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夢 生財有道(3 / 3)

我說:“你們帶的這些東西,都是奢侈品……”

他不等我說完,已經懂了我的意思,點點頭笑道:“我帶的都是化妝品,很好帶。譬如口紅,指頭大的東西,在海防買法國貨,更精致。五十支口紅,褲腰帶裏也有法子放下。”他說著打了一個哈哈。

我兩指夾著他敬我的一支煙卷,放在嘴邊,昂了頭吸著,望了窗子外的青天,隻管出神。

他笑道:“張先生,你想什麼?以為我撒謊。”

我笑道:“我不但不疑心你撒謊,還怕你沒有完全告訴我呢。”

我是在這樣想,你說不賺老百姓的錢,賺闊人的錢。可是你沒有想到闊人的錢,是從哪裏來的了。一支平常的口紅,你們可以敲闊人幾十塊錢的竹杠,闊人也沒有為了你們這樣敲竹杠癢上一癢,可想他們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平常一塊錢買一樣東西,他們從哪裏弄錢來買,現在一百塊錢買一樣東西,他還不是從那裏弄錢來買嗎?老王對我強笑了一笑,又偏著頭想了一想,似乎他對於我所說的這些話,並沒有了解。

我對於這種問題,是不惜學生公說法的,正想跟著向下說去,卻聽到門外有人大聲道:“不打了,不打了,八圈麻將,輸了我們兩千多塊錢。”

我向窗外看,是個穿青毛線上衣,外套工人褲子的人。

老王站起來道:“張三哥收場了,我們就走嗎?”

張三點點頭道:“走走!到城裏旅館裏洗澡去。”

老王道:“好好,我和你一路去。張三哥,我給你介紹一下子,這就是我說的那位先生,他也姓張。”

張三走了進來,和我握著手道:“不錯不錯,為人要像你這樣。”

我覺得他說話粗魯,倒不失本分,也謝遜了幾句。他就在身上掏出一個很精致的煙盒子來,奉敬了我一支煙卷,我看著那紙卷上的英文字,卻是大炮台。我想著,除了銀錢行裏上等職員,做官的主兒,在簡任職以下的,已很少吸大炮台香煙了。他的收入,起碼是超過簡任職的正式薪水。

他見我沉吟著,或者明白了我的意思,笑道:“這個年月,有錢不花,是個傻瓜。來來來,我們進城去。城裏旅館裏,我們幾個朋友,開得有長房間,一路洗澡去。老王請你吃晚飯,我請你聽大鼓。”

我笑道:“我因為有點事,正由城裏趕回家去,怎麼又回城去?”

張三道:“莫非你先生瞧不起我們工人?”

這句話他說得太重了。我隻好微笑著跟了他們出去,坐了他們運貨的卡車,二次入城。他們果然在城裏最好的旅館裏,開了一個大房間,這裏已經有兩位同誌在坐。一個穿了新製的古銅色線春駝絨長袍,一個穿了花格呢西服,架腿半躺在沙發上,口角裏斜銜了煙卷,頗為舒適。

張三和我介紹之下,穿長衣的一個是江蘇金先生,穿西服的一位是湖北錢先生,那錢先生誤認我是同誌,讓座之後就問我是做什麼生意。

我笑道:“做一點破紙生意。”他認為是真話,點頭笑道:“這也不錯,我有一個朋友,由宜昌運一批紙上來,因為貨太多,輪船不容易運來,就找一隻大白木船包運。這船在長江裏走了足三個月,他先是急得了不得,後來倒怕這船到快了。”

我說那是什麼原故?錢先生道:“你想紙價一天比一天高,他落得在船上多囤幾天,到了岸立刻要起貨到堆棧裏去。城裏呢要疏散鄉下呢,堆棧一時又不容易找到,就是找得到堆一天多出一天錢。他由宜昌起貨的時候,單說白報紙吧,不過二十塊錢一令,現在暗盤不說,普通也不是說兩百塊嗎?他這財發超了,發超了!”

最後他鬧出一句家鄉話:“真是沒得麼事說。”

我說:“他的貨賣了沒有?”

錢先生道:“要錢用,他就賣一點。現在囤貨的,不都是這樣,哪個肯一齊脫手?”

我笑問道:“錢先生既是熟悉這些情形,當然也不能光睜眼看了別人發財,一定也有生財之道的。”

錢先生微笑道:“我倒不是有心做生意。是我由沙市動身的時候,有許多開鋪子的熟人,想趕著湊一筆現錢。我是打算入川的,就掏出錢來,把人家的存貨收了。”

我問道:“是些什麼存貨呢?”

錢先生在茶幾上大炮台香煙聽子裏,抽出了一根煙卷,慢慢在茶幾上頓著躲避我的話鋒。我想著,他既不肯說出來,我這話顯然是問得唐突。

正好張三披了睡衣,由屋後洗澡間裏出來,我就故意把話移開來,笑道:“一個澡洗得這樣快?”

他向錢先生笑道:“水很熱,快去洗吧。”

錢先生站起來,解著紐扣,緩緩地向洗澡間裏走去。茶房忽然送進一張字條來。金先生接著看了,臉色顯得有些變動。

錢先生一腳,已是走向洗澡間裏去,好像有點警覺,立刻回轉身來,把字條接過去看。因道:“這樣子,我們立刻去看看吧。”

他臉色有點轉青,望著金先生,兩人在衣架子上拿了帽子,就匆匆地走了出去,原來茶房送進來的那張字條,卻放在桌沿上,沒有拿走。

老王正坐在桌邊,就把字條拿了起來,交給張三道:“你看看吧。這上麵寫的是什麼,把他兩個忙成這樣子。”

張三接過字條,兩手捧了抬起來看,笑著搖搖頭道:“字寫得太草,他們家裏失了兩件什麼東西,張先生看看是嗎?”他說著把字條交給了我。

我實在無心窺探人家的秘密,無如張三已交到了我的手上,而且是他們失落了東西,也就無所謂秘密,因也就捧了字條來看,見上麵寫的是:送某某飯店三號房間錢先生,紗價已跌落兩百元,仍有看跌之勢,尊意如何,速複。知白。

我笑著想,字旁有兩個足旁加失的跌字,怪不得張三說是失落了兩樣東西。

張三道:“這上麵寫的是什麼?”

我知道他們同誌不能隱瞞便告訴了他。

張三提起腳上的拖鞋,打了樓板一下響。皺著眉頭道:“昨天我勸他多賣幾包他不幹,今天要損失了幾萬了。”

我問道:“這兩位大概是做棉紗生意的。”

張三道:“錢先生是做棉紗生意的,金先生是做綢緞生意的,我們多少有點關係。錢先生的棉紗。都堆在鄉下村子裏,賣一包,在鄉下抬一包來,十分麻煩。”

我說:“紗價到了現在,也就頂了關了,再不賣就錯過機會了。”

張三道:“大家都在囤嗎!”

我道:“他囤了多少貨?”

張三伸手搔搔頭發,笑道:“這就難說了。要論他原來的資本,那真不足說,不過一兩萬塊錢,到了現在,那可嚇壞人。假如現在還要出航空獎券的話,他總連中了兩個航空頭獎了。”

他一麵說著,一麵伸手搔頭發,笑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反正做商人的現時都發財。”

我微微地搖著頭道:“那也不盡然吧?”

老王道:“算了算了,我們何必盡談不相幹的事情。換上衣服,我們出去吃飯去。”

張三沉吟著,伸手到煙聽道裏取煙,一看裏麵空了,就在衣架子的衣服袋裏,摸出一張一百元錢票來。他按著桌上的鈴,茶房進來了,便遞錢給他道:“買一聽煙來。你告訴對麵南京飯店,給我們留個座位。說是這裏三號房姓張的,他們賬房就知道。”茶房一鞠躬,接著錢去了。

我坐在一邊看到,卻是一怔。當年我在北平,所看到總長次長們,那種花錢不在乎的樣子,也不過如此。

我倒疑心他是對我特別恭維,因笑道:“張三哥,你不必太客氣,一切隨便好了。”

張三笑道:“沒有關係,煙卷我們總是要抽的。”

正說到這裏,茶房進來報告,電話來了。

張三踏著拖鞋去聽電話,約摸二十分鍾,隻聽得他一路喊了進來道:“老王,老王,我們明天動身到海防去,今天吃晚飯,一定我請客,一定我請客。”隨著這話,兩隻拖鞋,由門口半空裏飛進來,接著是張三一個倒栽蔥,跌了進來。

老王待搶著去扶他時,他已經爬了起來,兩手拍著道:“隻剩今晚一晚在重慶了,花幾個錢不在乎,一個月後,我們口袋又滿了。”

他說著,將赤腳在地板上打著板,兩肩一上一下的聳著,口裏滴哨滴哨的唱著跳舞音樂。我這才明白了,那位南京大學教授要去當司機。絕非一樣“有激使然”的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