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水(3 / 3)

有慧阿娘試試水,說:“太涼了,加點熱水,這麼冷的天。”

旁邊好幾個幫忙的女人,有人就說:“她現在還曉得冷熱?”

有慧阿娘輕聲說:“死者為大!侍奉死的,同侍奉活的,要一樣。”

有慧阿娘果然就像給活人洗澡一樣,邊洗邊同秋玉婆說話:“水熱熱火火的,洗得幹幹淨淨,舒舒服服,你好上路啊!先給你洗背,你莫急啊。你有福氣,吃得飽飽地走。你是哪輩子修來的好福氣?無病無痛,說走就走了。”

有人就問:“怎麼這麼快呢?”

有慧阿娘說:“可能是急性胰腺炎,可能是心肌梗塞,也可能是別的急病。我是半桶水,大醫院的醫生,看一眼就曉得了。”

有人過去喊鐵炮:“你娘的壽衣預備了嗎?”

鐵炮說:“哪裏預備?她真以為會千歲不老的。”

女人們就商量,問哪家去借。她們曉得哪幾個老人預備壽衣了,就說:“鐵炮,借壽衣,要孝子自己出麵。你上門去,多說幾句好話。這是修陰德的事,人家肯借的。”

鐵炮說:“老木也沒有。”

有餘阿娘說:“老木人家隻怕不肯借的,我去和你餘太太講一聲,要他趕快割!”

鐵炮朝有餘阿娘作揖,說:“餘太婆,你做得好事,修千年福啊!”

鐵炮借壽衣去了,有慧阿娘又喊人加熱水,不能叫水涼下來。突然,響起一聲炸雷,秋玉婆的下巴掉了下來。死人的下巴往下掉,下眼皮也拉開了,眼睛白白地翻著。女人們都愒得彈,不停地拍著胸口。有人就說:“冤枉話講多了,遭雷打。這回真是相信了。”

有慧阿娘說:“莫這麼講,人都死了。”她說著,就把秋玉婆的下巴往上扣好,又把她的眼睛合上。有人又想起冬天雷聲的不祥,說:“雷打冬,牛欄空。明年隻怕是個大災年啊!”

鐵炮借來了壽衣,哭喊道:“娘啊,你到那邊去,要好好保佑漫水的人啊!都是好人,都在送你!”

有餘鋸了自己屋的木料,通宵給秋玉婆割老屋。鐵炮跑來,撲通跪在地上,嘭嘭地碰了三個響頭,說:“餘太太,你修千年福啊!你子孫興旺,千財萬富!”

有餘說:“老屋你就莫管了,你去招呼其他事。老人家睡白木去是不好的,要上漆。你問問三道士,看是哪日的日子。日子不就,隻漆一道。日子寬,就多漆兩道。漆,我屋裏還有,你莫管。”

“我去問問。我人都木了,事事還得請餘太太想著。”鐵炮又說,“我娘是又想來喝酒,又沒有麵子來喝酒。我要她來的。我說,餘太太和餘太婆不會計較你的,你去吧。沒想到,她就去了。”

有餘說:“哪個都想不到的事,莫哭了。鐵炮,我們好好把你娘送走。”

鐵炮臨走又說:“餘太太,木錢和漆錢,我以後算給你。”

有餘搖頭說:“快去,不是講這話的時候。”

鐵炮走了不久,又跑回來,說:“餘太太,有人回信,說三道士不敢做佛事道場了。這幾年,有事就整他,說他搞迷信。三道士那裏,你說話他聽。”

有餘說:“我這裏半刻工都停不得,哪有空去找三道士?他整是挨整,道場不照樣做?下回哪個鬥爭他,我就問他家裏要不要死人!你把我這話告訴他,就說是我講的。另外,你捉條雞送去。”

有餘哐當哐當忙到天亮,老屋的粗坯出來了。早飯時,跑到鐵炮家吃喪火飯。鐵炮過來說:“餘太太,三道士說,出喪不準喊過去迷信的號子了。”

有餘問:“三道士聽哪個說的?”

鐵炮說:“三道士講,上麵幹部交代的。”

有餘就不作聲了,匆匆吃過早飯,又去割老屋。沒事的就到有餘這裏看熱鬧,陪他說說閑話。有人說:“秋玉婆冤枉話講多了,死了雷公老兒還打掉她的下巴。”

有餘說:“死者為尊,話就不要這麼說了。”

“上山那天,喪佚們隻怕要整人的。”

有餘又說:“鐵炮是個孝順兒,整他做什麼呢?”

“整秋玉婆。”

有餘刨得刨花四射,說:“你們聽我一句勸,死人安心,活人才安心。好好地送上山,莫壞了人家的事。”

三道士看了冬月二十五的日子,老屋就隻能漆一道了。冬天,漆本來就幹得慢。有餘隻得把底子灰刮得更細致些,秋玉婆的老屋隻漆一道也油黑發亮。

出殯那日,地上結著薄冰。喪佚們都穿著草鞋,頭上圍著白布。抬老屋的喪佚,前麵八個,後麵八個。前後又各有一個扶杠的。扶杠的喪佚,必是服眾的頭麵人。上山的路上,喪佚們抬著老屋推來推去。鐵炮就不停地跪下,哭號道:“鄉庭叔侄,你們做樁好事,把我娘安心送上山!”

有餘把三道士抄好的號子記牢了,沿路喊道:“砸爛孔家店啊!”

喪俠們齊聲和道:“噢!”

有餘又喊:“林彪是壞蛋啊!”

喪佚們齊和:“噢!”

有餘喊著號子,心裏卻在罵娘:“人都死了,還要管世上的屁事!”

樟木動了刀斧,香氣散得老遠。慧娘娘夜裏睡在床上,仿佛都聽得見樟木香。

慧娘娘看見餘公公下了兩副老屋的料,問:“餘哥,怎麼是兩副呢?”餘公公削著樟木皮,不停手,隻說:“你把眼睛看,不就曉得了?”慧娘娘早就猜到了,隻是不好開口。自己養著兒子,卻讓人家割老屋,不是件有麵子的事。兒子麵上也沒有光。話既然點破了,她就說:“餘哥,錢我還是要強坨出。他爹睡了你的老屋,你又幫我割老屋,我哪受得起!兩副老木料,錢都要強坨出。”有餘就笑了,說:“老弟母,我們四個老的活著在一起,到那邊去了還要在一起的,你就莫分你我了。”

強坨也曉得了,心上過意不去。做兒子的,爹娘老屋都不割,大不孝。爹睡了餘伯爺的老屋,強坨也說要出錢的,好多年了都還是一句話。他修新屋虧了賬,這幾年手頭緊。強坨有點兒見不得人,每日大早就跑到餘公公家去,想幫著做點事情。木匠的事都是他幫不上手的,餘公公曉得他的心思,就故意喊他搬進搬出的。強坨說:“餘伯爺,工夫出在您老手上,料錢我是要出的。”餘公公說:“料錢你娘出了,你把錢給你娘吧。”

慧娘娘事後問餘公公:“餘哥,我哪裏給你錢了?你怎麼告訴強坨,講我出了錢呢?”餘公公說:“強坨是個孝兒,他也是要麵子的。他剛修新屋,莫逼他。”

不光強坨要麵子,慧娘娘也要麵子。割老屋的話講穿了,她麵子就沒地方放。那老的走得忙,沒來得及預備老木,睡了餘哥的,還說得過去。晃眼這麼多年,借人家的老木沒還上,又要人家割老木,橙皮狗臉不算人了!慧娘娘不論在屋裏哪個角落,都聽見樟木香。她的鼻孔好,耳朵好,隻是眼睛有些花。樟木的香氣叫她坐立不安,嘭嗵嘭嗵的刀斧聲就像敲在她的背上。不去陪餘公公講話,她過意不去。要去,心上又不自在。她一世都是餘公公照顧著,死了還欠他的!慧娘娘閉眼一想,自己從沒替餘公公做過半點事。往年她當赤腳醫生,餘公公壯得像一頭牛,噴嚏都沒聽他打一聲。漫水四十歲以上的人,都吃過她揀的藥,都叫她打過針。隻有餘公公,她連脈都沒給他把過一回。

慧娘娘每日早起,先在屋後井邊漿洗,再去做早飯吃。她早想喊餘公公不要再開火,兩個老的一起吃算了。話總講不出口,一直放在心上。慧娘娘吃過早飯,沒事又到屋後磨蹭。她鼻孔裏盡是樟木香。往年她每日背著樟木藥箱,每日聽著樟木香味。別人的藥箱都是人造革的,慧娘娘不喜歡聽那股怪味道。有個省裏來的專家,看見了慧娘娘的藥箱,打開看了看,問:“用樟木做藥箱,很科學!天然樟腦,可以殺菌,防蟲。誰做的?”慧娘娘隻是笑,臉紅到了脖子上。

餘公公手腳比原先慢了,嘭嗵嘭嗵忙了半個月,終於割好兩副老屋。慧娘娘在井邊再聽不見蛐蛐叫了,她想:真是餘哥說的,人老一年,蟲老一日。兩副白木放在餘公公屋簷下,隻等著上漆了。慧娘娘從屋裏出來,往餘公公地場坪去。她走路雙腳硬硬的,雙手沒地方放。很像年輕時走在街上,曉得很多年輕男人望著她。餘公公拿砂紙把兩副白木打得光光的,老屋兩頭可看見樟木的年輪。兩副老木一大一小,就像人分男女,鳥分公母。慧娘娘突然覺得那不是兩副老屋,而是躺著的兩個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她心上就有說不出的味道,不好意思再往前走。

餘公公怕慧娘娘哪裏不舒服了,老遠就喊:“老弟母,你沒事吧?”

慧娘娘眼皮都不好抬起來,說:“沒有事,沒有事。”

慧娘娘走近了,餘公公就摸著老木,說:“要是楠木,漆都不要漆了。”

慧娘娘曉得餘公公的心思,就是要她誇誇手藝。她從頭到尾摸著老屋,光得就像打了滑石粉。當年做赤腳醫生,用過那種奶白色橡膠手套,上麵就是打了滑石粉的。那個衛生箱還在她床底下,白色油漆早變成黃色的了。慧娘娘把兩副老屋都摸了,說:“餘哥的手藝世上找不出第二個。我過去那個衛生箱,背到縣裏開會最有麵子。別人都喜歡打開看看。一打開,就是一股樟木香。有個省裏的專家說,用樟木做藥箱,很科學。”

餘公公就開玩笑,說:“老弟母,這話你講過三百遍了!你喜歡,我再給你做個衛生箱,你背到那邊去,還給人家打針,還給人家接生。我有一偏廈屋的樟木料,原先預備著給旺坨、發坨和巧兒做家具的,都用不上了。”

慧娘娘笑得像個小女孩,說:“我們這邊變了,那邊隻怕也變了。不再要赤腳醫生,也不再要接生婆。餘哥,你說我講冗話,你不也講?一偏廈屋的樟木料,你也講過三百遍了。”

今天開始做漆工,頭道工夫是刮底子灰。慧娘娘問:“打得這麼光了,還要刮底子灰?”

餘公公說:“哪道工都不能省。刮過底子灰,還要拿砂紙打光。”

慧娘娘坐在旁邊曬日頭,說:“人一世,好像做夢,晃眼就過去了。我這幾日老想起那個小劉。那個女人家是個善人,叫人家欺負了,還說她男女關係。”

餘公公說:“我老想起她男人家。他也是個善人,就是有些傻。上麵說什麼,他就聽什麼,不是傻嗎?天氣老是變,能相信天嗎?”

慧娘娘說:“記得那年嗎,綠幹部又來漫水蹲點。隊長開會回來,隆夜傳達。會沒開始,綠幹部坐在那裏就打瞌睡。那麼多人,那麼吵,他也睡得著。隊長說,金不如錫,哪個相信?金子跟錫哪個貴,我們不曉得?”

餘公公想了想,說:“我記起來了。綠幹部那是最後一次蹲點,後來再也沒有來過。”

慧娘娘說:“後來再也沒有幹部到漫水蹲點了。綠幹部在漫水蹲了一世的點,蹲得自己都不想蹲了。那年,旺坨和發坨高中都畢業了,巧兒和強坨還在讀高中。旺坨和發坨都在會上,聽說金不如錫,他兩兄弟就笑了。”

餘公公說:“你一講,我全想起來了。綠幹部醒了,不曉得出了什麼事。隊長告訴綠幹部,說,我講金子不如錫子,這是屁話,旺坨和發坨就笑!”

“是的,是的!”慧娘娘說,“綠幹部不生氣,也不笑,又閉著眼睛。旺坨說,不是金不如錫,是今不如昔。旺坨邊說,發坨就拿土坨在牆上寫了四個字,搶著說,今,講的是現在;昔,講的是過去。今不如昔,就是現在不如過去。”

刮完了底子灰,第二日才可打砂紙。餘公公和慧娘娘就坐在地場坪曬日頭。村子不像往日熱鬧,青壯年都出遠門掙活錢,老人守在屋裏打瞌睡,小伢兒都在學校裏。偶爾聽得雞叫,就曉得是什麼時辰了。

慧娘娘突然想起餘公公的笛子,問:“餘哥,你的笛子還在嗎?好多年不聽你吹笛子了。”

餘公公笑笑,說:“你不說,我也忘記了。好多年了,不曉得還會吹嗎?”

餘公公進屋去,半天才把笛子找了出來,說:“我記性越來越差了,笛子放在箱子底下,我硬記成櫃子裏了。”

“吹什麼呢?”餘公公抬頭想了想,就嗚嗚吹了起來。他不再像年輕時由著性子吹,吹的是電視裏常聽到的曲子。可他吹著吹著,就會從這個曲子吹到那個曲子去,吹到最後自己就笑了起來。慧娘娘也聽出名堂來了,嘴上卻說:“吹得好,你老了氣勢還這麼長,你要千歲不老。”

慧娘娘早替餘公公做好了壽衣壽被,一直想著哪天方便時拿出來。等到餘公公替她割了老屋,她就拿不出手了。兩套壽衣壽被,抵不上兩副老屋。慧娘娘想了半日,說:“餘哥,你的壽衣壽被,我去年就做好了。想等你八十歲生日,送你做賀禮。”

餘公公嘿嘿一笑,說:“我就曉得你要做的。拿來,我想看看。”

慧娘娘進屋去,取了兩人的壽衣壽被,說:“你的,我的。”

餘公公接過自己的壽衣壽被,一雙壽鞋從包裏滾出來,就問:“老弟母,你哪裏曉得我的鞋碼子?”

慧娘娘說:“我幫你納過鞋底,鞋樣一直壓在我床板底下。你和我那老的、旺坨、發坨、強坨、巧兒,幾個人的鞋,都是我跟嫂嫂打夥做的。”

餘公公就笑,說:“我隻管穿,我哪裏曉得!”

黑狗突然叫了起來,餘公公忙看看屋前,是不是來了生人。沒有看見生人。黃狗早竄到地場坪了,腦袋昂得高高的。黃狗也沒看見生人。

餘公公就罵黑狗:“黃天白日,見鬼了?”

餘公公隨意的話,卻叫慧娘娘不安起來。漫水人相信,陰人來到陽間,人看不見,狗看得見。陰人晚上會出來,聽見公雞叫就飄然上山。夜裏,狗若衝著門外叫,又不見門外有人,狗的主人就會害怕,私下檢點自己做錯什麼事了。白日裏見鬼,就更是不好的事。

慧娘娘抱了自己的壽衣壽被,回到屋裏去。她點了三枝香,插在神龕前的香爐裏,作了三個揖,說:“老的,你要保佑餘哥。你伸腳就去了,你到好地方,留我在世上。不是餘哥,我老屋都沒有睡的。你也要保佑強坨,不是兒不孝,他隻有這個力量。他年紀輕輕,阿娘跟人家去了,他養一雙兒女,不容易。”

慧娘娘祭完了男人,回頭嚇得雙手打顫。原來餘公公站在門口,不聲不響望著她。餘公公曉得慧娘娘嚇著了,就笑道:“老弟母,你年輕時不信迷信的,怎麼越老越信了?你替那麼多人妝屍,人家說怕鬼,你說你不怕。”

慧娘娘摸摸胸前,又反手捶捶腰背,說:“餘哥你愒得我心跳到喉嚨裏了!我是不怕鬼!我替人妝屍,那是行善。我活到如今無病無災,都搭幫過去了的人在保佑。我要我老的保佑你,保佑我。他是個善人,在閻王老兒麵前說話算數。”

這幾日落雨,磚廠做不了事。強坨不去上工,守在餘公公家打下手。老木開始上漆,慧娘娘說:“不得信就落雨了!再多晴幾日就好了。”

餘公公笑得很得意,說:“老弟母,你這就是外行了!老木上漆,落雨還好些!天晴有灰,漆就怕灰。落雨天隻是幹得慢些,沒有灰。幹得慢不怕,反正慢工出細活。你的福氣好,老天才照顧!”

慧娘娘聽了,忙說:“哪是我的福氣?我是享餘哥的福!”

老木漆過三遍,天上還在落雨。餘公公說:“我上了天,要朝玉皇老兒叩九個頭!他老人家太照顧我了!”天空飄著細雨,青黑中似乎映著黃色的光。餘公公望著天上,似乎他真看見玉皇老兒了。漫水人對於死後的光景,想象得有些邏輯模糊。有說死後見玉皇老兒的,有說死後見閻王老兒的。似乎天上和地下原是連在一起,玉皇老兒和閻王老兒是隔壁鄰舍。

餘公公在老屋兩頭畫了鬆柏仙鶴之類,又在兩側畫上福祿壽喜和暗八仙。畫到何仙姑的荷花,餘公公想起強坨跑掉了的阿娘,問:“你阿娘走了好多年了?”

強坨說:“八年了。”

餘公公問:“曉得她在哪裏嗎?”

強坨說:“哪個曉得!”

“你訪過嗎?”餘公公問。

強坨說:“她心野了,訪她做什麼呢?不要我也就算了,兒女也不要了?”

慧娘娘說:“強坨,莫怪人家,隻怪自己過去窮。她有心出去,就保佑她遇好人,過好日子。”

“前幾年聽說在浙江,又生了兩個兒女。”強坨那語氣,像說別人家的事。

餘公公說:“兒女都這麼大了,你新屋也修好了。我說,哪日她有心回來,你還得讓她進門。”

慧娘娘也說:“我常日勸強坨,人家走了不要怨,她有心回來就讓她回來。吵啊,鬧啊,愛啊,恨啊,都是年輕時候的事。老來一想,跟哪個不是過一世?”

強坨說:“我是這樣想的,人家是這樣想的嗎?人家說不定在享清福哩!”

“人家享福,那是她的好事!退萬步講,她也是你兒女的娘,就讓她享福去。”慧娘娘不想再說這事了,就問餘公公,“餘哥,你不聲不響,漆啊,金粉啊,都預備著。老話講得好,吃不窮,用不窮,盤算不到一世窮。你家日子從來過得比人家好,就是你會盤算。”

餘公公說:“你不也是不聲不響,就把我的壽衣壽被做好了嗎?”

老屋裏麵要漆紅的。餘公公調好紅漆,說:“老弟母,人家用的是紅洋漆,我用的是朱砂漆。如今朱砂不好找,有錢都買不到。你不曉得,我這朱砂藏了六十多年了!”慧娘娘聽得滿心歡喜。

老屋漆好之後,放置在餘公公的偏廈屋。四對木馬架起四根柱子,兩副老屋並排放在架子上,拿棕墊嚴嚴實實蓋著。餘公公說:“樟木有香味,老鼠是最喜歡咬的。”強坨聽了這話,飛快上山砍貓兒刺去了。

慧娘娘受了寒,病了。自己揀了藥,睡在床上不想動。清早,聽伢兒在外頭喊:“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臘肉;二十七,獻雄雞;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樣樣有;三十夜,炮仗射!”

快過年了。慧娘娘躺在床上不動,難免就會想些煩躁事。強坨阿娘走了八年,半點音信都沒有。聽人說她在浙江嫁了人,又生了兒女。那隻是聽說。這邊的兒女就不要了?孫兒孫女在南方打工,曉得他倆過得怎樣?說是要回來過年的,又打電話說買不到火車票,不回來了。真買不到票,還是沒賺到錢?

臘月間,漫水天天聽得殺豬叫。村裏隻有兩三個屠夫,忙得雙腳不沾灰。哪家殺了豬,必要拿新鮮豬血、腸油、裏脊肉做湯,叫做血湯肉。講客氣的人家,會請親戚朋友喝血湯。餘公公有麵子,村裏人殺了豬,都會上門來請。餘公公總是說:“你請慧娘娘,她去我就去。”人家就說:“慧娘娘病沒好,不肯出門。”餘公公就說:“大家多請幾次,她的病就會好的。”果然,慧娘娘的病就好起來了。餘公公去別人家喝血湯,總會說:“隻有你請我的,沒有我請你的,我這老臉沒地方放!”餘公公好多年沒養豬了,年底就買百把斤肉,熏得蠟黃的等兒女們回來。可兒女們難得回漫水過個年。他家的臘肉就老吃不完,每年過了立夏節,就把臘肉送人。請他喝血湯的人家,都是吃過他臘肉的人家。漫水人的禮尚往來,心裏都是有數的。

早早就有人家上門來請:“餘公公,你一個人難得弄,年就在我家過吧。”餘公公總是一句話:“年還是在自家過。俗話說,叫花子都有個年。”強坨來請,餘公公就改了口。強坨說:“餘伯爺,老娘說,我兩家一起過年算了。”餘公公問:“你娘的主意,還是你的主意?”強坨從沒這麼靈泛過,居然問道:“是我娘的主意又如何呢?是我的主意又如何呢?”餘公公笑道:“你娘的主意,我樂意去。我同你爹娘做了一世兄弟,就是一屋人。你的主意,我也樂意去,算是你有孝心。我一世待你,不比旺坨、發坨差。”強坨就說:“伯爺,是我和娘兩個人的主意!”餘公公就答應了,又說:“給我做道菜。”強坨問:“什麼菜?”餘公公說:“你娘喜歡吃樅菌,做道樅菌炒臘肉。”強坨笑得顫,說:“餘伯爺,寒冬臘月,哪裏來的樅菌?”餘公公笑道:“我說有,就有!”餘公公起身,從裏屋提了個袋子出來,說:“我備了幹樅菌,專門留著過年的,你拿去泡了。你先不告訴娘,等泡香了,看她還聽得到樅菌香不。”

年三十是個大晴天,日頭曬得屋前屋後的桔樹葉閃閃發亮。漫水人的年飯弄得早,中午邊上就聽得家家臘肉香了。餘公公的黑狗,慧娘娘的黃狗,叫日頭一曬,叫臘肉一熏,變得無比慵懶,長長地打著哈欠。

慧娘娘說:“餘哥,今天我不動手,你也不動手,信強坨弄去。弄得再好,就是龍肉,你我也隻吃得那多了。”

餘公公就信慧娘娘的,兩個老人坐在地場坪曬日頭。閑坐沒事,餘公公就吹笛子。他新學了幾首曲子,不再竄來竄去了。慧娘娘聽得享受,腳在地上輕輕地點著。黑狗和黃狗趴在地上,好像也在聽笛子。

若依漫水風俗,過年必要燉財頭肉。豬頭熏得蠟黃,年三十燉著吃,叫做吃財頭肉。財頭煮好之後,先拿供盤托著敬家神。所謂家神,就是逝去的先人。

餘公公和慧娘娘年紀都大了,不再上山敬家神。強坨是要煮財頭肉的,餘公公不讓他煮,說:“兩個老的,一個少的,吃不完。你隻選一塊好豬腿肉煮了,一樣地過年。”強坨煮好了豬腿肉,過來說:“老娘,餘伯爺,燒年紙了。”慧娘娘說:“一副祭肉,餘伯爺屋先燒年紙。”強坨聽了,端著供盤就往餘公公屋去。餘公公喊住強坨,說:“莫煩瑣了!你屋和我屋,一個祖宗的。就放在你屋中堂燒,我來作個揖就是了。”慧娘娘忙說:“端到餘伯爺屋裏去,我兩娘兒去餘伯爺屋裏作揖。”

敬過家神回來,慧娘娘突然站住,說:“餘哥,你說怪不怪?我怎麼聽到樅菌香呢?我怕是有毛病了!”

強坨望望餘公公,笑了起來。餘公公也望著強坨笑,說:“你娘是個老怪物,鼻孔還這麼尖!我是鼻孔不行了,香臭都聽不見。”

慧娘娘問:“真是樅菌呀?寒冬臘月哪來樅菌呢?”

餘公公笑著不作聲,強坨說:“餘伯爺曉得你喜歡吃樅菌,專門幹了留著過年。剛泡開,我看了,烏的,下半年的樅菌!”

漫水山上每年長兩屆樅菌,陰曆四五月間長紅樅菌,九十月間長烏樅菌。烏樅菌比紅樅菌更好吃。慧娘娘笑出了眼淚水,說:“你餘伯爺像土地公公,哪裏長什麼隻有他清楚。年輕時,我們都上山撿樅菌,哪個都撿不贏他。”

吃團年飯時,日頭還在西邊山上。餘公公拿來一瓶茅台,說:“強坨,再好的酒,我都不敢喝了。你喝老酒,我和你娘喝糟酒釀。”兩條狗站在門口,偏著腦袋望著。餘公公說:“哦,忘記它們倆了!”強坨就去取了狗缽子,往缽子裏放了飯和肉。黑狗和黃狗雖是母子,平日吃食是要打架的。今日它倆好像曉得是過年了,也相安無事地吃著團年飯。

正月初一,餘公公早早地醒來,細心聽外麵的鳥叫。他聽到喜鵲叫,心上就寬了。今年是個好年成。他怕聽到麻雀叫,麻雀叫就是災年。起了床,推開門,就望見慧娘娘在她自家門口,朝他拱手作揖:“餘老大,拜年拜年!你早上聽到什麼鳥叫?”餘公公說:“喜鵲叫,風調雨順!”慧娘娘笑眯眯的,說:“我也聽到喜鵲叫了,大豐年。今年要是還落場雪,那就圓滿了。”

餘公公剛吃過早飯,他兒女的朋友上門來拜年。昨天夜裏,兒女們都打了電話拜年,又告訴老爹哪個會到屋裏來。他們都是兒女們的朋友,一年隻見一次麵,餘公公記不住。那些年輕人也有糊塗的,記不清餘娘娘早已過世,會把慧娘娘誤作餘娘娘,往她手裏塞紅包。慧娘娘丟了紅包,忙往自家屋裏跑。正月初那幾日,慧娘娘聽見汽車喇叭叫,就趕忙從餘公公屋出去。村裏人不曉得來的是什麼人,隻暗暗數著上門的小車,十分羨慕地議論:“來了十幾輛車,比去年還多!”

正月初三,餘公公醒來,看見窗戶紙亮晃晃的。心上想,未必落雪了?起床推門一看,果然是落雪了。地上厚厚地鋪了一層雪,天上的雪還是棉絮樣地飛。他出門就喊慧娘娘:“老弟母,你是神仙啊!”慧娘娘聽見了,站在門口說:“餘哥吃早飯了嗎?沒吃就莫自己弄了,到我屋來吃算了。”餘公公爽快地答應了,說:“我洗了臉就來。”

漫水正月初三開始舞龍燈,叫作出燈。今天落了雪,男女老少都莫名地興奮。舞龍燈的人格外起勁,說話都高聲大氣。他們白天要先試試鑼鼓,敲得家家戶戶門窗發顫。伢兒們踩高腳,放炮仗,滿村子瘋。女兒家踢毽子,小辮子在後腦殼上一跳一跳的。村裏都是同宗,祖上分五房發脈。龍燈必定從大房舞起,依次二房、三房、四房、滿房。千百年的規矩,從來沒有變過。先舞過自己村裏,再舞到外村去。可以外村來請,也可以自己下帖子去。不論外村來請,還是下帖子去,禮數都極是周到。外村會有頭人挨戶報信,晚上家家都得留人。龍燈來時,全村熱鬧喧天。過去接龍燈,隻需打發糍粑,如今需奉上紅包禮金。也都不太過分,隻是圖個吉慶。家有喜事的,龍燈會在你地場坪多鬧幾下,多打發幾個禮錢就是了。

龍燈越舞得遠,村子的名聲越大,村裏人越有麵子。餘公公年輕時是村裏舞龍燈的頭人,遠近十鄉八裏都會來漫水接龍燈。過了六十歲,餘公公不再舞龍燈了。他說:“人都要老的,不要討人嫌。年輕人本事大,龍燈會舞得更好。”餘公公看龍燈的興趣卻不減,村裏舞龍燈他會跟著看,十三收燈他會去河邊送。

正月十三,晃眼就到了。雪早融得幹幹淨淨,天也晴了好幾日,地上很幹爽。龍燈舞得再遠,正月十三必要回到村裏。吃晚飯時,餘公公問慧娘娘:“去蛤蟆潭收燈,你去嗎?”慧娘娘說:“我夜裏眼睛不好,身上也不太自在,不去。你也莫去,路不好走。”

餘公公嘿嘿笑著,夜裏仍是去了。正月十三更有趣俗,即是家家戶戶的菜園子,你都可以去偷他的菜吃。遭偷的人家絕不會叫罵。小伢兒喜歡這個遊戲,偷人家的白菜、蘿卜煮糍粑吃。小伢兒在地裏偷菜,大人們在河邊送龍。村裏人敲鑼打鼓,把龍燈送到蛤蟆潭邊。點上香,燒上紙,放起炮仗,一把火把龍燈點燃。眾人齊聲高喊:“好的!好的!好的!”火光衝天,龍人東海了。望著最後一串火苗熄滅,總會有人說:“唉,又要等明年了!”

回村的路上,年輕人也有童心未改的,就順路偷菜去了。路上的人越來越少,有人過來問:“餘公公,看得見嗎?”餘公公說:“看得見,你莫管我。今夜月亮好,地上盡是銀子。”餘公公故意落在後麵,耳旁慢慢就清靜了。耳旁越清靜,地上越明亮。慧娘娘鼻孔、耳朵都好,就是眼睛有些花。餘公公眼睛、耳朵都好,就是鼻孔聽不清味道了。小氣的怕人家夜裏偷菜,白天會往菜地潑大糞。今晚清冷澄明的夜氣中,必彌散著一股臭味。餘公公心想,鼻子不行了也有好處,隻看得見月光,聽不見臭氣。

強坨在半路上接了餘公公,說:“老娘打發我到你屋裏看了幾次,怕你出事了。”餘公公笑道:“我哪那麼容易出事?你娘就愛操心!”回到屋門口,兩條狗躥得老高。慧娘娘站在自家門口,說:“我聽得狗都叫清寂了,曉得人都回來了,你還沒有回來。我怕你是偷菜去了哩!”餘公公哈哈笑了起來,說:“我還偷得菜,那就好了。”

餘公公進屋,門咿呀關上了。整個漫水村,隻有餘公公屋的門咿呀響,別人屋的都沒有咿呀聲了。餘公公洗了把臉,上床睡下。想起從前,雞叫三遍過後,家家戶戶的門就咿呀地響起來。心細的人聽得出哪個屋裏的門先響,那是戶勤快人家。又想梔子花、茉莉花的氣味慧娘娘不愛聽,明年剁掉算了。多栽些櫻花和石榴,好看。石榴多籽,吉祥。又想起屋後的龍頭杠,明天得抹抹灰了。

第二天一早,餘公公不忙著做早飯吃,想先去屋後抹龍頭杠。他才走到屋棟頭,就望見棕蓑衣掉在地上。心想昨夜沒刮大風呀?未必是小伢兒頑皮?走到屋後一看,餘公公雙眼發黑。

龍頭杠不見了!

兩個空空的木馬,棕蓑衣丟得亂七八糟。餘公公癱軟在地上,耳朵裏嗡嗡地叫。地上很涼,餘公公全身發寒,慢慢爬了起來。他使勁敲著慧娘娘的門,喊道:“老弟母,快開門。”慧娘娘開了門,嚇得眼睛睜得籮筐大,問:“餘哥,出什麼事了?”餘公公眼淚猛地滾了出來,說:“不得了,不得了,龍頭杠不見了!”慧娘娘臉色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慧娘娘氣都出不了,拿手摸著胸脯,也哭了起來,說:“強坨,肯定是強坨!”餘公公說:“怎麼就說是強坨呢?他有這麼大的膽子?敗掉村裏的龍頭杠,剝皮抽筋都不能叫村裏人順氣!我的老天!我怎麼向村裏人交代!”

沒多時,餘公公家地場坪就立滿了人。

有人說:“肯定不是生人,是生人,黑狗要叫,黃狗要咬人!”

強坨就跳腳罵娘,賭咒發誓:“我再不是人,敢偷龍頭杠?又不是放在我屋了,我不害了餘伯爺?”

“肯定是下半夜的事,上半夜外麵還有人偷菜,抬龍頭杠出去必定有人看見。”

“未必!我好像看見有影子!”

“那你是豬?不曉得喊,隻曉得偷菜?”

“他講鬼話!十三大月亮,哪裏隻看見影子?”

一地場坪的人,沒有哪個說餘公公。餘公公自己老臉沒地方放,低頭坐在門檻上。大家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各自散去。餘公公就說:“東西是在我屋偷的,我賠。我賠不起楠木的,我賠個樟木的。”沒有人回頭答理餘公公,他對著大家的背影說話。

餘公公一氣,倒床不起了。慧娘娘上年臘月起身子就不好,這回也病了。強坨又要上磚廠做事,又要照顧兩個老人,起早摸黑兩頭跑。餘公公說:“你隻照顧你娘,我睡幾日就好了。”

餘公公睡了幾日,身上硬朗些了。他出門碰到強坨,問:“你娘好些嗎?”

強坨說:“娘不肯吃東西,不想落床。”

“不吃東西,哪有勁落床?”

強坨說:“我每日在床前勸,她隻是搖手。”

餘公公自己也不想吃飯,胸口有個東西塞得緊緊的。又過了幾日,仍不看見慧娘娘出門。餘公公喊強坨:“我去看看你娘。”

餘公公在慧娘娘床前坐下,說:“老弟母,人是鐵,飯是鋼。你胃口再怎麼不好,霸蠻米湯都要喝幾口。龍頭杠,你莫著急。我會雕,我雕出來的不會比祖上的差。我再歇幾日,手上稍微有勁了,我就去雕。”

慧娘娘不出聲,手不抬,頭也不搖。餘公公又喊:“老弟母,你莫怪強坨。他說不是他,肯定就不是他。我相信,他沒有這個膽。”

喊了半日,餘公公感覺不對數,拿手摸摸慧娘娘的額頭,再摸摸她的鼻孔。“老弟母,你莫偈我啊!”餘公公忽地站起來,反手朝強坨扇了一耳光過去:“你娘都冰冷了,你這個畜生!”

強坨忙伏到娘身上去聽聽,哇哇大哭起來。餘公公身子搖晃著,又坐下來,喊著:“老弟母啊,你話都沒有一句,就去了啊!”餘公公喊了幾聲,回頭朝強坨喊道:“你哭個死!快去燒落氣紙!”

聽到強坨哭號著燒落氣紙,村裏人都趕了過來。害怕的就站在地場坪,理事的就進屋去了。進來的都是年長女人,隻問哪個時辰走的。沒有哪個曉得。餘公公說:“拜托你們,快快燒水。慧娘娘一世替人家妝屍,村裏如今還有人會妝屍的嗎?”有人開始編排,你做哪樣,他做哪樣,就是沒人會妝屍。

餘公公沒聽見人答話,就說:“你們怕鬼,怕髒。我不怕。你們慧娘娘一世善人,她上去以後不是鬼,是仙。她一世幹幹淨淨,不髒。你們燒水,我給慧娘娘洗澡。水要熱,要洗得她舒服。”餘公公吩咐完了,又說:“預備燒堿水,慧娘娘一世隻用燒堿水洗頭。”

木澡盆裏倒好了熱水,餘公公把慧娘娘抱進去。餘公公說:“老弟母,你身上還流軟的,哪像過去了的人?你是偈我吧?你是要走,你就放心去,慧老弟在那邊等你。你要是不想走,你就說句話。你哪像要走的人?看你還是個笑樣子,你是悶著一口氣,故意逗我們的吧?”

“老弟母,你是個好人,你是個善人,你到那邊去說話算數。你要保佑強坨,他是個孝兒。你要保佑漫水的人,他們都來送你來了。”

聽餘公公這麼說,屋裏幫忙的人都哭起來。餘公公眼淚也止不住,說:“老弟母,你是個苦命人啊!是人都有娘屋,你沒有;是人都有外婆,強坨沒有。不是碰到慧老弟,曉得你要落到哪裏啊!”

有人就說:“慧娘娘有福氣哩!老了,事事有餘公公照顧,有餘公公割樟木老屋,還讓餘公公妝屍。哪個老了有這個福氣!”

有女人說:“你看慧娘娘,幹幹淨淨的!你看她肉皮,又白又細,哪像個老人!”

熱騰騰的燒堿水端來了,餘公公說:“老弟母,給你洗頭啊!你洗了一世燒堿水,頭發烏青的,水亮的。”

洗完了頭,餘公公又說:“來點茶油。”餘公公在手心點了點茶油,雙手抹勻了,輕輕地揉著慧娘娘的頭發。餘公公不會梳頭,請女人幫慧娘娘梳了個光溜溜的發髻。慧娘娘仍用那個白亮亮的銀簪子,別在烏黑的發髻上。

梳洗完了,餘公公給慧娘娘穿壽衣,說:“老弟母,你抬手,壽衣是你自己做的,很漂亮。你伸伸腳,給你穿褲子。你的鞋也好看,繡著龍鳳。”

熟悉禮數的女人已端著盤子候著,盤子裏放著茶杯,茶杯裏放著米和茶葉。老了的人嘴裏含著米和茶葉去陰間,舊時還會含碎銀子。如今銀子不好找,有省掉的,也有含硬幣的。餘公公把米和茶葉放進慧娘娘嘴裏,又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細細的銀鏈子,放進慧娘娘嘴裏含著,說:“老弟母,銀鏈子是巧兒的,你帶去吧。”

老屋早已安放在中堂,慧娘娘穿戴好了,抬進去躺著。老屋睡了人,就喊靈棺了。靈棺四壁是紅紅的朱砂漆,壽被麵子也是紅的,映得慧娘娘臉如桃花。餘公公伏在靈棺頭上看著,心上說,“臉紅得這麼好看,哪像去了的人?”眼淚就吧嗒吧嗒,滴在慧娘娘的臉上。

黑狗和黃狗曉得出事了,低聲哀號著,在地場坪亂竄。地場坪的人越來越多,兩條狗怕礙事,趴在餘公公屋簷下。母子倆趴在一起,望著對門的太平堖,黃狗的腦袋耷在黑狗背上。

餘公公叫人抬出一根又粗又長的樟木,他要去雕龍頭杠。前幾日,餘公公害病躺在床上,腦子裏盡是雕龍頭杠的事。老楠木龍頭杠他琢磨過千百回了,閉著眼睛都雕得出來。他還數過龍頭杠上的龍鱗,一共九十九片。

慧娘娘屋炮仗聲聲,念經不斷。放鐵炮的仍是鐵炮,他沒事蹲在地場坪吸煙,隔會兒又去點幾炮。放鐵炮別人怕挨邊,隻有他是個猛子。鐵炮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哪家死人都是他去放鐵炮。他同人家扯閑談:“慧太婆是個大善人。我娘那嘴巴不好,講過慧太婆好多壞話,我是曉得的。慧太婆不計較,照樣給她治病,死了還給她妝屍。慧太婆這樣的善人,世上少有!”

喪事越熱鬧越吉祥,不光要炮火喧天,還要有人哭喪。餘公公最擔心沒人哭,慧娘娘沒有女兒,兒媳婦又走了,又沒有幾門親戚。強坨是個男人,不會哭喪。沒想到哭喪的人還很多,圍著慧娘娘哭的都是受過她恩的女人。

餘公公就放心了,安心雕著龍頭杠。村裏老了人,吊喪的,幫忙的,混飯的,看熱鬧的,都有。很多人圍著餘公公,看他雕龍頭杠。有人看不明白,問:“餘公公,龍頭杠是個整的,你怎麼分三節呢?”餘公公懶得回答,隻說:“你把眼睛看吧。”心想,腦子不曉得想事!龍頭是翹起的,龍尾往左邊擺著,哪有那麼粗的木頭?樟木都難得那麼粗,莫說是楠木了。老楠木龍頭杠,也是三節對榫的,沒哪個細心看。

做佛事道場的是三道士的兒子,名叫金坨。三道士死了,金坨接了他爹的衣缽。金坨自小頑皮,漫水人不怎麼信他的法術。隻是找不出別的道士,老人了還得請他。金坨念經念得口渴了,就過來看餘公公雕龍頭杠,說:“餘公公,你慢慢雕,時辰依你的。你哪天把龍頭杠雕好了,哪天就是好日子。”

餘公公拿鑿子指著金坨,說:“放你娘的狗屁!你好好給慧娘娘看個日子!這是開得玩笑的事?不信,我閹了你!你選了哪天是好日子,我的龍頭杠保證誤不了事。”

金坨忙雙手作揖求饒,說:“餘公公莫生氣,我逗你老人家的。日子早看好了,沒人告訴你?陰曆二十八,正酉時入土為安。”

餘公公勾勾手指,說:“夠了,足夠了。”

金坨見餘公公不再理他,又敲缽子去了。這時,過來幾個女人,說:“餘公公,你真是神哩,兩天工夫,龍樣子就出來了。”

有個女人摸著龍嘴裏的珠子轉了幾下。怎麼也弄不明白,問:“餘公公,這麼大個珠子,怎麼放進去的呢?”

餘公公說:“不是說我神嗎?我有法術。”

龍頭龍尾都雕好了,對榫結在直杠子上。立時圍過來很多人,說:“阿呀呀,比老龍頭杠還威武!”餘公公心想,他們真的說對了。老龍頭杠的頭雖然也是翹起的,那姿勢隻是往前衝去。新龍頭杠的龍頭昂得更高,龍頸好像往上拉得長長的,活靈活現一條騰空而起的飛龍。

割老屋正好還剩了朱砂,餘公公調好一碗朱砂漆,把龍頭杠漆得紅紅的。龍嘴裏的珠子漆成白色,龍的眼珠黑漆點白。漫水人心上想著的龍正是這個樣子,老楠木龍頭杠過去就是紅色的,隔幾年都要漆一遍。隻是聽說成了文物,才沒有再上紅漆。

餘公公雕好了龍頭杠,又把慧娘娘的舊衛生箱拿出來,重新漆白了,畫上紅十字。有人不曉得,餘公公就說:“慧娘娘說過,她要把衛生箱帶到那邊去。”

餘公公放衛生箱時,他對慧娘娘說:“老弟母,我答應過給你做個新的,我做不了啦。做箱子榫太細,我眼睛不尖了。”

餘公公又把笛子放在慧娘娘頭邊,說:“老弟母,你再聽不見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動了。你帶去,陪著你。”

出殯那日,天上掛著日頭。喪佚們早早地來了,頭上圍著白布,腳上穿著草鞋。待喪佚的飯要格外加菜,這是漫水的禮數。餘公公過去說:“我拜托各位孫侄,你們慧娘娘、慧伯娘說過,她怕吵怕鬧,你們好好把她抬上山,莫在路上亂來。強坨很孝順,你們也不要整他。”

“曉得,曉得!”喪佚們埋頭吃飯,嘴上含混著答應。

餘公公心上卻是明白,他們必定是要整強坨的。強坨平時不會做人,嘴巴說話不過腦子。他待娘心上很好,嘴巴上話難聽。人家不曉得的,都當他不孝。

時辰到了,金坨端了一碗酒祭天祭地,又斥退各路野鬼野神,把碗往地上啪地摔碎,隻聽得“噢”的一聲,靈棺就起來了。哭聲震天,旁人聽著也要落淚。兩條狗跳得老高,汪汪地叫。

餘公公拄著棍子,追在靈棺背後作揖,哭喊道:“老弟母,你好走啊!飛龍拉著你騰雲駕霧,你一路蓮花上瑤池!”

十幾丈白布圍著靈棺,強坨和鄉親們圈在白布裏麵,就像眾人拉著老大老大的龍船。黃狗圍著靈棺跳上跳下,又像是引路,又像在催人。黑狗跟著餘公公,左右不離身。

扶杠的喪佚喊著號子:“八抬八拉啊!”

眾喪佚齊和:“噢!”

“五子登科啊!”

“噢!”

靈棺到了塘邊,前後喪佚們開始推棺。前麵的往後推,後麵的往前送。強坨忙跪到水塘裏作揖:“拜托叔叔、老弟、侄兒,求你們做樁好事啊,把我娘安心送上山!我有一萬個不孝,一萬個不好,都做錯了!求求你們啊!”陰曆二月天氣,強坨落到塘裏嘴巴就紫了。

餘公公也在後麵喊道:“莫推了,莫推了,出不得事啊!”

推棺再怎麼亂來,靈棺不得碰地,落井時辰不得耽擱。餘公公喊幾聲,靈棺又慢慢前行,一路喊著號子,盡是些吉祥的話。

靈棺到了冬水田邊,喪俠們又開始推棺。強坨哭喊著,跳到冬水田裏,跪在爛泥裏作揖:“鄉庭叔侄啊,你們做樁好事啊!我平日不是人,往後給你們當牛做馬都要得啊!”

靈棺抬過田壟,開始往太平堖去。上山的路很陡,空手走路都怕摔著。喪家最擔心喪佚們在這條路上推棺,害怕靈棺落地。靈棺行到半山上,前麵突然大喊一聲,掉轉身子就往後麵推。後麵喪佚們敵不住,飛快地往後退。黑狗和黃狗衝到前麵去,咬住扶杠喪佚的褲子往山上拉。強坨嚇得魂都沒了,爬到靈棺下麵趴著,生怕靈棺碰到地上。他嘶啞著聲音哀號:“求求你們了,你們莫整我了!曉得你們憑什麼整我。我承認了,龍頭杠是我跟外麵人打夥偷的!我保證把龍頭杠找回來,你們把我娘安心送上山啊!”

喪伕們不再推棺,抬著靈棺往上去。強坨滿身是泥,趴在地上哭,半天沒有爬起來。餘公公拿棍子打了他的屁股,說:“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娘死了還叫你丟臉!”

強坨哭道:“餘伯爺,我沒有辦法,我屋欠你兩副老木,我哪有錢?”

餘公公罵道:“你這個傻兒啊!我白疼你幾十年!哪個要你還錢?你還趴在地上裝死?快去!”

強坨爬起來,哭號著追上娘的靈棺。餘公公腿腳酸酸地發軟,人落在了靈棺的後麵。他抬頭望去,山頂飄起了七彩祥雲,火紅的飛龍駕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筆陡的山路翻上去,那裏就是漫水人老了都要去的太平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