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夢一場未完的戲
我坐在人叢中一個座位上,忽然驚悟著,我麵對著一個大舞台了。舞台前麵垂了紫色的幕,我不知道裏麵有怎樣一種情形要呈現出來。但我手裏拿了一張戲情說明書,可以預先知道一二了。前麵幾個大字寫著,五幕大悲喜劇?沒有文字把這戲名說出來,這出戲是怎樣稱呼它呢?還好,旁邊另外有幾個小字注明了是“一個問號”。
這倒有趣,戲劇就是給人生寫出一個謎麵,於今在謎麵上再寫一個問號,這出戲要看得人莫名其妙了。然而不管它,我也是既來之,則安之,就把這一個問號看了下去。至多是把我這腦子落在一個問號裏而已。
再看看這紙單下麵,是現實劇團同人努力演出,接著是說明劇情介紹。未看戲之前,先看明白了劇情,這是減少興趣的,所以我不看它,先將戲中人和演員表對看了一下,正好是一聲鑼響,燈光熄滅,紫色的幕緩緩展開了。
台上的燈光照著,這是一個中等家庭的屋子,木器家具裏有一個碗櫥,有一個保險櫃,一張賬桌。正中懸了一幅試虎圖。旁邊配上一副對聯:“千古英雄唯我是,萬般人事看誰驕”,這個我倒知道,是改的袁枚詠錢詩。哦!原來這軸畫中執鞭的黑臉人是財神爺。
在一旁的木椅上鋪了皮褥子,一個精瘦的老人穿了舊綢的長袍馬褂,斜躺在椅子上,口裏銜了一支二尺長的旱煙袋,手托住伸到椅子外麵來。一麵吸煙,一麵咳嗽。一個老太婆戴了老花眼鏡,坐在鐵櫃子上補破襪子。那眼鏡短了一隻腿,她用粗線代替著,縛在耳朵上。這上麵,可以看出這是一位省儉持家的人。
她身穿藍布罩褂,兩隻袖子是新接的,顏色深淺不同,也是她不重衣飾的一個佐證。她看了那老翁一眼道:“你瞧,咳嗽到這個樣子,還要吸煙。”
老翁道:“我躺在這裏無聊得很,吸口煙解個悶。”
老婆子道:“那末,你為什麼要躺在這裏?”
老翁道:“為了咳嗽。”
老婆子道:“咳嗽是怎樣來的?”
老翁道:“你好噦唆,氣管不舒服,自然會咳嗽。”
老婆子笑道:“卻又來,氣管不舒服,才覺得無聊,怎麼你又隻管吸旱煙去刺激氣管呢?”
老翁咳嗽著站了起來,彎了腰隻管咳嗽。
一個穿筆挺西服的少年,走了進來,笑道:“這就是個矛盾,為了吸煙咳嗽,為了咳嗽無聊,為了無聊又吸煙。”
老翁在大袖籠子裏取出了一個手巾卷兒,摸著髻子嘴,另一隻手的食指指著少年道:“你無論什麼,都有一套理論。無論做什麼事,你都沒有幹好。吸煙咳嗽,你也有理論。可是到了跳舞場裏,整大卷子鈔票,塞在舞女手上,那就不管是什麼理論了。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來到這裏有什麼事?”
老太婆低了頭補褲子,隻當沒聽到。
少年掏出一隻金製的扁平煙盒,取著煙卷,掏出打火機,吸了煙,背了手,在台口來往著,笑道:“自然也有一套理論。現在先不說這個,我倒要問問你老人家,士龍這一本賬,算清楚了沒有?他好吃懶做,而且還把許多不堪的話來指摘家庭。”
老翁放了旱煙袋,將手慢慢的理著長胡子,默然不作聲。老太婆把襪子放下,站起來迎著少年問道:“士鳴,你說你說,那小流氓又做了什麼壞事了?那賤女人生的東西,不會做出什麼好事的。”
士鳴道:“你說是壞事嗎?他還以為是本領呢?他看中了洗衣服王大腳的那個女孩子,天天跑到河邊上去和那女孩子扯淡。”
老婆子立刻兩手取下老花眼鏡,將一個食指點著老翁:“喂!老先生,你聽到沒有?你聽到沒有?”
老翁把冷旱煙嘴子放在口角裏吸了兩下,然後抽出煙嘴來,擺了兩擺頭道:“我沒有聽到。士龍是我的兒子,士鳴也是我的兒子。要管我都管,要不管我都不管。”
老太婆道:“我的兒子我會管,你的兒子,不,那不過是你申二難弄來的現世寶罷了。”
申二難又把旱煙袋放在嘴裏吸了兩口,然後向士鳴招了兩招道:“來,你告訴我,士龍怎麼和王大腳的女兒有來往的?”
士鳴將手指上的大半截煙丟了,又重新燃了一支煙銜在嘴角上,笑道:“事關整個家庭的榮譽,我不能不說。士龍現在每日到店裏去坐一會子,算是點了一個卯,立刻就到王大腳家裏去了。”
申二難聽了這話,有點沉吟的樣子,把旱煙袋放到嘴裏去。
這申士鳴就大講孝道,在身上掏出打火機來,左手托了旱煙袋,右手伸出打火機來代燃著煙,因道:“爸爸,自今以後,你老人家要在店裏多坐一些時候才好。”
申二難道:“為什麼?”
士鳴向申老太看看,笑道:“不說也不行,得罪了他就得罪了他吧。爸爸,實告訴你,士龍在店裏,決不空手出門,錢也好,貨也好,總要拿一些走。就是錢與貨一樣也不拿,到廚房裏去也要抓一把米或者提一把小菜走。”
申老翁吸著煙沉吟道:“那……”
士鳴道:“你當然會覺得這件事奇怪的。他為了追求那個窮女孩子,極力去求王大腳的歡心,他總這樣做。他以為我們鋪子裏資本雄厚,給他浪費幾個錢……”
申老太婆搶著接嘴道:“什麼呀?他是浪費嗎?他哪像你和士聰這一對渾小子,事情也不幹,在人麵前又要充闊佬。隻有大把的錢向外掏,人家可有心眼,知道你兄弟兩個是申二難正正堂堂的兒子。他這小婆養的沒有地位,財權還是老頭子掌著,你兄弟兩個管不了他,把店裏東西,明搶暗偷的向王大腳家運,運走一樣是一樣。運出去的東西那就是他的了。”
申二難道:“讓我去調查調查,若真有這件事,我一定不能放過他。”他說著話時,站起身來在碗櫥旁邊,取出了一支樹根手杖,連連在地上頓了幾下,搖著頭道:“果然如此,真是無可饒恕。”
士鳴搶上前兩步,攔著他的去路,手在袋裏掏出一張字條來,捧著送到父親麵前,微鞠了躬道:“爸爸,我這一筆賬,請你核銷了吧。”
申二難遲疑著道:“我知道,你無事決不找我。”
申老太走過來兩步,扯著士鳴道:“他有錢不能這樣花,願意人家偷,願意人家搶,你請他核什麼賬,你也去和那小流氓一樣,天天去偷他的,他也就不作聲了。”
申二難招招手道:“拿來讓我看看。”說著,在衣襟紐扣上掛的眼鏡盒子裏,取出眼鏡來,在鼻梁上架著,士鳴笑道:“我知道,爸爸是不用自來水筆的。”說著,立刻跑到賬桌子邊去,在筆筒裏取出一支毛筆在硯池裏醮得墨飽了,彎了腰送過來。
申二難兩手捧了賬單斜了身子就著光線看了,連搖了兩搖頭道:“太多太多,到上海去一趟,怎麼就花費這樣多錢?”
申老太太把臉湊上來,問道:“他花了多少錢?”
申二難道:“不用急,我核銷就是了。三千多塊還算少嗎?我也不能把這些錢帶進棺材裏去,還不是留給他們花嗎?他們等不及我死,在我生前花光了也好,也讓我看看,錢是怎麼花光的。”說著,他已將筆在賬單上簽了字,隨著將筆向地上一丟,轉身走了。
申老太太聽說是三千多塊錢,倒抽了一口涼氣,坐在旁邊椅子上,向士鳴呆望了很久,才問道:“孩子,你不能再跳舞了。”
士鳴笑道:“媽以為我花的錢過多嗎?”他架了腿,躺在父親躺的那木椅上眼望了天花板,向上噴著煙。
申老太道:“你把銀錢看得太容易到手了。”
士鳴道:“我多花了嗎?哼!我們大舅那樣花錢,才是一位能手呢。少說一點,我們店裏的錢,他己虧空五萬上下了。”
老太道:“你怎樣老在我麵前說他的話?”
士鳴道:“你老人家要知他名義上在店裏是經理,實際上他是一個老板了。他是你的兄弟,是我們的舅父,而他又是一位內行。幾年以來,店裏上上下下,全是他的人,你敢換掉他嗎?而且你又把妹妹給他做兒媳婦,親上加親。”
說到這裏,布景裏麵有人唱起京戲來。隨著通裏麵的門開了,一個穿藍綢袍子,歪戴了氈帽的白麵少年走了出來,笑道:“大哥,你敲了爸爸一筆大竹杠,分兩個錢我用用。”說著,伸出一隻巴掌來,向士鳴搖了兩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