他覺得東風廠如果這樣下去,簡直就沒有什麼出路可談了。他剛剛走出門,迎麵碰上田鬆林和楊成群。田鬆林叫道:“老楊,有戲了。”
楊帆皺眉:“有什麼戲啊?”
楊成群道:“宏光廠跟那個漢頓鬧崩了。”
楊帆一怔:“崩了?”
田鬆林道:“是啊,我也是剛剛聽到。漢頓要宏光廠裁減七千人,跟李亞頂了牛。消息傳開了,現在市裏的一些印製板廠都想取而代之呢。我看這樣對我們東風廠也是一個機會啊。楊廠長,咱們得商量商量。”
楊帆看著田鬆林:“商量什麼?田縣長,我今天就亮明我的態度吧。我不同意合資。”
田鬆林和楊成群一愣。
楊成群急了:“你……”
田鬆林問:“楊廠長,這是為什麼?”
楊帆歎了口氣:“我了解過了,這是外商想利用合資擠進我們的印製板設備市場。如果我們有一家合資,那麼平陽市的其它十幾個印製板廠都要被擠出市場。想想看,宏光廠的機床生產,在國際上,算不上是先進,為什麼這個漢頓這樣感興趣呢?就算是我們的數控熱風整平,在國際上也已經有人在搞了,而且成本比我們還要低。漢頓不傻不呆,非要我們的機床幹什麼。”
楊成群笑:“外商也是支持我們的現代化建設嘛。”
楊帆瞪了楊成群一眼:“這種官樣文章的話,你也真相信?”
田鬆林想了想:“楊廠長,我不懷疑您講的是真的。可我們管不了那麼多,連市委領導現在都急著忙著引進外資,咱們東風廠為什麼要落在後邊。你剛剛說如果合資了,剩下的印製板廠就要垮台。那豈不是別人速效了,咱們就垮台嗎?與其讓別人合資,為什麼我們不去合資呢?”
楊帆苦笑:“也許漢頓正是利用我們這種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心理,才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擠我們的印製板行業呢。如果我們隻貪圖眼前小利,我們得到的,遠遠會比失去的少得多。南美一些國家的民族工業受製於人的合資模式,我們不能不警惕與防範。”
田鬆林有些不高興地看著楊帆:“楊廠長,這些大道理自有國家管著,我作為順清縣縣長,我考慮問題不能不從實際利益出發。我希望你能在這次為順清縣引進外資的行動中,站在順清縣的立場上考慮一下。”
楊帆苦笑:“田縣長,您是對的。作為一縣之長,所謂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您是個好官。我知道,您在順清縣這幾年,為順清縣的發展滲透著您的心血。您是一個好官。可是,恕我冒昧……”
田鬆林大度地笑笑:“你講。”
楊帆搖頭苦笑:“算了,不說沒意思的話了。”就轉身要走。
田鬆林笑道:“楊廠長,有話就講嘛。”
楊帆轉過身來:“我說句不大好聽的話,您別生氣,中國一些事,壞就壞在你們這些好官身上了。”說完,就轉身走了。
田鬆林愣愣地。楊成群罵:“什麼東西。縣長,沒了鄭屠戶,我們還真吃帶毛豬啊。咱們去跟那個叫漢頓的外國人談。我就不信咱們廠這麼好的條件,那個姓漢的……”
田鬆林不耐煩道:“什麼姓漢的。亂七八糟的。”
楊成群笑道:“那個外商不姓漢嗎?不是叫漢頓嗎?”田鬆林苦笑道:“你呀,除了錢簡直什麼都不知道了。”楊成群自嘲道:“縣長,咱不是沒念過幾天書嘛。”
田鬆林瞪他一眼:“我早就說過,咱們縣的幹部素質低,讓你們多讀點書,你們就是不聽。去年我讓縣科委舉辦的英語學習班,你沒去吧?”
楊成群不好意思地說:“去了啊,那幾個教員講得嘀哩嘟嚕的,我聽不懂啊。”
田鬆林瞪眼:“我早就聽人反映了,說你光睡覺了。”
楊成群忙笑道:“行了行了,縣長,您就別揭短了。我下次好好聽聽不就行了。我就不相信,學外國人說話,比做生意還難?”
124
陳芳送走陳媛媛,呆呆地走回車間,拿起工件想要幹活,卻愣愣地不知從何下手。董慶祥走過來,拿下她手裏的工件,歎口氣說:“你回去歇歇吧。”
陳芳也沒有推辭,一言不發,換上衣服就走了。
工人們看著她走出去,誰也不說話,又低頭幹活。
陳芳迷迷糊糊地往家騎。她覺得累,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她想回家,回家在自己的床上躺一會兒就好了。
到了家門口,陳芳掏出鑰匙開了門。她脫了鞋,就跌跌撞撞地直奔臥室,她著急地想躺一會兒。
進了臥室,陳芳怔住了。
她的床被另一個女人占據了。現在那個女人正手忙腳亂地穿衣服,沈強圍著被子坐著,一臉懊惱地看著她。
陳芳一時有點沒明白過來,傻了似的站在那裏。
沈強問:“你怎麼回來了?”口氣裏帶著明顯的不耐煩,為她打斷了他們的好事而惱火。
陳芳這才明白過來。明白過來的陳芳平靜地對那個女人說:“你走吧,我累了,要睡覺。”
那女人難以置信地看了陳芳一眼,一聲不吭地溜出門去走了。
陳芳靜靜地一件一件地把床上的被子、床單、枕巾等等扔到地下。沈強看著她,怒道:“你要幹什麼?”
陳芳覺出了他的心虛,慘白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你別吵我,我要睡覺。”
沈強搖了搖頭,心想這女人一定是瘋了。
陳芳爬到床上去,居然很快就睡著了。
125
九天公司得到了漢頓來平陽市和宏光廠合資的消息,馬上召開緊急會議。
沈堅說:“如此看來,我們還得和宏光廠合作,將來他們的設備質量和價格,都是東風廠無法比擬的。”
有人嘟囔:“可是人家還肯和咱們合作嗎?合資了,翅膀硬了,產品還不直接銷國外呀。”
有人附和:“就是啊。我們還欠人家好幾十萬塊錢呢,目光短淺,自己把道堵死了。”
沈堅笑道:“那不一定嘛。走死了,還能打通啊。欠錢,可以還嘛。大家都回去好好想想,有什麼好主意再一起議。”眾人就往外走。沈堅叫住沈強,說:“你回去先跟陳芳說說,讓她跟他們領導透透風。”
沈強苦著臉說:“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一開始就跟我頂著勁呢,她那心裏光有她那個廠,哪肯幫咱們呀。”
沈堅笑了,意味深長地看著沈強說:“再怎麼著,你也是她丈夫。關鍵時候,她還能不幫你反倒幫外人?”
沈強說:“哥,她那個人六親不認。再說,我……”
沈堅不耐煩道:“別吞吞吐吐的,你怎麼了?”
沈強聲音低下來:“我帶回家一個女人,讓她撞上了。”沈堅看著弟弟,突然笑了,說:“你小子有種。”然後猛地一拍桌子站起來,“你什麼時候能給我長點出息?”
沈強害怕地退後一步:“哥,那個母老虎,誰受得了呀。”沈堅揮揮手:“算了算了,你去吧。回去認個錯,讓她跟宏光廠的領導們吹吹風。”
沈強一臉晦氣地回到家,看見陳芳正做飯,就趕忙湊過去笑道:“我來,你歇歇吧。”
陳芳看她一眼,不說話,扭身出了廚房。
沈強在心裏罵:“神氣什麼?”一邊隻好湊合著做了點飯。晚上,陳芳不動聲色地拿了一條被子往孩子的屋裏走。沈強忙說:“陳芳,你別走呀,我跟你說點事。”
陳芳冷冷地說:“除了商量離婚的事,別的我都不想聽。”沈強說:“要是宏光廠的事呢?”
陳芳站住了,扭過頭問:“什麼事?”
沈強笑道:“我們準備把欠宏光廠的錢還了。”
陳芳一愣,不知沈強的葫蘆裏賣什麼藥。
“我們考慮來考慮去,還是和宏光廠合作,這也是一件互惠互利的事嘛。你方便的時候,跟你們領導說說。”
陳芳在心裏冷笑。她明白了,九天公司一定是聽說了合資的事。但陳芳不露聲色,說:“好事啊。你們準備錢吧,我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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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業群找到劉濟舟,笑著說:“劉廠長,這兩天真是邪了,明星廠和九天公司都趕在一塊兒還賬來了。怎麼都一下子良心發現了啊。”
劉濟舟笑道:“恐怕不是良心發現,是利益所驅啊。漢頓一表態,他們就良心發現了。”
齊業群說:“錢到位了,咱們是不是給工人們報點醫藥費?好多人有病都不敢去醫院了。”
劉濟舟點點頭:“你看著辦吧,口子收得緊點。”
齊業群答應著走了。
齊業群剛走,陳芳走進來,問:“劉廠長,九天的欠款還了嗎?”
劉濟舟笑道:“這不齊處長剛走,說九天公司和明星廠的錢都還上了。”
陳芳說:“劉廠長,九天公司是有想法的,他們是聽說咱們廠要合資了,想繼續跟咱們合作。”
劉濟舟知道九天公司的沈強是陳芳的丈夫,就說:“看來我想的不錯啊,我剛才跟齊處長也是這麼說的。你怎麼看?”陳芳說:“咱們千萬不能再和他們合作了,那是一幫無賴呀。這次的教訓還不夠嗎?”
劉濟舟哈哈笑了:“陳芳呀,恐怕沈強是讓你來說服我同意跟他們合作的吧,他可是你孩子的親爸爸,你怎麼給他起反作用啊?”
陳芳正色道:“劉廠長,我是宏光廠的人啊。”
127
一上班,沈堅就問沈強,宏光廠的事怎麼樣了。沈強說:“錢已經打到宏光廠賬上了。陳芳那兒,磨磨唧唧的,沒給句痛快話。”
沈堅就罵沈強,自己的老婆都調理不好。正說著,電話響了,沈堅接起來,聽了幾句,臉色就變了,一臉沮喪地放了電話,對沈強說:“李亞在會上跟外商談崩了,怕是宏光廠跟漢頓合資的事情要吹。”沈強聽得生氣,罵道:“李亞是個傻蛋,這樣的好事怎麼能放過去呢。”
沈堅說:“說這都沒用。咱們得趕快摸清漢頓的意思,他跟誰合資,咱們就跟誰合作。”
沈強說:“那咱們給宏光廠劃過去那七十萬不是打了水漂兒了?”
沈堅罵:“誰知道李亞能來這一手啊?人家都是想著辦法把外商往自己家裏拉,他們可倒好……”
沈強想了想:“哥,咱們可以再看一看,我想那個漢頓不會就此罷手的,他不會就此放掉宏光廠的。他要是在市裏尋找其他合作夥伴,咱們隨後就跟上。”
沈堅點點頭:“對,漢頓即使跟宏光廠談不成,也會跟別的廠談的。咱們這幾天盯緊點。現在咱們就是一塊狗皮膏藥,誰合資咱們就往誰身上粘。去吧,大家都打聽著點消息。”沈強轉身要走,沈堅又喊住他:“沈強,你跟陳芳到底算是怎麼回事?你在外邊又找了一個,跟陳芳也不說離,就這麼下去了?”
沈強罵:“陳芳壓迫我好幾年了,現在我見到她就犯怵。我想離,可又舍不得孩子。”
沈堅看看弟弟,歎口氣:“其實陳芳挺疼你的,你就別亂來了。”
沈強搖頭:“我實在是跟她過不到一起了。我現在找的這個,剛剛大學畢業,也喜歡我……”
沈堅瞪了弟弟一眼:“怕是她看中你腰裏的錢袋了吧。”說完,轉身就走了。
128
陳芳從機床上下來,抄起手巾擦了把汗,端起茶缸子,咕咕地灌了一氣涼水。一抬頭,見大馮走進車間。工人們嘻嘻哈哈地跟大馮打招呼。有人上前掏大馮的煙來吸。周繼紅笑道:“大馮,這幾天沒見你,好像胖了。是不是總去破壞黨風啊?”
大馮笑道:“我這人也就是跟著吃吃喝喝。這幾天派出所忙著抓賭,盡有說情的請我們吃飯。讓吃就吃吧。”他又對陳芳說:“陳主任,我聽說合資了。什麼時候啊?我可得回來了,別一合資把我們這些在外邊幫忙的全扔了。有準信沒有啊?”
陳芳皺眉:“我哪知道啊?”
大馮道:“我聽說合資企業工資高得很啊。我有個表弟在合資企業,一月工資等於咱們半年多的。”
曹明亮道:“那還不算多。你知道多的嗎?”大馮道:“咱們也不指望多多少,隻要能多掙個幾百塊咱就知足了。”
有人笑:“大馮,你老婆在東風廠就掙得夠多了,你小子還不知足啊?”
大馮笑道:“錢多怕什麼啊?可這女人掙多了也不是事兒,男人在家就得受氣。”
正在亂說著,張大年走進車間。工人們圍上去:“張大年,孩子怎麼樣了?”
張大年歎口氣:“明天做手術。”人們沉默了。
陳芳問:“還有什麼需要的,你就說話。”
張大年苦著臉:“玲玲她不想做手術。”
陳芳急道:“大年,可得勸勸玲玲,小孩子,別任性啊。”張大年歎口氣:“唉,其實這種病,就是動了手術也……”周繼紅火了,罵道:“你他媽的胡說八道什麼呢?”
張大年長歎一聲:“這孩子,心事太重啊。她是舍不得錢啊。她知道廠子不景氣,家裏困難。”
陳芳瞪了張大年一眼:“你別亂想,一定要做手術。”
張大年搖頭苦歎:“我想,如果……就算了吧,我也知道,都是白扔錢。”
陳芳火了:“張大年,你說的是屁話。你要再說這種沒用的話,你就是王八蛋。”
張大年眼睛裏就有了淚花。眾人一下子沉默了。周繼紅皺眉:“大年,不怪陳芳罵你,孩子的病有一分希望也得治。缺錢的事,找廠裏,還有大家夥呢。”
張大年猛地蹲下,捂著臉哭了。
129
陳芳回到家裏,難得的沈強也在家。陳芳掃了他一眼,沒說話,徑直進屋了。
沈強正為李亞拒絕了漢頓上火,也不用求著陳芳什麼了,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摔打東西。
陳芳走出來,火道:“你摔誰呢?”
沈強說:“我摔我自己呢,你管得著嗎?”
陳芳嚷道:“你弄個野女人到家裏來,我沒說什麼,你倒有理了?這日子不願意過就別過。”
沈強也火冒三丈地嚷:“我就是找了。她就是比你好,比你溫柔比你漂亮比你年輕,我願意。”
陳芳愣了。對於女人來說,這是永遠的殺手鐧。不管什麼樣的女人,你說她不年輕了不漂亮了,都會直接捅進她的內心。
陳芳一下沒了鬥誌。她覺得意興闌珊,她突然對沈強也對自己產生了厭倦。陳芳抓起衣服,就往外走。
一直縮在一旁的孩子哭著撲上來:“媽媽,你要去哪?”
陳芳看著孩子,眼淚才落下來:“乖,媽媽出去走走,一會兒就回來。啊?”
陳芳走在街上。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但她也絕沒有想不開的念頭,傻子才把自己搭進去呢。說實話,對另外一個女人的出現,她並沒有太多的難過,這麼多年了,沈強的為人她早就看清楚了。陳芳就是想一個人靜一靜。
陳芳漫無目的地走著,當她走到一條胡同的時候,猛然驚醒過來,被自己嚇了一跳。這條胡同是她和鄭義談戀愛的時候常走的,“人在寂寞的時候,就會脆弱地走回初戀時的胡同。”陳芳解嘲地想,我也能當詩人了。
陳芳找到一個IC卡電話,要通了鄭義的手機。鄭義正跟朋友在外邊吃飯呢,聽見是她,忙問有什麼事。
陳芳頓了頓,說:“沒什麼事,想看看你幹什麼呢。”
鄭義說:“你過來吧。你在哪呢?我開車接你。”
陳芳想了想:“算了吧,我得回家了。”
130
劉濟舟很苦惱,他沒料到漢頓會提出裁人的條件。他一上班就進了李亞的辦公室,他想跟李亞商量怎麼跟漢頓談判。
李亞桌上堆著一摞資料,李亞正在翻看著。劉濟舟湊過去一看,淨是些印製板方麵的書。劉濟舟說:“老李,剛剛市裏打來的電話,明天漢頓要接著跟咱們談判。市裏估計漢頓不會讓步的,讓咱們得有心理準備。”
李亞放下書,硬硬地說:“準備什麼?他不讓步,我們也絕不能讓步的。”
劉濟舟搖搖頭:“不會那麼簡單的,市裏可是很看重這次合資的,如果這次合資從你我手裏跑了,你我都吃不了要兜著走喲。”
李亞皺眉道:“無非是撤職嘛,我不怕,我不能拿著七千工人的利益跟漢頓作交換。”
劉濟舟笑了:“你急什麼嘛。”
李亞苦著臉說:“老劉,我能不急嗎?七千人。我們能答應嗎?”
劉濟舟笑道:“好了好了,先不說這個了,說點別的吧。”
李亞不再說話,轉眼去看窗台上的花,提起地上的噴壺去澆水,一邊澆水一邊說:“廠長,你說實話,你對這件事是怎麼看的?”
劉濟舟搖頭笑道:“我真是還沒有考慮好。也許咱們真是窮怕了,為五鬥米折腰啊。”
李亞長歎一聲:“難辦啊。”
劉濟舟笑道:“先說說你自己難辦的事吧。你跟任盈是怎麼回事啊?有日子了嗎?”
李亞臉一紅:“什麼有日子沒日子的。”
劉濟舟哈哈笑起來:“都什麼年代了,還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這人,平常看著挺爽快,到這種事上,拖拖拉拉的,不像個男人。不像。”
李亞不好意思地說:“先放放再說吧,這件事挺複雜的呢。”
劉濟舟笑了:“複雜個什麼啊?你是說周書記吧,任盈愛的是你,跟周書記沒什麼關係。”
李亞說:“周書記算什麼。是我女兒,我女兒不同意。”劉濟舟笑道:“那可真有點不好辦了。這年頭,父母不包辦兒女婚姻了,改兒女幹涉父母了。”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劉濟舟接過電話:“是我,劉濟舟。好。”就放下電話。
劉濟舟皺眉道:“楊帆找到了馬振東那裏去了,他還是反對合資。”
李亞思索著:“老楊想什麼呢?合資的事怎麼了?”
劉濟舟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老楊也許有他的道理啊。”
李亞想了想:“那天老楊找咱們不像是有什麼私心的。他這個人我知道,沒有把握的事不會那麼激動。下來找他談談。”任盈進來:“李書記,剛剛您弟弟來電話,說後天是您母親的七十歲生日,讓您務必回家給您母親過生日。”
李亞一拍腦門兒:“真是,讓我忘死了。謝謝你了。”任盈笑著走了。劉濟舟也笑道:“你這個當兒子的啊!”李亞坐在辦公桌前,打開抽屜,從裏邊拿出一疊錢來,數了數,搖搖頭。又掏兜,帶出幾張紙來,他剛剛想裝回去,突然頭一暈,就趴在了桌上。
劉濟舟忙過來,問:“老李,你怎麼了?”他彎腰揀起那幾張紙,看了一眼,神色變了。李亞醒過來,就去抓那幾張紙。
劉濟舟大喊一聲:“老李。”眼淚淌下來,顫聲道:“你這人,就該說一聲嘛……”
李亞笑笑:“沒事,你緊張什麼嘛?”他坐在沙發上,點著一支煙。
劉濟舟看著他:“說吧,多長時間了?”李亞尷尬地笑道:“幹什麼啊?”
劉濟舟生氣地看著李亞:“我問你多長時間了?”
李亞笑道:“廠長,你別緊張。”
劉濟舟一拍桌子:“我怎麼能不緊張?你看你瘦成什麼樣子。老李,你每月給董師傅一百塊錢,你負擔得起嗎?你為什麼要硬撐著啊?”劉濟舟的眼睛紅了。
李亞擺擺手:“算了算了。我今後不去了還不行嗎?”劉濟舟想了想,對李亞說:“到我辦公室。”
李亞笑了:“幹什麼啊?什麼事情非要到你辦公室?”劉濟舟皺眉道:“囉嗦什麼,走吧。”就扯著李亞進了自己辦公室。
劉濟舟把李亞按在沙發上,就拉開抽屜,取出兩張存折遞給李亞:“你拿去。”
李亞笑道:“幹什麼啊?好哇,你背著老婆搞小金庫啊。”劉濟舟嚴肅地說:“別嬉皮笑臉的,拿去。”
李亞笑著搖頭:“你這是發工會困難補助啊?我用不著的。”
劉濟舟急道:“你跟我還客套什麼?”
李亞笑道:“你先收著吧,如果我真到了揭不開鍋的時候,再跟你張嘴。”說著,就站起身。
劉濟舟看看李亞的身子真是單薄極了,心裏一酸,眼睛就濕了。
李亞笑笑:“你別亂想,我沒事。淨聽大夫的就得活活嚇死。”他看看表,“我去看看董師傅,不知道他老伴怎麼樣了。”就出門走了。
劉濟舟盯著桌上那兩張存折,無奈地搖搖頭,心底對李亞的敬意又抬高了一層。
131
楊帆找到機械局,來跟馬振東講合資的事。他一口氣講了一個多小時,反對跟漢頓合資。
馬振東很不耐煩。他感覺楊帆這個人有毛病,合資礙著你楊帆什麼了。開始他還克製著自己聽楊帆講,終於他忍不住了,不高興地說:“老楊,現在你已經是東風廠的人了,跟局裏的事情沒有關係了嘛。這事你……”
楊帆激動地說:“可這事跟平陽市印製板行業有關係啊。如果合資,我們的市場就會全部被TBS公司壟斷。馬局長,這可是件大事啊,馬虎不得啊。我們會既丟了國產的品牌和市場,還會延誤我們自己印製板行業開發能力的培植與提高啊。”馬振東冷笑:“老楊,我真是不明白了,難道你比市領導站得高、看得遠?真是的,你這番話不妨跟市領導講一講嘛。現在市裏千方百計引資、招商,你卻唱這種調子,不像話嘛!我再說一句,無論我們怎麼考慮問題,總要有個大局觀念,總要站在發展平陽市的經濟建設這個高度來考慮。”
楊帆悶了一下:“我正是站在平陽市這高度來跟您講這番話的。如果您不想讓平陽市的印製板行業全軍覆沒,您就應該製止這場合資。”
馬振東生氣道:“好了好了。老楊,今天咱們就談到這裏吧。我還有個會。”就看看表,出門走了。
楊帆氣急了:“你……”就泄氣地拍了一下桌子。
周書記進來說道:“老楊,你跟馬局長談什麼了,把馬局長氣得臉都紅了。”
楊帆惡惡地罵一聲:“不可理喻。”就走出門去了。
周書記皺眉:“這人有病。”
楊帆頭暈暈地出了機械局,他簡直不可想象馬振東會這樣一點也聽不進去他的意見,他感覺馬振東根本就不懂平陽市印製板行業的現狀與優勢。他想跟市委劉書記談談,可是他已經給市委秘書處打了三次電話了,都被秘書擋了。楊帆心底突然產生了一股悲涼之氣,他決心要把這件事做到底,至少要讓自己的看法引起人們的警覺。
他站在機械局大樓的門口,一陣寒風吹過來,他覺得頭腦清醒了些。他上車,在街上緩緩地駛著,街上車輛如潮,人們都在忙自己的事。楊帆感覺自己很疲勞,他想起自己應該回家看看了,已經有十幾天沒有回家了。
楊帆把車開進宏光廠生活區,停在自家樓下。
楊帆下了車,沉思著往家走。一抬頭,看到李亞和董慶祥走過來。
董慶祥和李亞推著一車菜。李亞也看到了楊帆。
楊帆轉身想走。李亞喊:“老楊。”
楊帆站住。董慶祥笑道:“李書記,你們談吧,我先走了。”就推著菜走了。
李亞看著楊帆道:“老楊,我正想找你呢。你那天到廠裏來,說合資不好,我沒好好聽,這裏邊到底有什麼名堂。”
楊帆看看李亞:“我聽說你們跟漢頓談崩了。”
李亞皺眉道:“漢頓要宏光廠裁走七千人,這不是開玩笑嘛。”
楊帆盯著李亞:“老李,你跟我說實話,陳西培這次去北京跟林子涵聯係,你是什麼意見?”
李亞苦笑:“什麼意見?誰想到這麼複雜了。”
楊帆怔怔地:“我明天想去北京,找陳西培談談。”
李亞一愣:“談什麼?”
楊帆突然火了:“談你們宏光廠為什麼要出賣國內市場!”
李亞火了:“出賣?老楊,好大的帽子?什麼叫出賣國內市場!”
楊帆擺手:“我跟你說不清楚。好了,咱們下來再談。”就轉身走了。
李亞火了,直著嗓子吼了一聲:“老楊,你把話講清楚再走。”
132
各種款式的轎車一輛輛地開進市政府。劉濟舟和李亞從一輛舊車上下來,他們看到漢頓由市領導陪著進了大樓。局領導們也跟進去了。
李亞搖頭:“廠長,你看過一部影片嗎?”
“什麼影片?”
李亞笑:“與狼共舞。”
劉濟舟一愣,就笑了:“你啊,也會幽默了。走。”
又一輛車開進來,沈堅跳下車。劉濟舟打招呼道:“沈總。”
李亞淡淡地說:“今天是印製板行業會,你們來幹什麼?”沈堅道:“我們來聽聽。我們公司和印製板行業密切相關呀。劉廠長,李書記,今天可是你們跟漢頓攤牌了吧。”
李亞道:“老沈,你的消息真是靈通啊。”
沈堅笑道:“信息時代嘛。不過你們二位也是真有意思,別人粘還粘不上呢,你們可別犯傻,讓到嘴的肉跑了啊。”李亞道:“老沈,如果這是塊燙嘴的肉呢?”
沈堅一愣,笑了:“李書記,您可真會講笑話啊。可不管怎麼說,如果你們真跟漢頓合資,可不能忘了九天公司啊。這事我可跟馬局長打招呼了,我先進去了。”就走了。
李亞看著沈堅的背影,笑道:“這個人真是太能鑽了。如果咱們跟漢頓真是談不成,他那七十萬真得讓他心疼啊。”
劉濟舟和李亞相視笑了,兩個人走進會議室。
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人。劉濟舟和李亞走進來,在後排坐下了。漢頓看到了劉濟舟和李亞,點頭笑笑。
劉書記笑道:“那就開始吧。漢頓先生,您先談談吧。”
漢頓笑道:“劉先生,李先生。通過幾天的接觸,我感覺你們二人都是我們TBS公司需要的人才。如果你們同意我們的方案,合資之後,宏光廠裁掉七千人,那麼你們二人可以留在董事會。你們二人的薪水可以每年拿到十萬美元。按照生產的增長,還可以逐年增加。”說到這裏,漢頓看著李翻譯。
會場有點亂了。有人懂得英語。李亞低聲問劉濟舟:“漢頓講什麼呢?”
劉濟舟道:“我也沒聽大明白,好像是說給咱們兩人增加工資。”
李亞笑:“就給咱們兩個?別人呢?”
李翻譯說:“漢頓先生說,通過這幾天的交往,他感覺劉廠長和李書記是人才。他說如果你們同意合資,你們二人可以留在董事會,每年拿到十萬元的薪水。”
會場亂了。
有人笑道:“劉廠長,這次你們可真要發洋財了。”漢頓擺擺手,對李翻譯用漢語笑道:“李小姐,您剛剛翻譯得不夠準確。十萬元是個什麼概念?是人民幣還是法郎?我指的是美元。十萬美元。”
會場一片大亂。李亞低聲笑道:“廠長,我們兩個真要發財了啊。”
黃市長笑著看看劉濟舟和李亞:“你們兩個可要請客啊。”劉濟舟臉上毫無表情,他點著一支煙,徐徐吐出一口。
漢頓笑著看看劉濟舟和李亞。
李亞笑笑:“我想問一句,漢頓先生為什麼給我們兩個這麼高的待遇?”
眾人盯著漢頓。
翻譯看著漢頓:“李亞先生說……”
漢頓擺手製止了翻譯:“我還是用漢語跟他們二位交談吧。李先生,道理很簡單。我看出你們兩個人在宏光廠的員工中的威信是很高的,所以你們的年薪值十萬美元。如果你們認為這個數字偏低了,我們可以再討論。”
眾人盯著劉濟舟和李亞。
劉濟舟掐滅手裏的煙,笑道:“這的確是個誘人的數字啊。別說是十萬美元了,就是一萬美元,也高出我們現在的工資多少倍了。但是我們還是希望漢頓先生考慮一下我們宏光廠的職工的問題。昨天李書記已經講了,我們不希望把七千名職工劃出去的。”
漢頓笑著搖頭。
黃市長跟劉書記耳語,劉書記笑著點點頭。
有市領導笑著對劉濟舟說:“劉濟舟啊,漢頓先生還是很看重你們的。”
劉濟舟笑笑,沒有說話。
李亞笑道:“漢頓先生看重我們兩個,是因為我們兩個在宏光廠八千名職工心目中,還有一些威信。而這威信是有條件的。這是因為我們對職工還是有感情的。如果我們兩個人為了這二十萬美元,置七千名職工的生計於不顧,我們還有什麼威信?我們還值二十萬美元嗎?也許在漢頓先生眼裏,我們連兩個美元也不值了吧。”
漢頓一怔,眉頭皺緊了。
會議室的空氣一下子緊張了。
黃市長看看漢頓。
漢頓皺眉道:“我看今天就先談到這裏吧。還請劉先生李先生考慮一下我們關於合資的條件。”
黃市長起身:“散會。劉濟舟李亞,你們兩個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眾人起身離席。
133
劉濟舟和李亞坐在黃市長辦公室裏。劉書記坐在辦公桌的另一側,手裏翻著一本雜誌,挺專心地看著。黃市長生氣地在辦公室踱著步子。
黃市長惱怒地說:“老劉老李,你們兩個唱的哪一出嘛?我告訴你們,如果你們把這次合資弄黃了,市裏是要通報你們的。”
李亞點燃一支煙:“黃市長,我們是考慮宏光廠七千名職工的出路啊。市裏昨天講了,讓我們剝離,可是到底怎麼剝離,市領導沒有給我們交底。我說句老實話,我覺得市裏現在也沒有底。在這七千名職工還沒有底的情況下,就講合資,豈不是置職工的利益於不顧了嘛。”
黃市長生氣地:“李亞同誌,現在是市場經濟,平陽市印製板行業現在很困難,可以說是舉步維艱,決定性原則是重引進,輕開發嘛。這你們都知道,現在外商找上門來合資,是一個機遇,是發展我市印製板行業的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像你們這樣瞻前顧後的,怎麼行?改革是要有陣痛的,這句話講了多少遍了。要從長遠看問題。”
李亞看著黃市長:“黃市長,總要講一點政治吧。”
黃市長盯著李亞說:“什麼政治?把平陽市的經濟搞上去,就是我們當前最大的政治。堅持經濟建設為中心,就是最大的講政治。”
劉濟舟悄悄拉了李亞一把。
劉書記笑道:“劉濟舟,你不要搞小動作嘛。讓李亞同誌講嘛。”
李亞感覺心底有一股火暗暗在浮上來,他強咽了回去:“黃市長,也許我們站的角度不同,所以咱們看這個問題的方法也不同。我總感覺,這七千職工如果安排不好,就是這次合資的最大政治了。如果這七千名職工出了問題,宏光廠的合資就是失敗的。宏光廠的發展就會受到幹擾,我們……”
黃市長擺擺手:“不要講了,如果你們兩個腦子轉不過來,市裏可以考慮重新調整宏光廠的領導班子,從而保證這次合資的順利進行。”
劉書記手裏的煙一顫,他轉身看看黃市長,沒有說話。
劉濟舟看看李亞,李亞怔住。劉濟舟想說什麼,想了想,又咽回去了。
屋裏的空氣十分緊張。李亞猛地站起:“我還是有意見。”
黃市長看看李亞:“好了,有意見下來再說。”
劉書記站起身笑道:“老黃,讓李亞同誌把話說完嘛。”
劉濟舟皺眉:“老李,你冷靜一下。”
李亞吐出一口長氣:“不,今天就讓我把想說的話說完。黃市長,您剛剛說了,改革是要有陣痛的。可是您知道現在宏光廠的職工是怎麼一種心情盼著這次合資的嗎?他們決不會想到,現在我們正在準備把他們當中的七千人剝離出去啊。合資是件好事,可是我們不能光盯著合資啊。真正把宏光廠的建設搞上去,靠的是什麼?我想過,靠漢頓?靠合資?不,還是要靠宏光廠現在的八千多職工的積極性啊。如果說宏光廠真是不行了,那麼漢頓太傻了,要給我們一個要垮掉的企業投資?我現在還鬧不懂漢頓來投資的真實目的,可我已經感覺到了將來宏光廠的產品生產、周期、開發、成本、市場等等要受製於人的前景。中央最近再三強調,要講政治,特別是領導幹部,要帶頭講政治。我們這次合資,不能隻盯著漢頓手裏的錢啊。重要的是,我們如果依了他的條件,這七千名職工會怎麼理解我們呢。宏光廠的七千多名職工,幾十年來,為社會主義建設做出過多少貢獻啊,現在他們有的老了,我們就能夠把他們扔出去不管了嗎?漢頓有什麼資格這樣做?他們就靠著他們帶過來幾個臭錢?這不是政治問題嗎?如果我們依了漢頓,那麼,我們丟掉的不僅僅是七千名工人,而且是丟掉了我們宏光廠的自尊心、自信心啊。”
李亞眼睛濕了,突然說不下去了。他坐下,按住胸口。他覺得最近胸口痛的毛病發作得越來越頻繁了。劉濟舟忙說:“老李,你不要太激動了。”
劉書記沉思著。他的心裏很亂,他被李亞剛剛的話擊中了。
李亞看著黃市長:“市長,您可以撤掉我們,但是,您不能傷害宏光廠七千名職工的心啊。”李亞晃了晃,頭一時有點暈。
劉濟舟忙上前扶住他:“老李。”
黃市長看著臉色紅紅的李亞:“李亞同誌,我剛剛有些急躁。請你原諒。”
134
TBS駐京辦事處。
陳西培坐在電腦前調看國外印製板設備市場的資料。他心底的一個疑團越來越大了,他感覺到了一種危險在逼近著,他已經強迫自己重新審視林子涵在中國市場投資的問題。林子涵敲門走進來:“西培,剛剛漢頓來電話,說跟宏光廠談判陷入僵局。”
“哦?為什麼?”
林子涵盯著陳西培說:“漢頓說,我們提出的裁減七千人的條件宏光廠不肯接受。主要阻力在黨委書記李亞那裏。”陳西培站起身,在屋子裏踱步:“我想到了,如果有阻力,第一個應該在李亞身上。老李是會考慮工人利益的。”
林子涵搖頭不解:“我們給李亞開價是年薪十萬美元啊。”陳西培笑道:“你不了解李亞。”
林子涵歎道:“現在不認錢的人真是少見了。”
陳西培笑道:“你說少見,但畢竟還是有的,至少你們遇到的李亞就是一個。你們怎麼考慮?如果你們堅持,那麼李亞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林子涵問:“哪條路?”
陳西培歎道:“李亞隻有離開宏光廠,平陽市政府不會因為一個李亞使這次合資失敗的。”
林子涵點頭:“李亞是一個過時的人物了。”
陳西培長歎一聲:“不應該這樣說。李亞身上那種對宏光廠的感情,不是你們能夠理解的。換句話說,利益可以是一時的,但有些情感是永遠的。”
林子涵道:“這麼說,你也不同意宏光廠劃出去這七千名職工了。”
陳西培長歎一聲:“如果不裁走這七千人的包袱,那麼宏光廠是無論如何也發展不了的。好比讓我們背著一個很重要的包褓去爬一座山一樣。中國企業的改革,困難就在人多上了,有人總說企業改革有許多深層次的矛盾,實際上,這種深層次的矛盾是最淺層次的,那就是人多。這是一個不好逾越的障礙啊。但是如果這一步不能跨越,那企業的改革就是一句空話。宏光廠也是如此啊。”
林子涵試探著問:“你是否回去一下,做一做李亞的工作?”
陳西培道:“解鈴還需係鈴人。李亞的工作還是由平陽市的領導來做吧。”
林子涵笑了:“好吧,咱們不談這個話題了,你陪我上街好嗎?”
陳西培笑道:“我記得你是最不喜歡上街的。”
林子涵笑笑:“今天我請你吃飯。”
陳西培說:“你不能因為你請別人吃飯就可以隨便占用別人的時間,你總要有一個理由才好。”
林子涵笑道:“理由會有的。比如說今天我生日。”
陳西培說:“我記得你並不是今天的生日啊?”
林子涵就充滿柔情地看著陳西培:“這麼說你記得我的生日?”
陳西培笑笑,不置可否。
林子涵笑道:“我今天情緒非常好,姑且今天是我的生日吧。”
陳西培笑了:“那好,姑且就算今天我的心情也很好吧。”二人笑著走出去,陳西培看到汽車已經等在門口了。陳西道:“你一定不是臨時動議的。”林子涵笑道:“就算是吧。”二人上了汽車,汽車駛出去。林子涵對司機說:“老地方。”
汽車東拐西拐駛進一條小街,停在一家餐館前。這家餐館林子涵常常來,這裏的環境很幽靜,有一種情調。餐廳的一角,有一架鋼琴,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那裏彈著。服務小姐迎過來,朝林子涵笑笑,就帶著陳西培和林子涵走進一個雅間。
點了幾道菜,菜很快就上來了。林子涵舉杯:“西培,祝我們這一段時間合作愉快。”
陳西培舉杯笑道:“好,幹杯。”兩個人就一飲而盡。
林子涵道:“還有一句話,西培,你真的不想考慮我?”陳西培笑道:“今天不談這個好嗎?”
林子涵盯住陳西培:“你一定要回答這個問題。”
陳西培放下酒杯:“我的不回答就是一種回答。子涵,你不要強迫我。這樣會傷害你我現在這種友誼的。”
林子涵眼睛裏閃過憂傷,把酒飲了。
兩個人都有些尷尬。又吃了一會兒,林子涵似乎就有了些醉意。陳西培說道:“走吧。”二人就出了酒店。林子涵坐在車裏,突然嘔吐起來。陳西培慌道:“你不舒服了?”林子涵擺擺手。陳西培皺眉:“你喝多了。”林子涵笑道:“酒不醉人人自醉。這話真好。”
到了公司,陳西培攙著林子涵下了車,又攙著她進了樓。門衛迎出來,對陳西培說:“陳先生,剛剛有一個您的同學找您。現在可能在您的辦公室等您。”
陳西培一愣:“好,知道了。”就攙著林子涵進了樓。
林子涵泥一樣軟在了陳西培身上,嘴裏含糊不清地說著:“西培,你為什麼不愛我,我難道真的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嗎?”陳西培搖頭說:“好了好了,子涵,你喝多了。”
王秘書迎過來。陳西培說:“來幫我一下,把林總送到她的房間。”
王秘書和陳西培攙著林子涵進了她的房間,把她扶到沙發上。陳西培輕聲說:“子涵,你先休息一下吧。”
林子涵嚷道:“西培,你去哪裏?”
陳西培道:“有人找我。”就對王秘書說:“你看護她一下,我去去就來。”陳西培轉身出來,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愣住了,楊帆正在桌上看著資料。他問道:“老楊,你怎麼來了?”楊帆回過頭來:“西培。”
陳西培道:“你怎麼事先連個電話也不打呢。”就忙給楊帆倒水。
楊帆攔住他:“你別忙了,我這一段時間很累。直說吧,你把漢頓引到平陽市去搞什麼合資?”
陳西培笑了:“你這人,電話上吵,現在又追到北京來吵啊。我可不跟你吵架。”
楊帆皺眉,又問了一遍:“西培,你回答我,你為什麼把漢頓引到平陽市去合資?”
陳西培笑道:“老楊,你說話可要準確些,我隻是建議TBS公司去跟宏光廠合資。而且這都是事先跟劉廠長打過招呼的,並沒有去跟平陽市搞什麼合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