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兄(3 / 3)

幸福是突然接到大學錄取通知的,他們全家人都說事先不曉得,原以為事情早就黃了。送幸福上大學那天,俊叔請了桌飯。公社李書記自然去了,俊叔還請了通哥和臘梅。俊叔敬著酒,老是講:“李書記曉得,幸福也是才接到通知,原先早以為沒有戲了。”李書記就應和說:“是是,都是縣裏定的。舒通你文化好,好好教書,今後縣裏招工,要是有機會,我推薦你。臘梅也是一樣的,我也推薦!”

通哥越來越聽出些味道來,就懷疑幸福上大學,肯定是搞了名堂。事先怕社員告狀,就說幸福上不了大學了。快開學了,突然來了通知,哪個想告狀也來不及了。通哥把眼睛藏在帽簷下麵,偷偷兒看著酒桌上的人。他發現俊叔老是同李書記遞眼色,李書記老是同臘梅遞眼色,臘梅望著幸福和李書記就不自然,幸福老想同舒通說話卻看不見他的眼睛。

這場飯局多年之後通哥同我說起過,我當時隻是在家裏聽爸爸媽媽說到過幸福上大學的事。爸爸說俊生這個人也不是太壞,就是關鍵事上有些自私,幸福比舒通差遠了,還送去上大學。媽媽說哪個當支書都會這樣,有意見也沒用。

正月剛過,那個大老官又到村裏來了。因為《插秧舞》在省裏獲獎,我們大隊被定為縣裏學習小靳莊的點。大老官是下來蹲點的。他坐在祠堂戲台上講了一個晚上,就是要社員群眾都寫詩,都當詩人。有人笑了起來,說自家名字都認不得,哪裏寫得出詩?大老官說當詩人未必就要文化,小靳莊的農民也是農民,他們可都是詩人。大老官舉了個例子,說有個八十歲的老太太,鈔票都不認得,卻寫了首好詩:隊上養豬大如牛,隊上養牛像條龍;八十老太飼養員,夕陽敢比朝陽紅。通哥在下麵悄悄兒同別人說:“吹……牛皮,後……麵那句,肯定是讀書……人改的。八十……歲老太太,哪曉得什麼夕……陽朝陽!”

台下說話的人很多,祠堂裏鬧哄哄的。大老官很沒麵子,臉上不好看了。公社李書記望望俊叔,俊叔忙從戲台角上走到前麵,大聲喊道:“不要講小話!”

大老官目光逼視著通哥:“舒通,我剛才看見,你在下麵說得最起勁。你不要翹尾巴,你的《插秧舞》,不是我們及時發現問題,還想獲獎?那是大毒草!”

台下哄堂大笑。大老官不明白下麵為什麼會笑,甚至懷疑自家講錯了話。他停頓片刻,想想自家並沒有說錯話,就問:“你們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要分清香花和毒草,這對於我們開展學習小靳莊運動,非常重要!”

台下又笑了起來。大老官非常惱火:“我發現,你們大隊有股邪氣,甚囂塵上!這股邪氣是從哪裏來的?我們要追查到底!舒臘梅同誌,你上來一下。”

大家都回頭,四處尋找臘梅。臘梅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扭捏一下,走向戲台。她上了戲台的時候,頭昂起甩了幾下,就像劉胡蘭要英勇就義了。大老官問:“舒臘梅同誌,你站在群眾中間,聽見了群眾呼聲。你告訴我,大家笑什麼?”

臘梅說:“在省裏獲獎的《插秧舞》,不是我們改過的,是人工插秧的老《插秧舞》。社員們都曉得這個事,他們就笑。”

大老官猛地站了起來,拍著桌子:“我曉得了,曉得了,你們大隊這股邪氣是從哪裏來的,我曉得了!”

社員們不禁把目光投向通哥。通哥像被幾百瓦的燈光照著,無處躲藏,低下了頭。大老官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也都曉得這股邪氣是從哪裏來的了。把舒通帶上來!”

不知哪個應該去帶舒通,祠堂裏沒半點聲音。舒通自家走了上去,站在戲台角上。他不再低頭,脖子直直地昂著。因為帽簷壓得低,他直著脖子正好看清台下的社員。大老官說:“舒通,你自家向社員群眾交待清楚!”

舒通到戲台中間拿過話筒,仍舊走到台角,站著說:“獲獎的……的確是老……《插秧舞》,我怕出你們領……導的醜,交待宣傳隊的人不……準講出來,不曉得哪……個嘴巴癢,講出……來了。”

“出我們的醜?這是丟我們縣裏的臉!”大老官叫喊著。

通哥說:“我們到……省裏以後,發現外地有個……《采茶舞》,就是演的人……工采茶,很……漂亮,省裏領導說很……好。我就靈……機一動,叫宣傳隊改跳老……《插秧舞》。”

“好,你改得好哇!”大老官忍不住怒火。

“也不是演機械化就一……定得獎,有個節……目叫《火……車向著韶山跑》都沒有得獎,火車比插秧機還……高級些。”通哥說。

大老官站起來,搶過通哥的話筒:“社員同誌們,你們要提高覺悟,心明眼亮。這說明什麼問題?說明資產階級文藝黑線仍然還有市場!我們學習小靳莊,就是要朝這條黑線開火!舒通,不要以為你在省裏得獎了,就怎麼樣了!我們會把情況向上級反映,我們照樣整你的材料!”

“我祖宗八……代都是貧農,清……水岩板底子,你整……吧!”通哥撂下這麼句話,自家下來了。

十四

從祠堂裏回來,二伯母跑到我家,同爸爸媽媽商量如何救通哥。二伯母哭著說:“這回舒通完了,隻怕要坐班房啊!”

“嫂嫂你莫急,沒有那麼大的事,最多就是在大隊開個鬥爭大會。”媽媽勸道。

二伯母說:“開了鬥爭會,他的民辦老師肯定就當不成了。”

爸爸說:“是啊,鬥爭了,民辦老師隻怕就當不成了。”

二伯母焦急萬分:“我叫他寫個檢討給人家,舒通就是不肯。”

“檢討沒用”,爸爸說,“除非全大隊人出麵保他。”

“哪個肯出這個頭?”二伯母問。

爸爸說:“隻有請俊生出麵。話講在明處,俊生肯的。”

二伯母說:“俊生平日人也還好,人心隔肚皮,曉得到這個時候他肯出麵嗎?”

媽媽說:“管不了那麼多,嫂嫂你自家去請一下俊叔,六坨去把你通哥喊來。”

二伯母說:“我叫他一起來,他就是不肯。他整天同那個狐狸精搞在一起,人家要整他,多樁事,說他流氓阿飛,這是釘子釘的,跑不脫啊!”

我摸著黑去了學堂,推開教室門,看見通哥房裏透著光亮。我碰著了桌椅,響聲弄得很大,通哥在裏麵問:“哪……個?”

“通哥,是我!”我說。

通哥開了門,說:“六坨,你……來做什麼?”

我說:“二伯母叫你到我屋去。”

通哥沒有戴帽子,上身穿著棉衣,下麵隻穿著裏褲,站在門口,沒有讓我進去的意思。我透過通哥和門框間的縫兒,看見陽秋萍坐在床上,拿被子蓋著腳。陽秋萍說:“快進來,外麵冷哩!”通哥進去,我就跟了進去。通哥仍坐到被窩裏,問:“叫我去做……什麼?”

我說:“二伯母同我爸爸媽媽商量,叫全大隊人保你。”

通哥不做聲,把頭偏向一邊。陽秋萍說:“通哥,你還是聽大家的,回去一下。人家是上麵來的官老爺,莫要硬頂著來。”

通哥說:“我不……怕!我又沒……犯法!”

陽秋萍說:“人家是縣裏工作組的組長,就是代表縣裏的。你大丈夫能屈能伸,退一步天寬地闊。”

房裏沒有燒火,我站在那裏冷得打顫,就說:“我回去了,通哥你快來。”聽得陽秋萍在說話:“通哥你莫太強了,回去吧。你莫讓六坨自個兒來自個兒回去,外頭漆黑的。”

我回到家裏,俊叔已到了,聽他正說道:“事情這樣辦,保書讓舒通自家寫,大隊也隻有他寫得好。出麵還是二嫂自家出麵,挨家挨戶上門講好話,要人家簽名蓋章。我呢?隻裝著不曉得這個事。”

二伯母見通哥沒跟我來,問:“他沒來?”

“他不肯來。”我說。

二伯母罵了起來:“他想坐班房,叫他去坐好了,我們都不要管了。”

俊叔說:“二嫂莫急,再去喊一下。”

這時,通哥推門進來了。二伯母罵道:“大人急得要死,你自家還雷打不動!”

通哥說:“我又沒……有犯法,我怕……什麼?”

“沒有犯法?光是你同那個狐狸精亂搞,就可以抓你流氓阿飛!”二伯母點著通哥的鼻子罵著。

通哥說:“我們是自……由戀愛,憲法上都寫……了的。”

俊叔說:“舒通,你媽媽說你幾句,你還頂嘴,你不是個孝兒。憲法也沒有寫著不結婚可以睡在一起啊!”

“俊叔,我沒……犯法,不……怕他。這個姓劉的,還是文……化局副局長,我說他懂……個屁!”通哥把帽子取下,捏在手裏,我看見他的眼睛從來沒有睜得這麼大過。

俊叔說:“舒通,你硬來是不行的!工作組在通夜整你的材料!我是支書,本來不該護著你說話。我們關起門講,都是一個祠堂的人,你趕快寫個保書。”

幾個大人勸了好久,通哥沒法,隻好說:“我去學……堂寫!”

二伯母氣不過,罵道:“你就一時半刻都離不開那個狐狸精?”

通哥也火氣衝天:“莫一口一個狐……狸精好不好?筆和紙都……在學堂……”

通哥說完就摔門出去了。我不曉得什麼時候睡著的,肯定是睡著了讓媽媽抱上床的。第二天才曉得,通哥寫好了保書,馬上送了回來。俊叔一直等著,聽通哥自家念了一遍,才放心回去。二伯母就讓我媽媽陪著,挨家上門去。除了大隊的地富反壞右,家家戶戶都跑了,也都簽了名蓋了章。

吃過早飯,二伯母匆匆往祠堂去。祠堂東西兩廂樓上樓下有很多房間,樓上房間外麵還有走廊。工作組的辦公室在東廂房樓上。祠堂平時也是我們小伢兒玩的地方,但工作組在樓上做事,我們就不準上樓。我怕通哥出事,見二伯母往祠堂去,也就跟去了。

二伯母上了樓,進了工作組辦公室,撲通一聲跪下,雙手遞上保書。大老官呼地站了起來,瞪著眼睛:“你這是做什麼?貧下中農不能跪!這裏不是舊社會衙門!”

二伯母說:“劉局長,全大隊人都證明,我兒子舒通是個好人,你們不能把他抓起來!”

“哦,你是舒通的媽媽啊!你可是養了個好兒子啊,專門對抗無產階級專政!”大老官重新坐下,不接二伯母的材料,他突然看見我趴在門邊偷看,“走走走,小孩子看什麼?”

我忙退了出來,剛想跑下樓去,見通哥來了。他見二伯母跪在地上,氣得臉鐵青:“媽媽,你骨頭也太軟了,快起來!”通哥竟然沒有結巴,快步上前,拉起二伯母。

二伯母站了起來,拍著膝頭的灰,大聲哭了起來。通哥說:“媽……媽,你不能在他……麵前跪,要跪也……是他跪!”

“舒通!你猖狂!”大老官叫道。

工作組的幾個人大吃一驚,有人指著通哥喊道:“舒通,我們可以馬上把你抓起來!”

通哥說:“我說話自……家負責!劉局長,我想同你個……別談談。”

“我同你沒什麼好談的,要談,等審查你的時候再談。”大老官哼哼鼻子,他又發現我了,“又是你這個小鬼!走走走!”

通哥說:“那好,不……談你自家莫……後悔。”

我怕再挨罵,下樓來了。可我看見通哥同大老官也下樓了,他倆都黑著臉,一聲不吭,進了一間屋子。這時,樓上幾個幹部朝樓下張望,聽得有人說:“怕舒通狗急跳牆,對劉局長動手啊。”二伯母忙說:“領導放心,我兒子不敢做蠢事的。”

聽了樓上人說話,我還真怕通哥殺了大老官。我悄悄兒貼著壁板,聽著裏麵的動靜。祠堂的壁板年月久了,很多地方裂著寬寬的縫,裏麵說話的聲音我聽得一清二楚。

“你太囂張了!”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哪……囂張?我媽媽是貧……下中農,你……的出身你自……家曉得,你怎麼能讓我媽媽跪……著?”

“她自家跪的,又沒有哪個強迫她!”大老官說。

通哥說:“我曉……得你,你自家出……身不好,在縣裏是挨……整的,你就想辦點辦出成……績,好翻……身。我隻要讓社員群眾曉……得你的出身,你就威……信掃地,就沒有人聽……你的。”

大老官笑笑,說:“你想得天真!”

通哥也笑笑,說:“我見……得多了。縣裏老……在我們大隊辦點,農業學……大寨、批林……批孔,都在我……們大隊辦點。前年有個姓……馬的,我們喊他馬……組長,就是在這裏得……罪了人,大家就把他的出身翻……出來一說,他就呆……不下去了,灰溜……溜走了。聽說他回……到縣裏,更加抬……不起頭。”

大老官說:“你想威脅我?”

“是……啊,我就是在威……脅你,你可以不……怕。”通哥說。

大老官說:“你比五類分子還壞!”

通哥說:“你不要亂……扣帽子、亂打棍……子。五類分子是……地富反壞右,你出……身資本家,農村裏沒見……過資本家,會更加痛……恨。”

不聽見大老官說什麼,隻聽得通哥又說道:“我把話講到根……子上,你莫講不……好聽。你其實就是不……懂文藝的文化局副局長,指導我們排節目出……了醜,就恨……我,想整……我。告……訴你,我沒有任……何問題,你拿《插秧舞》整……我,我就到省……裏去告狀。”

“你莫拿省裏嚇我,省裏也有文藝黑線問題。”大老官說。

通哥說:“那就試……試看。我告……訴你,我幸好叫宣傳隊改……跳老《插秧舞》,不然會醜……死去,別說得……獎。你回去問……問縣文化館帶隊的吳……館長,省裏領導對我們的節目大……加讚揚。”

大老官問道:“我的情況都是吳館長告訴你的?”

通哥說:“吳……館長沒有說,你莫冤……枉人家。縣裏同去的幹部又不……是吳館長一個人,你在縣裏的群……眾基礎怎麼樣,你自家清……楚。”

“他媽的那些文化人就是壞!”大老官罵了起來。

通哥笑道:“你莫罵,你自家也是文化人,老牌大學生啊。”

大老官又不說話了,聽得通哥說道:“你想試,就試……試。我輸……得起,你輸……不起。我最多不當民……辦老師了,未必還會開……除我當農民,叫我去當……工人,當……幹部?你一輸,就都……輸掉了。”

“你好壞!”大老官說。

“狗急了還要跳……牆哩!我是你逼……的。”通哥說,“你阿娘的……事我都……曉得。”

我的家鄉喊老婆叫阿娘。大老官壓著嗓子,聲音低得我差點聽不清楚:“舒通,你敢說我阿娘,我打死你!”

通哥說:“你是資……本家出身,我是貧……農,你不……敢打我。要打你也打……我不贏。”

很久很久,沒聽見裏麵再有說話聲。原來,大老官的阿娘同縣委向書記搞男女關係,城裏的幹部都曉得,隻在背後議論。大老官又氣又恨,卻沒有辦法。別人都說,幸得他阿娘有這個本事,不然他這個副局長早保不住了。

突然聽見大老官長歎道:“好吧,算我棋逢對手了。舒通,你就是革命導師們批判過的那種流氓無產者,身上充滿著流氣、匪氣。”

通哥說:“劉……局長,你不要我說你是臭……知識分子吧?我說了,你不要亂……扣帽子。弄得好,我還可……以幫你。”

大老官冷笑道:“我用得著你幫?”

通哥說:“你犯了致……命錯誤,忘記了走群……眾路線。”

大老官說:“我不缺你這個群眾。”

通哥嘿嘿笑了幾聲,說:“你真……以為社員群眾寫……得出詩?我敢說,書……上印的群眾詩,都是秀才加……工了的。可是你帶的這些秀……才不行,我曉得。”

祠堂裏玩著的小伢兒見我貼著壁板偷聽,突然大喊起來:“六坨,特務!六坨,特務!”我嚇得要死,朝他們做眼色。這時,工作組的幾個人擔心出事,都跑了下來,高聲喊道:“劉組長!劉組長!”

大老官高聲回答著,開門出來了。通哥也出來了,朝樓上喊道:“媽……媽,我們回……去。”

二伯母驚慌下樓,跑到大老官麵前,哀求道:“劉局長,請你放過我兒子!他還年輕,不懂事……”

大老官沒好氣,說:“行了行了,我們再研究研究!”

“媽……媽,我們回……去。”通哥說著,轉身就走。二伯母望望大老官,又望望兒子的背影,隻好跟著走了。二伯母追上通哥,帶著哭腔說道:“你莫強,回去求求人家!人家保書都還沒接啊你的啊!”

通哥頭也不回,說:“他不敢整……我!”

十五

媽媽說:“真是怪事了!前日還說要整舒通的材料,今日就讓舒通進工作組了!”

“這個劉組長可能還算個正派幹部,曉得群眾意見大,就不整舒通了。”爸爸說。

我曉得是怎麼回事,卻不敢告訴爸爸媽媽。我早學乖了,很多事情曉得了也悶在肚子裏不說。通哥身上發生的有些事,也並不是我耳聞目睹的,好多是他後來慢慢告訴我的。我長大以後,通哥老喜歡在我麵前回憶以往的事情。

大老官說臘梅是新式農民,她應該寫首詩。臘梅回答得很響亮,說一定完成任務。可她憋了半個月,隻得四句:鐵牛55沒長腦,但是它的思想好。日日夜夜不歇氣,犁田耙田還要跑。大老官看了臘梅寫的詩,笑著說:“意思好,意思很好,話句子還要加工加工。舒通,你來吧。”

通哥閉著眼睛想了會兒,說:“我改……改。”於是寫道:鐵牛55嗵嗵響,今日開口把話講:社會主義就是好,沒油我也自家跑!

大老官看了,非常高興:“舒通,革命的浪漫主義啊,好,太好了!特別是最後一句,沒油我也自家跑!”大老官派人火速將舒臘梅的詩稿送往縣裏,縣廣播站當天晚上就廣播了這首詩。村裏離縣城很近,騎單車三十分鍾就到了。一夜之間,這四句詩就在全縣流傳開來。司機同誌們都背得這四句詩,幾乎曲不離口。

工作組傳下話來,每家每戶都要有一首詩,不完成任務的扣口糧。媽媽把我哥哥、姐姐和我叫到跟前,說:“你們三個是讀書的,詩就要你們寫了。”

哥哥說:“我上學時語文成績最差了,寫不好。”

姐姐說:“通哥講六坨聰明,六坨寫。”

我說:“我很多字都不會寫,我不寫。人家臘梅都寫了詩,姐姐你也要寫詩。”

爸爸火了:“你們三個不要爭,詩反正要你們寫出來!”

我跑去祠堂求通哥,哪知通哥那裏圍著幾十社員,都是請他改詩的。通哥說:“你們把作品上麵寫……了名字,都放在桌……上,我一個……一個想。這是寫……詩啊,要慢……慢想。”

大老官同公社李書記他們站在天井角落抽煙,說話。見這邊響聲大,大老官跑過來說:“社員同誌們交了作品就回去,舒通同誌要集中精力看你們的作品,這麼吵吵鬧鬧,沒辦法看啊。”

社員們就回去了,卻又不放心似的,忍不住回頭張望。大老官拿起桌上的紙條,問:“有好的嗎?”

“正是你……說的,意……思都好,但都……要改。”通哥說。

大老官隨口念著口中的條子:“一年四季不穿鞋,田裏事情做不完。苦幹巧幹拚命幹,多掙工分好過年。這首詩嘛,總體上講是好的,體現了大幹快上的精神,但是思想境界要提升,不能隻想著自家過個好年,而要把落腳點放在建設社會主義新中國上。”

李書記也拿起一張紙條念道:“一年養他三頭豬,一頭過年一頭盤書,還有一頭送國家,完成任務不認輸。這首……這首……劉組長你看?”

大老官說:“要不得,這首要不得。”

通哥說:“說的倒……是大……實話。”

“通哥,我媽媽要你寫首詩。”我說。

沒等通哥答話,大老官說了:“不能喊人代寫!你是哪家小伢兒?”

通哥說:“我四……叔家。”

大老官說:“你們自家寫好,交給工作組審查、修改,這是可以的。”

通哥笑笑,摸著我的腦袋,說:“六坨最……聰明了,你想……想,再告……訴我。”

真是難住我了,我哪裏曉得寫詩?天井中間燒著一堆大火,青煙直上雲霄。通哥的桌子放在火堆的一角,他正埋頭改詩。大老官同李書記幾個人圍著火堆烤火,說著社員寫詩的事。大老官說:“縣裏對我們工作是肯定的,我們要抓緊時間把每戶一首詩搞出來,搞個社員賽詩會。”

“搞社員賽詩會,能不能把縣委向書記請來?”李書記問。

“向書記肯定會來的,我去請示彙報。”大老官說。我當時還不曉得縣委向書記同大老官阿娘的事,也就沒有在意他的臉色。我正在想詩哩。通哥平日罵不會做作業的同學隻曉得望天花板,可我這會兒坐在天井中間,隻能望著天空了。今日是冬日裏難得的晴天,空中的白雲像大團大團的棉花,慢慢從天井北邊角上飛到南邊角上。

我突然想起,臘梅的拖拉機沒油都可以自家跑,我何不把天上的白雲拿來做棉花呢?可我有了這個想法,也寫不出詩來。我看見別人寫的詩都押韻,每句的字數也都一樣多。我冥思苦想了老半日,才麻著膽子走到通哥跟前,說:“通哥,我想了幾句。”

通哥放下筆,望著我:“說給我聽……聽?”

我的臉刷地紅了,心裏怦怦跳。我壯著膽子,說:“我順著彩虹飛上天,神仙問我我不回答。我沒有工夫回答他,我正忙著曬棉花!”

通哥吃驚地望著,說:“六坨你是神……童啊!好,真好,我給你稍……微改改!”通哥皺著眉,不一會兒,提筆寫道:農民伯伯去天宮,踩著彩虹上九重。神仙問話沒空答,社員忙著曬棉花。

“劉……組長,李書……記,六坨是個神……童哩!”通哥喊道。

大老官接過通哥遞上的詩,同李書記湊在一起念了念,都懷疑地望著我。“真是你寫的?”大老官問。

“我是說的飛上天,通哥改成上九重。我說我正忙著曬棉花,通哥改成社員忙著曬棉花。”我說。

“你幾歲了?上幾年級?”李書記問。

我回答說:“九歲了,三年級。”

“九歲?神童,真是神童!馬上打發人把六坨的詩送到縣裏去!”大老官叫喚著工作組的人。有個年輕幹部從樓上下來,拿著詩稿看看,推著單車就要走。大老官突然想起:“對了,叫六坨自家抄寫一遍,帶他自家抄寫的原稿去!”

我整個人就像中了邪,恍恍惚惚。我趴在桌上抄詩,一堆大人圍著看。我緊張得要死,出了身老汗。有人搖頭歎服:“真是聰明,九歲小伢兒的詩,這麼好,我們大人都寫不出。”我抄完詩,回頭看看通哥,他獨個兒蹲在火堆旁烤火。大老官望望通哥,臉上滿是笑容,對李書記說:“老李,我們這個點,會出成績的!”

我挨到很晚才回去,爸爸媽媽早聽說我寫詩的事了。“真是你自家寫的嗎?”媽媽問我。“當然是我自家寫的,通哥、大老官、李書記都在場。”我說。不曉得怎麼回事,我沒有說起通哥幫著修改了。

我剛端起碗吃飯,就聽見廣播裏說道:“世界上有神童嗎?回答是否定的。但是,在社會主義新農村裏成長起來的兒童,不是神童,勝似神童。下麵廣播一首九歲小朋友的詩,請聽!”接下來念我那四句詩的是個小女孩,她念得真好,我真不相信這詩是我寫的。小女孩念完,又是大人的聲音,整個兒都在說這詩短小精悍,寫得太好了。“作者運用了革命浪漫主義手法,描寫了農村棉花豐收的景象。棉花多得像天上的雲,神仙都為之驚訝,多麼生動的神來之筆!”

爸爸媽媽嘴裏含著飯,都停在那兒不敢嚼,生怕聽漏一個字。爸爸拿筷子輕輕敲了下我的腦袋,笑得合不攏嘴,說:“舒通平日總誇你聰明,我就是看不出。還真要得啊!”

我成了小詩人,感覺非常的好。不論走到哪裏,大人都誇我。小伢兒們也羨慕,老問我這詩是怎麼想出來的。

十六

通哥和工作組忙了好久,家家戶戶都有詩了。學堂也開學了。通哥沒有去學堂上課,他要準備賽詩會。他的課都由別的老師代了。有個白天,祠堂門口紮了鬆枝做成的彩拱門,上麵掛著的紅綢布上寫著“學習小靳莊社員賽詩會”。學堂不上課,同學們早早地就坐到了天井裏。社員們比以往任何會議都聽打招呼,他們家家戶戶都要上台。

聽得汽車喇叭響,曉得縣委向書記來了。果然,一個胖子披著軍大衣進來了,他身後跟著大老官劉組長、公社李書記,還有幾個不曉得是什麼人。我猜那個胖子肯定就是向書記。俊叔站在樓梯口招呼著,向書記就領著人上樓了,走到主席台上坐下來。

大老官拿起話筒,站著說:“縣委向書記對我們點上學習小靳莊活動非常重視,百忙之中抽出寶貴時間,參加今天的群眾賽詩會。下麵,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向書記作指示!”

大老官說完,把話筒端端正正放在向書記麵前,自家退到後麵座位上坐下。向書記清清嗓子,說:“社員同誌們,有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作指導,任何人類奇跡都可以創造!兩千多年前,中國誕生了一部詩歌集,叫《詩經》,總共收錄了三百零五首詩。這是中國古人千百年創作詩歌的總和。但是今天,我們大隊三百二十五戶,不到兩個月時間,每家每戶都創作了一首詩,有的戶還創作了兩首、三首,總數達到四百零五首,比《詩經》整整多出一百首!如果我們全縣每個村都像點上一樣,那將是怎樣的景象?那是詩的海洋!”向書記下麵的話我就聽得不太懂了。他講儒法鬥爭史,從兩千多年前的孔子講起,一直講到林彪。我瞟了眼坐在後麵的大老官,他總是微笑著望著向書記的後腦勺,好像那裏也長著雙眼睛,正同他打招呼。

向書記講完,賽詩會開始。早就同社員群眾打過招呼的,賽詩會上不點名,大家要爭先恐後上台,氣氛搞得熱熱鬧鬧的。但是,大老官宣布賽詩會開始了,沒有一個人敢上去打頭炮。場麵有些難看,急死了大老官、公社李書記和俊叔。這時,通哥在戲台角上,朝我眨眼睛。我明白他的意思,猛著膽子站了起來,小跑著上了戲台。站在台上打招呼的陽秋萍忙把話筒遞了過來。我雙手有些打顫,喉嚨發幹。

“我,我”,我結巴了兩聲,終於喊了出來,“詩一首,題目是《曬棉花》。”我就像放鞭炮,自家都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就把四句詩念完了。台下拚命鼓掌。我剛要下來,聽到向書記喊道:“小朋友,我還沒聽清楚哩,再念一遍,慢些念。”

我不曉得轉過身去,就背對著台下,望著向書記念了起來:“農民伯伯去天官,踩著彩虹上九重。神仙問話沒空答,社員忙著曬棉花。”

向書記高興地笑了起來,問我幾歲了,詩是不是我自家寫的,然後連聲說好。

我打響了頭一炮,就沒人害怕了。上去幾個人之後,樓梯口竟然排著隊了。每家每戶都推選自家最有文化的人上台,大家都有爭麵子的意思。

賽詩會後,向書記召集幾個群眾代表開會。我居然被喊去開會了,這是我平生頭一回參加大人的會議。通哥、臘梅也在會上。向書記表揚大家幾句,就說了他的想法:“社員同誌們,群眾寫詩,這是個新生事物。我們不光要人人寫,家家寫,還要樹典型。你們這裏是縣裏的點,應該產生代表縣裏水平的農民詩人。”

俊叔問:“向書記,舒通是民辦老師,算不算農民?”

向書記說:“當然算農民呀!”

俊叔說:“民辦老師算農民的話,我個人覺得推舒通比較合適。”

“哪位是舒通?”向書記問。

“是……我!”通哥回答。

向書記望望舒通,說:“你,結巴?”

通哥答道:“結……巴。”

向書記說:“作為農民詩人推出來,有時候免不了要登台朗誦,結巴隻怕不妥。”

俊叔說:“他讀書一點兒也不結巴。”

向書記問:“你自家寫的詩是什麼?”

舒通說:“社員挑擔橋上過,河水猛漲三尺多;要問這是為什麼,一個紅薯滾下河。”

“哈哈哈哈!”向書記高聲大笑,“這個紅薯可真大啊!好啊,有氣魄。剛才怎麼沒見你上台念呀?”

通哥說:“我家的詩是我媽……媽上台念的,我媽媽自……家寫的。起床起得早,雄雞吵醒了。叫聲大娘喲,今後你報曉。收工收得晏,天天是大戰。社員豪情高,為國做貢獻。”

“哦,你媽媽的詩寫得好。”向書記說。

“舒通念書不結巴,這是真的”,大老官劉組長說,“不過,我覺得要有代表性,不如推舒臘梅同誌。她是拖拉機司機,又是女同誌。”

李書記說:“我同意。”

臘梅低著頭,腳在地上不停地畫著。

“可不可以推這個小朋友呢?”向書記問。

我聽了腦子嗡地響了起來,像被哪個敲了一下。

通哥馬上說:“不要推……六坨,讀……書要緊。”

向書記說:“你這個認識就有問題了,寫詩怎麼會影響讀書?”

通哥說:“我說要推就推臘梅,不然最好推不識字的,更是新生事物。”

大老官嚴肅起來:“舒通你這是什麼意思?說風涼話?你這個人就是喜歡翹尾巴。”

臘梅的臉刷地緋紅,嘴巴噘得老高,瞪著別處。

通哥說:“我哪……是說風涼話?勞動人民口……頭創作,文化人記……錄整理,自……古都有……的事啊。”

向書記說:“舒通倒是個有見識的人,他說得有道理。我們這裏隻是征求群眾意見,最後我們幾個留下來研究研究。你們回去吧。”

哪個該回去,哪個該留下來,大家聽了就明白。隻有俊叔不知是走還是留,遲疑地望著李書記。李書記看出他的意思,說:“俊生同誌一起研究。”

我走在通哥後麵,一句話也不說。通哥自家想當詩人,就攔著我。他推臘梅也是虛情假意的,故意諷刺人家。

“六……坨,你今天表……現不錯。”通哥說。

我不說話,低頭走路。

“咦,怎麼不……理我?”通哥問。

我說:“通哥,你自家想當詩人吧?”

通哥說:“哦,我曉……得了,你生我……的氣?我才不……想當哩!你還……小,不曉……得事。這哪裏是……詩?這……叫順口溜!這也……是詩,那算……命先生個個是詩人!算命先……生講話,全是順……口溜,全押……韻!”

我不明白通哥的意思,仍不說話。通哥說:“六……坨,你也……是三年級的學……生了,要大不……大,要……小不小。我講……的話,你隻……記住,不要跟別……人講。賽詩是一……陣風,過不……了多久,就什麼都……沒有了。你好……好讀書。”

通哥這話,就像冬天的一盆冷水,潑得我人都蔫了。我原以為自家真是小詩人了哩!我分不清順口溜同詩有什麼區別,但還是相信通哥的話。縣委向書記,那是個真正的大老官,他都說通哥有見識。

可是過了幾天,我就真不清楚自家是否被通哥騙了。通哥明明說他不當詩人的,卻被推選為縣裏的農民詩人,到省裏賽詩去了。

這次通哥出門時間可真長,大約二十多天才回來。他背回一捆書,書名叫《舒通的詩》。我翻開看看,竟然家家戶戶的詩都在裏麵,我的四句詩也在裏麵。

“通哥,怎麼人家的詩都變成你的詩了?”我問。

通哥說:“六坨,同你講……不清,你年紀太……小了。”

村裏人知道自家的詩印在書上了,都非常高興。他們並不在意書上印著哪個的名字,看著自家的詩變成了鉛字了就滿心歡喜。幾十本書被社員們一搶而空,沒搶到的還有意見,問通哥能不能再弄些來。

隻有我不甘心,自家寫的詩,印在人家書上。媽媽說:“六坨就是鑽牛角尖,這有什麼奇怪的?大躍進的時候,十多畝田的穀子堆到一丘田裏放衛星,現在把全村人寫的詩都放在你通哥一個人腦殼上,不是一回事?”

十七

通哥從省裏賽詩回來,人就變了。他真的開始寫詩,放在信封裏,寄到外地去。他說是投稿。我問投稿是什麼意思,他懶得告訴我,隻說你長大了就曉得了。通哥不再像原先那樣,耐心告訴我很多不曉得的東西。他總是昂著腦殼想事情,然後在紙上寫幾行字。

這年暑假,通哥同陽秋萍去公社登記了。向姨不再反對,隨他們去了。二伯母同向姨也說話了,兩家都認了這門親戚。通哥同陽秋萍新事新辦,沒有弄酒席,開了個茶話會,年輕人聚滿了洞房,鬧到深夜。通哥不再住學堂的老師房,兩人在家裏布置了新房。

結婚了就得分家過的,但分家太快又不合情理。到了年底,通哥就同陽秋萍自家過日子了。分家也是當喜事辦的,兩邊大人湊在一起,辦幾樣菜,吃了頓酒。

正是這個時候,幸福大學畢業了。我這才曉得,福哥上的大學,隻有八個月,叫春秋大學。春季入學,秋季畢業。但福哥回家的時候,已是冬天。他吃國家糧了,去了縣裏氮肥廠上班。

第二年初夏,村裏出了件大事。臘梅肚子大了。冬春衣服厚,沒人發現;一到夏天,就見她的肚子高高地腆著了。臘梅閉門不出,拖拉機停在站裏沒有開回來。村裏人開始議論,有人說她肚子裏的貨是公社李書記的,有人說是縣裏劉副局長的,還有人說是幸福的。最後大家曉得,原來是李書記的。李書記挨處分了,撤了職務,調到別的公社去了。

臘梅被發現懷孕的時候,日子早到了。村裏婦女主任領她到醫院,要打掉。她不光違背計劃生育政策,而且沒有結婚。人打下來卻是活的,臘梅哭著嚷著,把伢兒搶走,抱回來了。生的是個女伢兒。

幸福每隔些日子,就回到村裏。他穿著藍色工裝,袖子高高卷起,樣子很叫人羨慕。他回到村裏就是個沒事的人,四處遊走。看見誰家裏有人,喜歡就站在人家門口,說會兒話。他碰見人總是打聲招呼,說:“倒班,休息。”有時是村裏人先打招呼:“幸福,倒班?”我不曉得什麼是倒班,就問通哥。通哥說,氮肥廠二十四小時上班,分三班,輪著上。輪著上夜班,白天休息。連續上幾個夜班,就加休一個白天。加休這天,就叫倒班。幸福是村裏最清閑的人,吃的國家糧,月月還有工資拿。媽媽說:“你長大了要是像幸福,命就好了。”

有天,幸福回來沒穿工裝,穿了件白襯衣,紮進褲腰裏。村裏誰也沒見過這麼白的布,很多人扯著摸摸。幸福說:“這叫的確良,日本人發明的,放在地裏埋三十年都不會爛。”

有人不相信:“鬼話,哪有漚不爛的布?”

幸福說:“的確良又不是棉花做的,石頭做的。石頭埋在地裏會爛嗎?”

大家更加不相信了:“石頭碎了,最多是粉粉,怎麼會變布呢?”

幸福說:“你們不懂科學。氮肥是什麼變的你們曉得不呢?”

眾人搖頭。幸福說:“氮肥是空氣變的!把空氣收在一起,放在機械裏,就變氮肥了。”

眾人聽得神乎其神,幸福很是得意,吹起大牛:“你們曉得的,我們用的尿素,最好的是日本尿素。你們曉得日本人有好聰明嗎?日本人把輪船開出來,本來是空的。他們就在太平洋上邊走邊生產,等到了中國,就是滿船的尿素了。再把尿素賣給中國,運中國的大米回去。”

有人很不服氣,說:“他媽的日本人太狡猾了,拿空氣換我們的大米!”

我把幸福的話告訴通哥,通哥說:“幸福曉……得個屁!日本人是……厲害,也沒……有這……麼神。”

我突然發現陽秋萍的腰粗了,走路時總喜歡一手支著腰。聽大人們說,陽秋萍有了。算著日子對不上號,背地裏說陽秋萍肚子裏是現飯兒。現飯兒,是我們鄉下人的說法,指的是未婚先孕。

有天,我正在外頭玩,突然聽得廣播裏響起哀樂。我聽了,大吃一驚。我飛快地跑回家,說:“媽媽,毛主席死了!”

媽媽正在織布,聽我這麼一說,拿起身邊的掃把就要打人。我躲了一下,沒打著。媽媽站起來,追著我打。廣播裏正在念著訃告,媽媽一邊追打我,一邊聽著訃告,慢慢停下腳步。我邊跑邊回頭,見媽媽站住了,我也站住了。媽媽站在那裏不動,白著眼睛望天,反複聽著,終於聽清楚了,突然大哭起來:“毛主席呀……”

毛主席的哀期未過,陽秋萍的兒子悄悄兒生下來了。生兒子本來是大喜事,可是這孩子生得不是時候,不準放鞭炮,不準請酒飯。所以說這個小伢兒是悄悄生下來的。通哥給兒子起的名字叫默生,可能就是這個意思。

村裏人都戴了黑紗,拿別針別在袖子上。幸福倒班時也回到村裏,手臂間也戴著黑紗。人們發現幸福的黑紗做得漂亮些,吃國家糧的就是不同。幸福說:“廠裏統一發的。”有人說:“我們也是大隊統一發的,差些。”

很快就是深秋,太陽曬著不燙人,很舒服。晚稻開始收割,白天村裏見不著幾個人。大人們都到田裏收穀子去了。我提著魚簍,想去田裏抓泥鰍。晚稻收割完了,沒撒綠肥的冬浸田裏,正好抓泥鰍。

我從通哥屋前走過,正好看見陽秋萍坐在外頭曬太陽,摟著默生喂奶。幸福坐在她麵前,望著她喂奶,同她說話。“六坨,不上學?”陽秋萍問。“今天是星期六,半日課。”我說。陽秋萍說:“哦哦,我糊塗了,今天是半日課,你通哥砍柴去了哩。”

我瞟了眼陽秋萍,忙走掉了。她把奶子露在外麵,我不好意思看。她頭發稀亂,腰照樣很粗。剛才陽秋萍同我說話的時候,幸福望都沒望我。他一直望著陽秋萍的奶子。真搞不懂,女人沒生孩子,身上半寸肉都不敢露出來;生了孩子,就把奶子當著人舞上舞下。

十八

我上五年級了,已經曉得什麼是投稿,什麼是發表作品。我問通哥:“通哥,你還投稿嗎?”通哥說:“不……投了,我要複……習,參加高……考。告訴你,今後考……大學,不是社……來社去,可以吃國……家糧。”通哥寫了好多年詩,我不曉得他是否發表過。我曉得這事不好問,就沒有問他。通哥自家卻說了:“寫……詩,比考大……學還難。”我問通哥:“你考大學出來,想做什麼?”通哥說:“肯……定不再當老……師了。我問……過,師範大學不……要結巴。我想當……記者,無……冕之王。”

可是,比寫詩容易的大學,通哥也沒有考上。通哥搖搖頭說:“複習得太……晚了,太晚……了。明年再……來,明年……再來!”通哥準備再次複習參加高考的時候,他的第二個孩子出生了。生的是個女兒家,起名叫秋桂。有人說他給女兒起的名字不通,又不是秋天生的。通哥笑笑,說:“你們不……曉得!現在高考改在夏……天了,發榜的時候……是秋季,同古……時候考狀元是一個時間。古時候考……上狀元,就叫折……桂。”

鄉下人信迷信,聽通哥這麼一說,料定他今年肯定考得上大學。不說別的,兆頭好啊!再說通哥在村裏人眼裏,學問太好了。但是,通哥仍然名落孫山。幸福在旁邊說風涼話:“吃國家糧,還得有命!我們廠裏,很多人文化連我都不如!”通哥曉得這話了,冷冷一笑,說:“幸福還吹……什麼牛皮?三十……多歲了,阿……娘都找不到!”

幸福的婚事越來越是村裏人議論的話題,都說他再找不到阿娘隻怕就要打單身了,高腳了。鄉下人說話,喜歡拿農事打比方。高腳,本來是講秧苗過季了,長高了就栽不活了。這時候,俊叔已不當支書了,家裏的事兒也越發不稱心。幸福吃著國家糧,卻找不著阿娘。喜坨書早不讀了,學了門丟人的手藝,鉗工。也就是扒手。俊叔在村裏當支書好多年,丟不起這個麵子的。可是兒子大了,管也管不住。喜坨回家一回,打他一頓。打他一頓,出門半年。慢慢地,俊叔打也不打,罵也不罵,由他去了。

慢慢地,村裏出了很多鉗工,都說是喜坨的徒弟。日子久了,大家也習慣了,似乎那真是一門手藝。喜坨從外麵回來,有人甚至會問:“生意好嗎?”喜坨衣著光鮮,滿麵笑容:“好哩,還好哩!”老輩人在一旁搖頭:“舊社會,附近十鄉八裏,隻有彭家坡有個彭疤子是扒手,大家都認得他。現在啊,扒手成堆了!”

通哥死心了,再也不想考大學。詩也不寫了,他說那東西比考大學還難。家裏四口人了,他得掙工分。學校放學,他就扛著鋤頭往地裏跑,還可以趕一氣煙的工。一個工分上下兩個半日,每個半日分兩氣煙。

灶裏燒的,也要通哥去山上砍。星期天隻要天氣好,通哥都會上山去砍柴。通哥平日穿衣服算是講究的,衣上的補丁必須方方正正。但他上山砍柴,穿得就像個乞丐。通哥已經多年沒戴帽子,但眼睛同樣眯著。他早已是近視眼。

我頭回上山砍柴,就是通哥帶著去的。家家戶戶都燒柴,砍柴的地力就越來越遠。媽媽本來不讓我去砍柴,說太遠了,吃不消的。我吵著要去,還必須要穿草鞋。媽媽扔給我一雙草鞋,說:“不要哭著回來啊。”

通哥肩上扛著扡擔,高聲唱著歌。說實話,通哥唱歌很難聽。原先在宣傳隊,他隻要唱歌,陽秋萍就會笑。我走了不到半裏地,腳就被草鞋磨破了。媽媽的話應驗了。通哥回頭一看,說:“六……坨,你們小伢兒肉……皮嫩,穿不……得草鞋,不如光……著腳。”

有過這麼一回,後來通哥隻要上山砍柴,必定邀我。我每次都去。多跑幾回,我也能穿草鞋了。通哥去的時候,一路上總是唱著歌。他在山上砍柴,也是唱歌。他把能想到的歌都唱出來,有時從這首歌唱到那首歌,自家並不曉得。

挑柴回家的路上,通哥不再唱歌。路上歇肩,他也不唱。這個時候,人都疲得不行了,哪唱得了歌?通哥坐在路邊,眯起眼睛望著遠處,我會想起他當年寫詩的樣子。

十九

我考上大學,通哥並沒有祝賀我,他搖搖頭說:“你要……考就考北大,要是我像……你,就考……北大。”

我上大學幾年,每次放假回來,都聽說很多通哥的事情。想不到陽秋萍同他離婚了,跟了幸福。村裏人說得難聽,幸福三條尿素袋子,就把陽秋萍睡了。當時有種日本尿素袋子,質地很像綿綢。綿綢是那時候很高級的布料,鄉下人是穿不起的。日本尿素袋子染過之後,同綿綢差不多,做褲子很好看。通哥看見陽秋萍新做了條尿素袋子的褲子,問是哪裏來的。陽秋萍講是幸福給的。通哥對幸福從來就沒什麼好感,老見他沒事就到家裏來,望著陽秋萍喂奶他就眼睛發直。通哥起了疑心,盤問陽秋萍。陽秋萍不承認,兩人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打過之後,陽秋萍就承認了。

離婚的時候,問兩個孩子,願意跟爹,還是願意跟娘。默生和秋桂都說願意跟娘,還說聽老人講了,寧願跟討飯的娘,不願跟當官的爹。通哥紅了眼圈,說:“你……們的爹又沒當……官!”他心裏清楚,兩個小伢兒聽了陽秋萍的挑唆,跟著幸福有活錢用。

通哥不再唱歌,也不再上山砍柴。混了些日子,課都懶得上了。民辦老師也就當不成了。最叫村裏人說閑話的是他同臘梅搞到一起去了。同姓人亂搞,這在鄉下是丟臉的事。通哥就同臘梅帶著女兒,住到縣城裏去了。一家人在城邊租了兩間破屋子,做著小生意。每日清早,通哥就同臘梅守在城外路口,攔著進城來的菜農,長說短說把人家的菜躉下來,再挑到菜市上去賣。我問媽媽:“他這樣過得了日子嗎?”媽媽說:“有時候你通哥也這樣……”媽媽做了個扒手的動作。

通哥同臘梅躲在城裏,一口氣就生了三個小伢兒,都是兒子。村裏把他家裏房子拆了,就再也拿他沒辦法。那幾年,隻要聽說臘梅肚子又大了,鄉政府和村裏就派人到城裏去找。臘梅就四處躲,影子都找她不著。有回,幾個幹部捉住通哥,說你阿娘不肯紮,就把你紮了。通哥笑笑,說:“我同臘梅又沒……有結婚,你們憑……什麼講她是我阿娘呢?你們憑什麼把我閹……了呢?我閹……了你們!”當時通哥正在賣魚,手裏拿著破魚的刀。他說話笑眯眯的,卻把幾個幹部嚇著了。

那年上麵突然來了政策,工齡長的民辦老師可以轉為正式老師,村裏好幾位和通哥同年當民辦老師的都轉正了。通哥曉得了很後悔,不該把民辦老師這個飯碗丟了。有天通哥聽說,江東村有位民辦老師,也是中途離開教師隊伍的,同樣轉正了。他很興奮,打了報告,跑到縣教育局。

通哥走進局長辦公室,原來局長正是當年在大隊辦點的大老官。“劉……局長,你還認……得我嗎?”通哥笑著。

劉局長望望舒通,很熱情的樣子:“原來是舒通啊!好多年不見你了,倒是老聽人家講起你。坐啊,坐啊。”

“我有什……麼好講的”,通哥坐下說,“劉局……長,我的政……策能落實嗎?”

劉局長溜了眼報告,說:“你的情況我清楚。像你這種情況,沒有辦法落實政策。你是自動離開教師隊伍的。”

通哥就說:“那……江東村有……個老師,他也……是中途離開的,聽說他轉……正了。”

劉局長說:“你講的情況不錯,但人家是因為在文革時期受迫害,被開除出教師隊伍。現在平反昭雪,承認他的連續工齡,就轉正了。”

“劉……局長,還有沒有辦……法想呢?”通哥幾乎是哀求。

劉局長說:“沒有辦法。人家是受迫害,你是因為亂搞男女關係。”

通哥麵紅耳赤,站了起來。他真想罵娘。要是依著當年在宣傳隊的脾氣,他差不多會扇劉局長一個耳光。他拿回放在劉局長麵前的報告,捏成一團。

“聽說你阿娘陽秋萍跟人家去了?”劉局長笑眯眯地問。

“你阿娘還偷縣委書記嗎?”通哥摔下這句話,扭頭出來了,居然沒有結巴。

幾年之後,默生突然來找我,說他爸爸關起來了,要我幫忙把他搞出來。通哥並不專門偷扒,他隻是遇著機會就順手牽羊。可他年紀畢竟大了,眼睛又不好,老是被抓。他其實被關了好多回了,每次都托人說情,關幾天就放了。這回他倒黴,偷到公安局長家裏去了。往日都是關在派出所裏,請人幫忙,交錢就放人。這回關到監獄去了,麻煩就大了。他家裏四處托人,聽人家說隻有找六坨了。我其實是不肯求人的,但通哥是自家堂兄,又是老師,賴也賴不掉。算是通哥有運氣,公安局長正是我大學同學。我這同學聽我一說,哈哈大笑,說:“原來是你老師啊!你還有這樣的老師,佩服!”

我自家開車去監獄接通哥出來,見麵很有些尷尬。我盡量做得自然些,同他寒暄:“通哥,你受苦了。”

不料通哥嘿嘿一笑,說:“不……受苦!我在裏……頭就像皇……帝!那……裏頭可黑……啊!裏麵犯……人個個凶……惡,欺……生。我剛進……去,差點兒被他們打……了。幸……好喜坨在裏頭,喜……坨是裏麵的老大。喜……坨說,他是我的老……師,你們要尊敬……老師!每餐……吃飯,喜坨都要人……家把菜分一半給我吃。他們都爭……著把好菜給我吃,我吃都吃……不完,不是家……裏人硬要……我回去,我在裏……頭還……好些……”

通哥結結巴巴,不停地講著自家在監獄裏的奇遇。要不是到了他家門口,他還會講下去。他住的地方在城邊,房子像建築工地的臨時工棚。下車的時候,通哥又嘿嘿笑著:“當老……師還……是好,坐班……房都有學……生來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