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這回事(1 / 3)

《明史》reference_book_ids\":[7263389533612280872,686702088287997440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史濟老人吃了早飯,閑步往明月公園去。老人身著白衣白褲,平底力士鞋也是白的,很有幾分飄逸。又是鶴發美髯,悠遊自在,更加宛若仙翁。隻要天氣好,老人都會去明月公園,同一幫老朋友聚在來鶴亭,唱的唱戲,下的下棋,聊的聊天。史老喜歡唱幾句京戲,倒也字正腔圓,頗顯功底。

來鶴亭在公園西南角的小山上,四麵都有石級可登。山下隻能望其隱約,一簷欲飛。史老不慌不忙,拾級而上。行至半山,隻覺風生袖底,清爽異常;再上十來級,就望見來鶴亭的對聯了:

雙鶴已作白雲去

明月總隨清風來

快要上亭,就聽得有人在唱《斬黃袍》:

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梅生來好貌容。

寡人一(也)見龍心寵,兄封國舅妹封在桃花宮。

他聽得出這唱著的是陳老,拉京胡的一定是劉老了,那麼郭姨十有八九還沒有到。

常到這裏玩的隻有郭姨郭純林是行家,她退休前是市京劇團的專業琴師,拉了幾十年的二胡。去年郭姨在來鶴亭頭次碰上史老,她說自己平生一事無成,守著個破二胡拉了幾十年。史老說,最不中用的還是我,如今我七十多歲了,根本記不起自己一輩子做過什麼事。你到底還從事了一輩子的藝術工作啊!郭姨笑了起來,說,還藝術?老百姓都把拉琴說成鋸琴。我們鄰居都隻說我是京劇團鋸琴的,把我同鋸木頭相提並論,混為一談!您老可不得了,大名鼎鼎的中醫,又是大名鼎鼎的書法家!史老連忙擺手。

果然是陳劉二老在搭檔。陳老見他來了,朝他揚揚手,仍搖頭晃腦唱著。劉老則閉目拉琴,似乎早已神遊八極了。史老同各位拱手致意,便有人起身為他讓座。他客氣地抬手往下壓壓,表示謝意,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下了。郭姨真的還沒有到。史老心中不免怏怏的。

我哭一聲鄭三弟,我叫、叫、叫、叫、叫一聲鄭子明呐。寡人酒醉將(呃)你斬,我那三弟呀!

陳老唱完了,拉琴的劉老也睜開了眼。陳老說,史老來一段?史老搖搖手,謙虛道,還是您接著來吧。劉老笑了,說,您是嫌我的琴拉得不行吧。您那搭檔總是姍姍來遲啊。史老雙手一拱,表示得罪了,說,哪裏哪裏,我這才上來,氣還喘不勻哩。劉老鬼裏鬼氣眨了眼睛說,等您同她結婚了,有您喘不過氣的時候呢!史老就指著劉老罵老不正經。

正開著玩笑,就見郭姨來了。她也是一身素白衣服,坐下來問,什麼事兒這麼好笑?劉老開玩笑來得快,說,笑您呢!笑您和史老心有靈犀,穿衣服也不約而同。年輕人興穿情侶裝,您二位趕上了。為我們老家夥們爭了光呢。郭純林笑道,劉老您隻怕三十年沒漱口了吧,怎麼一說話就這麼臭?史老擺手一笑,說,小郭別同他說了,你越說他越來勁,等會還不知他要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呢。劉老這就對著史老來了,說,您就這麼明著護她了?老哥兒們都知道您會心疼老婆!老哥老姐們就大笑起來,問他倆什麼時候辦事,要討杯喜酒喝。

郭姨臉紅了起來,低下頭來調弦。大家便笑她又不是二八姑娘,這麼害羞了?

史老說,小郭你別理他們。來,我唱段《空城計》,就唱孔明那段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郭姨點點頭,拉了起來。史老作古正經拿開架子,開腔唱道:

我正在城樓觀山(呐)景,耳聽得城下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呐)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

我也曾差人去(呀)打聽,打聽得司(喏)馬領兵往西行。

一來是馬謖無(哇)謀少才能,二來是……

有郭姨拉著京胡,劉老就不拉,同幾個人在一邊侃氣功。他喜歡侃,侃起來口吐蓮花,神乎其神。幾位老太太很信他的,一個勁兒點頭。這邊有人給史老喝彩,劉老也不忘停下來,拍著手叫一聲好,再去侃他的氣功。

諸葛亮無有別的敬,早預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

既到此就該把城進,為什麼猶疑不定進退兩難為的是何情?

左右琴童人(呐)兩個,我是又無埋伏又無有兵。

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來來來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史老調兒剛落,掌聲便響了起來。史老邊拱手致謝,邊笑著對大家說,你們別信劉老那套鬼名堂。他哪知道什麼氣功?劉老眨眼一笑,並不理會,仍在那裏眉飛色舞。

這會兒沒有人唱了,郭姨自個兒拉著調兒,嘴裏輕聲哼著,很是陶醉。那邊兩個老哥下棋爭了起來,嗓門很高,像是要動手了。大夥就轉攏去看他倆,笑他倆像三歲小孩,叫他們小心別把尿爭出來了。老小老小,越老越小啊!郭姨卻像沒聽見那邊的動靜,仍隻顧自個兒拉著哼著。

老哥老姐們三三兩兩地來,又三三兩兩地走了。劉老提著菜籃子要順道買菜回去。陳老就說,你這個老奴才啊,忙了一輩子還沒忙夠?老了,就不要管他那麼多了,還要給兒孫當奴才!隻管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看他們把你怎麼樣!

劉老搖頭自嘲道,我這是發揮餘熱啊!

史老和郭姨還沒走。劉老說,你們兩位老情人好好玩,我們不打攪了。我看這來鶴亭的對子要改了,如今是雙鶴已作白頭來了。

史老拱手道,阿彌陀佛,你快去買你的菜去,遲了小心你兒媳婦不給飯吃!

大夥兒都走了。隻有些不認識的遊人上來遛一下又下去了。郭姨像是一下子輕鬆起來,舒了口氣說,清靜了,清靜了。

史老說,是的,到處鬧哄哄的。

郭姨說,沒有這麼個地方,真還沒個去處。

史老說,你是不是搬到我那裏去算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郭姨低下頭,臉飛紅雲。老太太六十歲的人,不見一絲白發,看上去不到五十歲。

已是中午了,遊人漸稀。天陲西望,閑雲兩朵。

史老回到家裏已是下午一點多。這是史家先人留下的祖居,一個小四合院,在巷子的盡頭。史老進屋很輕,他知道家人都吃過了中飯,各自在午睡。

保姆小珍輕手輕腳地端來溫水,讓史老洗了臉,馬上又端了飯菜來,兒孫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史老生活規律同他們合不上,他隻顧按自己的一套過。

吃過中飯,小珍說,史叔交代我,叫您老吃了飯睡一下。

知道!史老說著,就回了自己房間。

小珍說的史叔是史老的大兒子。史老兩子一女。老大史維,在市一中當教師,教曆史的;二兒子史綱,繼承父業,是市中醫院的醫生;女兒史儀最小,也在市中醫院上班,是位護士。兒女們很孝順,細心照料著史老的生活。

史老住的是緊挨中堂的正房,裏外兩間。裏麵是臥室,外麵做書房兼會客室。他有十年不給人看病了,隻在家修身養性,有興致就寫幾個字。誰都弄不懂他為什麼不肯看病了,隻是惋惜。前些年曾傳說他寫過一副對聯:

病起炎涼,炎涼即為世道,老夫奈世道何?

藥分陰陽,陰陽總是人情,良方救人情乎?

有人向史老討教,問他是不是作過這副對聯,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說世道人情不可救藥了。史老隻是笑而不答。

史老才吃飯,不想馬上就睡,推開窗戶吹風。窗外是一小坪,角上有一棵大榆樹,春天便掛滿了榆錢;還有芭蕉一叢,老梅數棵,錯落坪間,很是隨意。連著小坪的也是一些平房,不擋風,也不遮眼。涼風吹來,蕉葉沙沙,梅樹弄姿。史老喜歡這片小天地。在這樣一個鬧市,能留下這麼個小天地,真是造化。史家小院原先也是當街臨埠的,隻是後來城市規劃變了,就被擠到這個角落裏來了。倒是落得清靜,正好合了史老的雅意。更有這後院小坪,可以觀花,可以望月。

蟬聲慵懶,令人生倦。史老打了個嗬欠,上床歇了。

老人家睡了一會兒起床,兒孫們各自出門了。他便去廚房,想倒水洗臉。小珍聽得動靜,忙跑了過來,說,爺爺等我來。他也不多講,由著小珍去倒水。

洗了臉,感覺很爽快。他甩著手,蹬著腿,扭著腰,回到房裏,鋪紙潑墨。老人家每天下午都是如此,從不間斷。時間也沒限定,當行當止,全憑興致。隻是所寫字句必求清新古雅。時下流行的語言,老人總覺得寫起來沒精神。這時,他想起明月公園的一副對聯,便信手寫下了:

青山從來無常主

平生隻需有閑情

寫罷抬手端詳片刻,又寫道:

老朽向有附庸風雅之句:後庭有樹材不堪,一年一度掛榆錢。春來借取幾萬金,問舍求田去南山。同好見了,戲言詩是好詩,隻是不合時宜。南山寸土寸金,非達官顯富休想占其一席。我便又作打油詩自嘲:南山有土寸寸金,誰人有錢誰去爭。我輩隻談風與月,黃卷三車與兒孫。古人有雲:山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明月公園之聯,正古人高情也!

擱筆細細審視,不免有些得意。史老總是很滿意自己的隨意揮灑之作,少了些拘謹和匠氣。想平日來索字的人,多半是他們自己想了些句子,那些狗屁話史老很多都不太喜歡。可收人錢財,就得讓人滿意,他隻硬著頭皮筆走龍蛇。這些作品他自己往往不太如意。史老不太肯給人家寫字,硬是推脫不了的,一律按標準收取潤筆。標準自然是他自己定的,但也沒人說貴。

過會兒孫子明明放學回來了,跑到爺爺書房,叫聲爺爺好,我回來了。史老摸了摸明明的頭,說,你玩去吧。哦,對了,今天是星期五,吃了晚飯讓爺爺看看你的字。

明明是二兒子史綱的小孩,正上小學。史維膝下是一女兒,名叫亦可,在一家外貿公司工作。女兒史儀,尚是獨身,三十多歲的老姑娘了。

兒孫們挨個兒回來了,都先到史老這裏問聲好。史老隻是淡淡應著嗯。隻是史儀還沒有回來。

吃晚飯了,大媳婦秋明來請史老,說,爹,吃晚飯了。史老說,好,就來。見史老還沒動身,秋明不敢再催,也不敢馬上就走,隻是垂手站在門口。史老收拾一下筆硯,見媳婦還站在那裏,就說,你去吧,我就來。秋明這才輕輕轉身去了。

史老走到飯廳,二媳婦懷玉忙過來為老人掌著椅子,招呼他坐下。史老的座位是固定的上席,這張椅子誰也不敢亂坐。史老坐下,大家才挨次入座。史老環視一圈,皺了眉頭,問,怎麼不見儀儀?全家大小麵麵相覷,不知怎麼作答。亦可平時在爺爺麵前隨便些,她笑笑說,姑姑可能找朋友了吧!史維望望老人家,就轉臉罵女兒,放肆!有你這麼說姑姑的嗎?史老也不說孫女什麼,隻道,也該打個電話回來!說罷就拿起筷子。全家這才開始吃飯。

史老隻吃了一碗飯,喝了一碗湯就放碗了。史綱忙說,爸爸再吃一點?史老擺擺手,說,夠了。史維馬上站起來,招呼老人家去了房間。回到飯桌邊,史維說,爸爸好像飯量不太好?懷玉說,是不是菜不合老人家口味?小珍一聽就低了頭。秋明就說,不是怪你,小珍。老人家的口味同我們不同,你得常常問問他老人家。小珍遲疑一會兒說,我不敢問。亦可怕小珍委屈,就說,不是要你去問呢,你隻管家裏有什麼菜就做什麼菜。

因是懷玉負責買菜,秋明怕女兒這話得罪了弟媳,就罵亦可,也不是你管的事!大人的事你摻什麼言?又對男人說,你要問問爸爸。你是老大,爸爸高興不高興,你要多想著些。

大家吃了晚飯,洗漱完了,就往老人家書房去。每周的這一天,老人家都要檢查亦可和明明的書法作業。兩個兒子、兒媳和女兒也都會到場。

史老先看了明明的作業,隻說,有長進。

亦可的字好些,頗得爺爺筆意。但老人家也隻是點點頭,說,還得用功。

史維、史綱便忙教訓各自的小孩。亦可和明明都低著頭聽訓。史老望望兩個兒子,嚴厲起來,說,你們自己也一樣!史維、史綱忙說是是。

秋明乖巧,指著案上老人家的新作,說,你們快看爺爺的字!

大家忙圍上去,欣賞老人家今天下午的即興之作,一片嘖嘖聲。

史維麵帶慚愧,說,爸爸用墨的方法我總是掌握不了。

老人家威嚴地說,外行話!書法到了一定境界,技法總在其次,要緊的是道與理。必須悟其道,明其理,存乎心,發乎外。如果隻重技法,充其量隻是一個寫字匠!

不等史維說什麼,史綱湊上來說,是的是的。爸爸的書法總有一股氣,發所當發,止所當止。通觀全局,起落跌宕,疏密有致,剛柔相濟。剛則力透紙背,柔則吳帶當風。

你肚子裏還有什麼詞?史老冷眼一瞥,說,你隻知說些書上的話。

老人家再教訓兒孫們幾句,隻讓史維一個人留下,有事要說。史維便留下了,垂手站在那裏。老人家讓他坐下,他才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

老人家半天不說什麼,隻在書房轉來轉去。史維不敢問父親有什麼事,隻是望著老人家,心裏有些不安起來。

老人家走了好一會兒,坐下來,說,有個事情,同你說聲。你母親過世五年了,你們都很孝順,我過得很好。但老人家有老人家的樂趣,老人家有老人家的話要說。這些你們要到自己老了才知道。我同一位姓郭的姨相好了,我想同她一起過。這郭姨你們不認得。她原是市京劇團的琴師,去年退的休,比我小十來歲。她老伴早就過世了,一個人帶著個女兒過了好些年。女兒去年隨女婿出國了,隻剩她一個人在家,也很孤獨。這事我隻同你說,你去同他們說吧!

史維順從地說,好吧。隻要你老過得順心順意,我們做兒女的就心安了。

老人家揮揮手,說,好了,你去吧。

史維站起來,遲疑一會兒,說,爸爸,我想同你說說妹妹的事。

她有什麼事?老人家問。

史維說,妹妹找了個男朋友,她說那男的很不錯,對她很好。她想帶回來讓您看看。她同我說好久了,讓我同您講,請您同意。

老人家不高興了,說,她自己怎麼不同我說?這麼說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太冷酷了,太不關心你們了?

史維忙賠不是,說,當然不是。儀儀隻是……

好吧,不要說了。她要帶回來就讓她帶回來吧!

史維說聲爸爸您休息,勾著頭出來了。

史老在家在外完全是兩個人。同外人在一起,他顯得豁達、開朗,很有涵養,隻是在有些場合有點傲慢。回到家裏,他就威嚴起來,男女老少在他麵前大氣都不敢出。不說別的,一家人誰也不敢在他麵前架二郎腿。孝順孝順,以順為孝。兒孫們凡事順著老人家的意。儀儀原先找過一位男朋友,他老人家看不上,女兒隻好不同人家好了。那男的第一次上門,忘了在史老麵前的禁忌,架起了二郎腿。老人家見了,拂袖而去。

史維出來後,儀儀也回來了。史維叫她去見見爸爸。儀儀有些不敢,但還是去了。一會兒儀儀出來,問史維,哥,今天爸爸好像不高興?史維問,怎麼了,他講你什麼了?儀儀說,那倒沒有,隻是不太理我。史維說,老人家是這樣的,由他吧。你叫二哥二嫂過來下,有個事情我們幾兄妹商量一下。

史儀同二哥二嫂一起來到大哥大嫂的房間。亦可見大人有事要商量,起身回避。史家上上下下都是講規矩的。史維對女兒說,你也留下聽一下吧,你不是小孩了,參加工作的人了。大家不知有什麼重要事情要說,都睜大眼睛望著史維。

史維不馬上說那事,先說些外圍話。他說,史家三代之內不許分家,這是祖宗定的規矩。大家在一塊過日子,都沒有二心,這很難得。讓老人家高興,是我們做兒孫的共同心願。老人家養我們,教我們,不容易。沒有他老人家,就沒有我們的今天。老人家不感到幸福的話,我們做兒孫的哪有什麼幸福可說?這些我們想過嗎?隻怕沒有想過。首先是我做老大的做得不好,不怪你們。

你是說,要為老人家找個老伴?懷玉問。

史綱馬上白了懷玉一眼,說,聽大哥把話講完。

史維說,懷玉說得不錯。爸爸剛就同我講了這事。他說有位郭姨,跟他很好,兩人想一起過。這位郭姨去年才退休的,剛六十歲吧,原是在京劇團工作的。

大家聽了你望我,我望你。亦可說,這麼說她比爺爺小十多歲呀!以後爺爺過世了,我們少說還得養這位奶奶十年。再說……

你大膽!史維打斷亦可的話,說,誰都巴望爺爺長命百歲,你卻來咒他老人家!下次就要咒我了?!我和你娘早死了,就不要你養了!

秋明也罵道,你真不像話!爺爺最疼的是你和明明,你連明明都不如!爺爺上回過生日,明明還知道叫爺爺萬壽無疆呢!二十多歲的人了,我和你爸爸平日是怎麼教你的?

史綱夫婦就勸道,算了算了,亦可也是有口無心,她還是蠻懂事的。

儀儀也說,可可還是蠻懂事的,平時爺爺生氣,隻有她能逗得爺爺開心。

懂事!懂個鬼事!懂事能說出這種話?史維餘火未消。

亦可低頭認錯,說,爸爸媽媽,叔叔嬸嬸,姑姑,我我錯了,辜負了爺爺平日對我的疼愛。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現在現在都什麼年代了,我們家還三代同堂。也不是咒爺爺,人總有那一天的。爺爺百年以後,還有那位奶奶,我們還得在一起過。從管理學上說,這也是不科學的。

史維啪地拍起了桌子。秋明忙擺擺手,對男人說,你也輕點,別讓老人家聽見了。史維回頭望望門,平息一下自己,說,你越說越不像話了。還管理學!你肚子裏有幾滴墨水?就憑你學的那些東西,你講得口水流了,還抵不得爺爺吹口氣!你就想一個人單飛了?你有什麼本事?大家合在一起,哪一點虧待你了?一個多麼溫暖的大家庭!爺爺對你不好?爸爸媽媽對你不好?姑姑對你不好?還是叔叔嬸嬸對你不好?

懷玉忙說,哥你就別罵可可了。可可平時在我和她叔麵前很有尊卑上下的,在如今這很難得了。

可可很乖的,不要說錯了句話就罵得她開不了眼。儀儀過去拉了亦可的手。

秋明戳了女兒的額頭,回頭說,就你們總依著她。你不緊著點兒,還不知今後變成什麼樣兒呢!

亦可這下一句話不說了,坐在那裏頭也不敢抬。史維說,就不該讓你留下來。當你長大了,給臉不要臉。你去吧,不要賴在那裏了。

亦可揉著衣角出去了。

史維說,既然是爸爸自己看上的,就一定是位好媽媽。我們做兒女的,要順著老人家的意才是。

史綱說,是的是的。爸爸同你說過具體安排嗎?

史維說,沒有。

秋明想想,說,雖然是老人家了,也得扯個結婚證,作古正經辦一下才是。不然,說起來也不好聽。

懷玉覺得也是這個意思,就說,還是大哥問一下爸爸的想法,過後我們幾兄妹再商量一下到底怎麼來辦吧。

這年深秋,史濟和郭純林辦了婚事。史老不太喜歡熱鬧,隻請了常在明月公園一起樂的那些老哥老姐,再就是史家三兄妹的要好朋友。儀儀的男朋友趙書泰也來了。小夥子自己辦了家公司,聽說賺了不少錢。儀儀同趙書泰偷偷來往好長一段時間了,上次帶回來讓史老見過。史老不說什麼,陪趙書泰吃了頓晚飯。大家就鬆了口氣,說明老人家同意儀儀跟這小夥子交朋友了。

史老婚後照樣天天早上去明月公園的來鶴亭,隻是不再一個人走,身邊總伴著郭姨。來鶴亭的老人們都羨慕他們。

可是過了十來天,史老兩口子不上來鶴亭了。劉老、陳老同幾位老人跑到史家裏一看,方知史老病了,郭姨在一旁殷勤服侍。見史老好像病得不輕,劉老他們說了些寬慰的話就出來了。到了外邊,老人們就開起玩笑來,說郭姨那麼漂亮,又並不顯得老,史老哪有不病的?

史老的兒孫們就急壞了,卻又不敢去請醫生。史老自己是一方名醫,怎麼會讓別人給他看病呢?史老自己心裏有數,叫家人不必驚慌,他不會有大問題的。兒孫們隻好讓老人家自己將息,把那些索字的人都婉言打發了。他讓郭純林服侍著,臥床二十來天,慢慢好起來了。

時令已是冬日了。這天午後,史老躺在床上,望見陽光照在後庭枯黃的芭蕉葉上,很有些暖意。太陽多好!他說。郭純林望著他的眼神,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扶他下了床。史老去了窗前,推開了窗戶,隻見那幾棵老梅開得正歡。史老嗬嗬地叫了兩聲,說今年的梅花開得這麼熱鬧。郭純林眼睛也亮了,說,怪呢,昨天我看過,還隻是些花苞兒,一夜之間就全開了。老史啊!這是專門為你開放的啊!史老愛聽這話,笑著就推門去了後庭。兩位老人攙扶著,在庭院裏轉了幾圈。史老站在榆樹下,鬆開郭純林的手,閉目調息片刻。然後說,純林,我沒事了。明天起,我們照樣天天出去走走。郭純林溫柔地笑著,說,都依你吧。

回到屋裏,史老說老久沒寫字了。郭純林便備了筆墨,鋪好紙。史老提筆蘸著墨,說手都有些發僵了。郭純林在一旁說,你能行,能行的。史老回頭笑笑,凝神片刻,隨意寫了一聯:

推窗老梅香

閉門玉人暖

郭純林捏了捏史老的肩膀,責怪說,你老不上路了,我這滿臉荷包皺,還玉人呢!寫這玩意兒,兒孫們見了,多不好意思。史老笑道,這本來就不是讓兒孫們看的,是專門寫給你的。你留著它,等我百年之後,它說不定值幾個錢呢。郭純林聽了不高興了。這話本來就叫人傷心,又像她看重史老口袋裏幾個錢似的。史老見郭純林不說話了,猜不透她在想什麼,隻是感覺到她心情不好了。史老也不多說什麼,仍是提筆寫字,在聯語兩邊寫了些晚年遇知音之類的話。他邊寫,郭純林歪著頭邊讀。讀著讀著,郭純林便開心起來。

晚飯後,史老回房同郭純林一道喝茶。茶是小珍按二老各自的嗜好衝泡的。史老抿了幾口茶,說,純林,你喝了茶,就去看看電視吧,我有些話要同史維說。郭純林應聲行,茶也沒喝完,就去了客廳,史老看出郭純林像是有些不快,怕是怪她見外了,家裏有事總避著她。史老也不準備同她解釋什麼。他要同史維說的事非同小可。

一會兒史維便來了,小著聲兒問,爸爸有什麼事?

史老先不說什麼事,隻道,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