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彼此彼此呀!這下我可放心了。”我把書包“咚”地扔在床上,笑嘻嘻地對大家說。
“飽和啦。”“大姐”李平望著我:“多一個名詞都塞不進了。”
她的眼神有點閃閃爍爍,仿佛不敢正視我。見鬼,今天是我的心理狀態不正常嗎?
我一瞥眼,突然發現了“洋娃娃”小米正往屁股底下塞什麼東西。
“我看看!”沒等她反應過來,我搶前一步,眼疾手快地從她屁股底下抽出一本雜誌。《布穀鳥》?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呢?可是,小米滿臉通紅,那麼惶惑不安地望著我,身子往前探著,隨時準備從我手上把雜誌奪過去。
我疑心了。
“沒什麼,阿靜。上頭有程力的一篇小說。”李平故作輕鬆地拿出一本《歐洲文學史》。她的眼皮明明在跳。她一緊張,眼皮總是要跳的,無論如何治不好,她常說她當不了間諜。
“那麼……”我沒說下去。程力的這篇小說我是看過的。昨天在圖書館裏,雜誌剛到,我就看了。《浪尖上的人》,挺普通的一個名字,可是寫得真好,看完了,半天半天心裏總覺得苦澀澀地。
小米還在緊張地望著我。我把雜誌扔給她,開玩笑地說:“抱著它做個好夢吧,我不跟你搶。”
小米跳起來,猴子一樣地爬到上鋪,把雜誌塞在枕頭底下,跟著又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我一眼。
一定有什麼名堂!我站在小米麵前,堅定地伸出手:“雜誌給我。”
“你不是……看過了嗎?”小米結結巴巴地拿眼光向李平她們幾個求援。
我突然火了:“給我!聽見了嗎?”
小米到底是個“洋娃娃”,大眼睛無可奈何地一撲閃,從枕頭底下把雜誌掏了出來。
我背過身去,把雜誌“嘩啦啦”地從頭翻到尾,又從尾翻到頭。我感覺到身後那幾雙靜靜地注視我的目光。
什麼也沒有,除了那個熟悉的名字——程力。
我又回過身,詢問的眼光落在李平身上。
我知道我這雙眼睛的威力,它能逼得任何人都會對我坦白一切的。而李平呢,又是那麼一個心地善良的好好人。
果然,她輕言慢語地說:“你看過也就算了。剛才,我們不過是瞎猜猜,程力哪就會寫你呢?”
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們把程力小說中的女主人公當成是我了!難怪,程力是我的老鄉,當年同在一個公社插過隊。偏偏他小說中就寫了那麼一個可憐又可恨的女知青,她為了上大學,曾經不擇手段地擠掉一個公社幹部的兒子,可是最後卻又被縣幹部的女兒擠了!
我吐出一口氣來,笑著對李平說:“想哪兒去啦!”是嘛,程力是我的“老戰友”了,我倆的關係相當不錯。再說,我插隊四年,從來也沒沾過上大學的邊兒,連想都沒想過,怎麼可能是寫的我呢?荒唐!
小米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脖子:“這就好了!要不然,我們見了你和程力多尷尬呀!”
唉,這個好心眼兒的“洋娃娃”。不過,也難怪她們要朝那兒想,我們班上不就是我和程力是老鄉嘛,不就是我們一塊兒插過隊嘛。一說起程力,一說起他寫了個想上大學的女知青,誰能不首先想到我呢?
一段公案到此了結。大家似乎都放下心來,各自拿了臉盆毛巾,準備漱洗睡覺。
這時有人敲門。小米把門打開,一個臉蛋兒紅紅的姑娘探頭問:“寧靜住在這兒嗎?”
我連忙應了一聲。
“電話!”她注意地望了望我,扭頭就走了。
我慌亂丟下牙膏,跑下樓去接電話。
“寧靜嗎?”原來是我認識的一個報社記者。我很奇怪他這麼晚還打電話來。
我說:“喂,有事嗎?”
他停了停,似乎在鄭重地挑選詞句,然後,他轉著彎兒問我:“聽說程力寫的那篇小說,人物是有模特兒的?”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你該不是想問是否寫的我吧?你們這些當記者的,真會鑽縫打眼兒。”
他大概有些動搖了:“那麼……”
我斬釘截鐵地說:“沒有的事!你們多心了。”說完我就掛斷了電話。
我邁著輕快的腳步爬上樓梯。一道台階,又一道台階,走到後來,我的腳步變得沉重了,重得我簡直不想抬腿。我倚在欄杆上,忽然渾身打了一個冷顫。我想,程力如果真的想攻擊我,醜化我呢?
二
我常常自信我的競技狀態很好。因為每次考試,差不離我總能弄個“5”分。但是這回,我感覺到心裏空虛得厲害。難道就因為少看了一本《伊利亞特》嗎?
早上起來,頭有些昏昏沉沉,動作也遲鈍了許多。李平注意地望著我:“沒睡好?”
我趕緊搖搖頭。怎麼能承認沒睡好?那不等於承認了程力寫的是我嗎?
走進教室,心裏又是一陣發慌,汗水涔涔地從背後冒出來。真該死,我怎麼這麼沒有涵養呢?這樣一件小事,要是擱在兩年前,我頂多一笑而已。可是現在,我變得越來越敏感了,生活中的每一個音符都會在我心裏引起回蕩。
我站在門口,往教室裏掃了一眼,前半部分空蕩蕩,後半部分卻擠滿了同學。每個人都把腦袋死死地埋在書裏,仿佛炮彈落在窗外也不會使他們震驚。歐洲文學史是一門大課,參加考試的起碼要有二百來人,來晚了的,想必隻有乖乖地往前坐吧?其實,坐在前頭的不一定不想作弊,坐後頭的也不一定就想作弊,這隻是一種心理作用,坐後頭覺得似乎踏實穩妥些。
我揀了個不前不後的邊座。待坐下來,打開書包,我才發現,鋼筆忘在宿舍裏了。今天考試一準完蛋,開門不吉嘛!
我轉過身子,在教室的後半部分裏尋找林林。我知道林林的毛病,每到考試,他必定第一個趕到教室,挑最後一排的座位。
我的目光突然撞上了程力。原來他就坐在我身後。猛然間,我手腳有些發軟。
“找林林嗎?他在那兒。”程力總喜歡象個大哥似的照顧著我。
我看見林林了。這個書呆子,麵前高高地堆起一摞書,手忙腳亂地在裏麵翻尋什麼。我想站起來,喊一聲“喂”,可是我仍然軟軟地坐在椅子上,腳底下生了根一樣。
程力關切地探過身子:“阿靜,你要什麼?”
“筆。”我模模糊糊地吐出這個字。
程力立刻把他手裏的鋼筆遞給我:“你用吧,我還有圓珠筆。”
茫然地接過筆,我居然忘了說聲“謝謝”。我想我未免有點兒失態了。我努力要擠出一個笑容,不行,無論如何總是那麼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
程力象哄孩子似地輕輕拍拍我的肩膀:“別慌,老師不至於為難我們。《伊利亞特》準備了嗎?”
我沮喪地搖搖頭。
他輕輕鬆鬆地笑著;“這才好呢,別把時間耗在那上頭,準保考不到。從《唐·吉訶德》往後,挑幾本最重要的準備一下就行了。倒是那些小題……”
他沒把話說完,上課鈴響了,老師挾了厚厚一疊考卷走進教室。程力用英語在我耳邊最後說了一聲:“上帝保佑。”
考卷發了下來,滿教室隻聽見“沙沙”的紙聲,還有緊張的吸鼻子的聲音。一個同學站起來說:“卷子不夠答。”老師說:“不夠再拿白紙。”
好多雙眼睛都抬起來,不滿地望著這個同學。可不是嘛,別人怕答不滿,他卻怕不夠答!相比之下,評分標準不就無形中增高了嗎?
我趕緊埋頭看題目。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還好,沒有關於《伊利亞特》的分析題,倒是有一道《唐·吉訶德》的人物形象分析。程力猜對了。但是有一道小題目:“《伊利亞特》的成書年代大約是____”。我趕忙填上了:“公元前九——八世紀。”填完後我又一想:何以見得呢?記得書上寫的是:“《伊利亞特》形成文字在公元前六世紀。”
開門不吉,真是開門不吉!我的思維一下子亂了。底下的幾道題,我都覺得有點似是而非。考場上這麼心中無底,我還是第一次。我這是怎麼啦?程力的那篇小說影響這麼大嗎?明知寫的不是我,心裏應該坦然才是,別人愛怎麼想,隨他們的便。中國人不就愛打聽這些傳聞逸事嗎?可是,話雖這麼說,心裏總還是不舒服。不舒服透了!俗話說:三人成虎。到那時候,同學會怎麼看我呢?
慌亂中,我扭頭去看林林,他埋頭隻顧往下寫,身子都不動一動。他就沒想到關心關心我,看看我是不是答得順利嘛。我忽然覺得一陣委屈。
程力在後麵悄悄問我:“是不是卡住了?”
我咬住嘴唇,使勁搖搖頭。好個程力,虧你問這一聲,不是你那篇小說,一切不都是好好的嗎?你呀,你這個才華橫溢的腦瓜子,你這支害人的筆喲!
老師在教室裏踱來踱去,看上去那麼悠閑自在。唉,有朝一日,我們也當了老師,會不會還記得學生時代考試的苦衷呢?
一抬眼,我的視線和老師相遇了。他若有所思地望著我,眼睛裏有一點同情和安慰。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他也看了那篇小說,也聯想到了可能寫的是我?這個老師平時是很喜歡我的。他了解我。那末,他一定不會這麼想。完全是我的多心。
我稍稍感到有些安慰。
不管怎麼說,這回考試算是完蛋了。心緒一亂,任你平時背得滾瓜爛熟,關鍵時刻就是倒不出來,就是倒不出來。仿佛下了一陣粘稠稠的雨,把那些人名、地名、曆史條件、時代背景全都粘走了似的,腦子裏麵一片空白,空得叫人心裏發慌。
我交了卷子,愁眉苦臉地往教室外麵走。林林還埋著個頭,起勁地往下直寫。我故意在他旁邊停了一下,他絲毫沒有察覺,也許是察覺了,顧不上理我。好一個不通人情的書呆子!我走出教室,心裏還在想,當初怎麼會愛上他的呢?
看了看表,十點鍾了。居然考了兩個半小時。大部分人還在教室裏嘔心瀝血哪。複習的時候,誰都說:我怎麼記不住呀?我什麼都沒背下來!可是一上考場,瞧吧,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答起卷子來一個比一個詳細。
輕快的腳步聲,有人從後麵追上來了。
“喂,寧靜!”
扭頭一看,是圖書館係的小卜。她也是我的老鄉,跟我們一塊兒上歐洲文學史課,剛剛我還看見她坐在我前麵考試。
“瞧你,悶了個腦袋隻顧走。”她把書包換了個肩,甩甩右手:“好累,胳膊都寫酸了。”
我說:“有東西寫總是好事。”
她忽然扯了我一把,停下來,滿臉鄭重地問:“你說,程力到底寫的是誰?”
腦子裏一陣暈眩,我連忙靠在路邊的小樹上。我答不出話來。
“你看,我們是老鄉,我從來沒聽說過你有那種事。我不信。可是同學們都來問我,還說我替你保密,弄得我也糊糊塗塗的。你說……”
我終於忍不住了,歇斯底裏地叫起來:“沒什麼說的!愛怎麼想,你們就怎麼想吧!”
三
小卜滿臉沒趣地走了。
我有些後悔,因為平白無故得罪了一個好心人,總有一天,為了這樁倒黴事,我會把同學都得罪光的。到那時候,天哪,我怎麼活下去?
我悄悄地站在樹後麵,看著同學們一個個從教室裏出來,高高興興或者垂頭喪氣地走向飯廳。我決心在這兒等程力過來,當麵向他問問清楚,到底寫的是誰?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冤枉。
林林昂著頭興衝衝地從我麵前走過去了。愣是沒看見站在樹後麵的我!他準是考得不錯。這一樂,會有好幾天,他臉上都有兩團可笑的紅暈,就象喝酒喝得微醉一樣。
終於,程力高高的身影在教室門口出現。按習慣,他先要在台階上站一站,然後,優雅自如地往四麵環顧一圈,仿佛這一看,周圍一切值得注意的人和事都被他注意到了。他一眼望見了我,衝我點頭一笑,揚手打了個響亮的“榧子”,額前那綹頭發便漂亮地甩到後邊。
我看了看表,快十一點了。老天爺,難道他答題也能跟寫小說一樣,洋洋灑灑一寫就是幾千幾萬字嗎?
他歪著頭站在我麵前,身體的重心落到一條腿上,另一條腿便微微屈著,雙手隨隨便便插在褲兜裏。他這種站立的姿態曾經多讓我心醉呀。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甚至妒嫉過他的妻子,那個當了媽媽的紡織工人。不過,他是不知道這一切的。這個已經成為全校同學注目中心的人,他不會知道這一切。
“阿靜,你是在等我嗎?”他好象忽然發覺到這一點,微微有些驚訝。
我仰起頭,一聲不響地望著他。他的個兒真高。每次我站在他麵前,仰頭望著他的眼睛時,我就有一種要想拚命往上掙紮的欲望。我總希望有那麼一天,我能夠和他平視。
“怎麼啦,為什麼不說話?”他擺出一副大哥哥的口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長得特別瘦小,我在他眼裏,似乎永遠也算不上“同學”。
我望著他,用我這雙唯一出色的,誠實和嚴肅的眼睛望著他。我不對他乞求什麼,隻希望他對我說真話。我相信他。
他明白了。
“阿靜,真是胡鬧!你怎麼也胡思亂想呢?吃飽了沒事幹的人才會去那麼‘對號入座’。小說是創造人物的,你學了幾年文學,難道連這個都不懂?”
他皺起眉頭,有點責備我的意思。這不是開玩笑,他說的是真話。憑感覺,我知道是真話。
我忽然哭了,雙肩不住地抽搐,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湧,熱乎乎的。不是委屈,是因為高興。程力到底沒有想寫我,我所崇拜的人寫的不是我。那麼是我自己太淺薄,聽信了不該聽信的話。我原本就該付之一笑的。
他體貼地扶住我的肩頭,等我平靜下來,才說:“其實,我心裏也不是滋味。沒想到一篇小說惹出這麼一場風波。動筆的時候,我絕對沒有考慮到這方麵的麻煩。你知道,創作是憑激情的,靈感一來,除了小說裏的人物,別的什麼都忘了。這兩天,好些人跑來問我,是不是有你的影子?我大吃一驚。怎麼可能呢?實在是無聊。阿靜,我真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