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的小說創作,既有一以貫之的母題,又具有鮮明的時代色彩。一以貫之的母題,是針對從傳統生活秩序中掙脫和剝離出來的現代女性,描寫她們如何尋找新的生活道路,以及對新的生命形態的探索和思考。鮮明的時代色彩,則是因為丁玲自始至終都在竭力超越個人有限的情感天地,在個人與宏大社會曆史事件的親密關聯中來思考女性的現代命運,建構女性在現代性曆史語境中的生命新形態。一方麵是從傳統中剝離出來的孤獨“個人”,另一方麵是紛繁複雜而又波瀾起伏的大曆史、大時代,丁玲的小說,就誕生並綿延在這兩者構成的緊張關係之中。
《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和《阿毛姑娘》,可以看作在“五四”新文化思潮的影響下,勇敢地衝破了舊觀念和舊秩序,在獲得自由的同時,又喪失了保護的孤獨“一個人”,以婚姻和愛情為基石,向著他者,向著不可知的未來伸展出脆弱的生命觸角,試圖確立自己的生存形態和價值的最初嚐試。尤其是《夢珂》和《莎菲女士的日記》兩篇小說,大膽、細膩的心理獨白,往往容易讓讀者把小說主人公和現實生活中的作者聯係起來。而事實上,我們不妨把這些極端身體化和情緒化的主人公,看作現代性“個人”的存在形態。她們對愛情、對異性極度的甚至是病態的渴求,則是她們對新世界、新生活秩序的渴求。在“五四”新思潮的召喚下覺醒了的孤獨“個人”,不得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作唯一可靠的真實存在,試圖攀援著自己的身體,把自己擺渡到不可測知的“新世界”,進入自由的“新天地”。於是,有了對身體化的異性、對愛情近乎變態的敏感和瘋狂。而在連身體化的愛情也變得不穩固、不可靠的情形下,孤獨的“個人”被迫折返到自身,死亡就反過來,變成了個體生命的唯一證詞。愛情,是丁玲孤注一擲地向“新世界”的生命投射。死亡,則是因這種投射失敗後,再次確認“個人”存在及其真實性的強烈信號。前者是丁玲通往“新世界”的舟船,後者是丁玲從坍塌的“新世界”返回自身的救贖之路。這裏麵包含了一個古老而殘酷的隱喻:女人通往神性的道路,是由她的身體鋪成的。現代人在把自己從舊製度和舊秩序中解放出來,把自己變成身體化“個人”的同時,也複活了這個生存論隱喻。
就此而言,以革命和愛情之間的糾纏為主題的《韋護》,確確實實構成了丁玲小說創作的轉折點。在這部藝術上並不那麼成功的小說中,愛情變成了丁玲極力要擺脫和祛除的負麵因素。更闊大的,同時也更切實、更有力量的“新世界”,誘惑著、撕扯著丁玲,讓她的生命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生存領域。從這裏開始,對階級命運的書寫和關注,越來越多地代替了對“個人”命運的書寫和關注。
換個角度,我們也可以說是丁玲以“個人”的命運為隱喻,開始了對更具普遍性和現實性的現代女性命運的整體性思考,“新世界”和“大時代”如何穿透並撕扯“個人”,變成了她小說的新主題。反過來,《我在霞村的時候》講述了“大時代”怎樣以身體為戰場,把女性撕裂成兩半的故事:一半是符號世界的抗日英雄,一半是現實秩序裏的“壞女人”。在《夜》裏,符號性的“幹部”身份,不知不覺中切入並顛覆了個人欲望,在古老的鄉村生活倫理秩序中,生硬地撕開了一個嶄新的黎明。
但這個黎明,顯然隻是男性主人公的黎明。那沉默著的女人,會以怎樣的複雜的心情,來迎接這個黎明呢?在這個意義上,《杜晚香》可以視為丁玲對這個問題進一步的思考和回溯。在這篇小說裏,主人公杜晚香憑借自己的身體能力(勞動力),一步一步掙脫傳統秩序的束縛,成功地把自己書寫成了“新時代”的符號英雄,徹底實現了中國現代女性的翻身和解放。
不過,小說高度的寫實色彩和近乎報告的敘述筆調,顯然又告訴我們:無處不在的“大時代”,才是杜晚香命運真正的書寫者。自始至終關注女性在現代曆史條件下的命運及其曆史形態的丁玲,最終在這裏,把自己的關注和探索,也變成了一個有問題的存在,提醒我們必須再一次回到曆史現場,對她曾經思考過、經曆過和回答過的問題,做出自己的思考,自己的回答。一如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用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心靈,帶著自己全部的感情,來展開自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