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炎熱的夏天(2 / 3)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握得她幾乎要大聲呻吟出來。她覺得她的五個手指大約已經牢牢粘在一起,再也撕不開來了。

“你會把我的手捏碎的。”她幸福地抗議說。

“怎麼會呢?我的小姑娘!你不知道我多麼喜歡你。我認識那麼多的女孩子,我們學校裏有那麼多漂亮的女孩子,可是我偏偏就喜歡你了。從看見你的那個瞬間起,我就覺得我已經把握不住自己。你感覺到我的目光了嗎?那次你在台上講課,你注意到我的凝視沒有?”

她語無倫次地回答:“不,不知道……也許……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後來,她知道他已經有了一個女朋友,在那個海濱城市裏。他學校裏所有的老師同學都知道他有一個女朋友。對此她沒有感到特別吃驚。根據她的接觸,二十歲以上從工廠考進大學的學生,幾乎沒有人是一張白紙進校門的。

但是她怎麼辦?她拿他們兩人的愛情怎麼辦?在那些令人窒息的炎熱天氣裏,她渾身冒汗,一遍一遍地對自己重複兩句問話。她開始感到絕望,感到自己正在陷進一個莫名其妙的險境之中。但是她越來越怯弱地緊靠在他身上,生怕他什麼時候把她丟棄,她會孤獨無援地死去。

怡月。他拿照片給她看,告訴她,女朋友名字叫怡月。“我已經不再愛她了。她對我也失去了興趣。春節回家時,親眼看見她跟一個陌生小夥子一塊兒逛馬路。哦,我真是氣壞了!”

她那年真傻。要是現在,她會不動聲色地反駁說:“不對吧?你還是愛她的。不然你怎麼會嫉妒呢?應該高興才是。”可是那年她不懂這些,她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為他忿忿然。

“她是個很風流的女人嗎?”她問。

“哦,不是。可是她沒有吸引力了。象你說的那樣,是打開了一年的香檳酒。我不會跟她生活在一起的。你耐心點兒,我就會跟她徹底斷絕關係了。我已經寫過了信。你耐心點兒等著,藍天鵝。”

“行嗎——”她拉長了聲調,顯得象個多疑的老太太。

“當然行!”他有把握地回答,“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她也並不愛我呀!”

他細長柔軟的手指在她臉上輕輕滑動,這使她全身神經都引起了反應,感到無可名狀的快意。“你的皮膚真光滑,象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的皮膚,這真叫人高興。”他貼著她的耳朵,夢囈一般地說。

現在她又回到她那個色調和諧的房間裏。她關上門,彈簧鎖發出輕輕的“哢嗒”一聲響,於是一切都被隔絕在門外。

可是走廊裏的說話聲還是清清楚楚鑽進來了。是幾個女人的聲音。一個高昂清脆,一個渾厚悅耳,還有一個有點喑啞,象懷著滿腹心思。這裏有沒有怡月呢?

她不恨怡月,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她竭力要認定是這個女人擋在她和他之間,使他們相愛卻不能結合。可是後來她不這麼想了。怡月並沒有特別地要他怎麼樣,如果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她多考慮一點,他和怡月完全可以斷開的。但是他能這樣做嗎?當初她有沒有看錯了人?當你發覺你所鍾愛的對方是個自私、軟弱、不肯為別人犧牲一點的人的時候,你心裏是否會有一種失望、鬱悶、惆悵、恨其不爭的感覺?

可是她又覺得他也很可憐。說到底,她還是愛他的。她希望他一切都能如願,包括他想得“金雞獎”的理想。

“下次開全國文代會的時候,我們要能在會上相見就好了。”她真摯地對他說。

他隻是笑笑,笑完,就算了,什麼也沒回答。大概他並不特別盼望有那麼一天。他隻是希望自己成功,卻並不看重她的努力。不過,他承認她有靈氣。他會一張一張審視她的畫稿,然後驚訝地說:“你這可愛的腦袋瓜兒裏怎麼就能冒出這些奇特的念頭!真叫人難以相信……”然後他就會坐下來,若有所思地凝視她的臉,很久很久。她不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麼。

她走到小衣櫃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涼水,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來。從梳妝台上那麵大玻璃鏡裏望得見自己的臉。她下意識地抬起手,讓手指從臉頰上輕輕滑過。皮膚還是那麼潤澤,緊密,有彈性。三年了!她難道沒有一點兒變化嗎?

在那年夏天長長的暑假裏,他留在學校裏寫論文。她想他沒有回到那個海濱城市,一定是不願意丟下她一個人生活。她認為他是個很懂得溫存和體貼的男人。

他總是出其不意地來敲她房間的門。她有個小小的、淩亂而人情味兒很濃的房間。在那一年,他給她拍了很多照片,作畫的、看書的、微笑的、怒容滿麵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照片幾乎一張也沒有衝洗出來過。事後想起來,她常常覺得奇怪:當時為什麼誰也沒有想到要去衝洗它們呢?

她把著他的手教他畫畫,畫一隻兩隻前爪舉著照相機的狡猾的貓。他們開了錄音機聽交響樂,也麵對麵坐著唱歌,猜謎,象兩個快活的孩子一樣地大笑。

“我笑起來真象個傻子。”她說。

“你是個最最可愛的傻子!”他繃緊了麵孔大聲宣布。

“可是,你為什麼不邀請我到你的宿舍去呢?”

他微微地愣了一下。

“如果你想去,當然可以。可是你覺得有必要把我們的關係公開嗎?我快要畢業了,你是知道的。我想分回去。沒有比我們那個電影廠更好的地方了。人人都知道我有女朋友在那兒,他們會照顧我的。你不希望我分到一個滿意的地方嗎?”

“哦,不!”她急急忙忙地說。“我不要去你們宿舍,那麼遠,男同學宿舍又那麼髒。”

他笑了,在她的頭發上溫柔地吻了一下。

他們騎自行車到郊外的公園去爬山,頂著烈日去遊泳,打羽毛球。無論到哪兒,他總是盡量避免人多的地方。他滿不在乎的外表下掩藏著警惕的神情,仿佛隨時準備在熟人沒有發現他們之前逃跑。這一點,她看出來了。她心裏很不舒服,有一絲酸酸的苦味。“你不覺得做得過份了嗎?”她在心裏委屈地叫道。“何必呢?何必這麼膽戰心驚?何必把自己弄得象一對偷情的傻瓜?”

可是她仍然順從了他的意願。頂多還有一年吧?她想,過了這一年就好了。等他畢了業,他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但是一年時間真不能算短。她能活到那一天嗎?她常常這麼懷疑。她不知道怎麼常常想到死。有好幾次,當她和他長久地互相凝視的時候,她心裏窒息得難受,覺得自己似乎就要死過去了。

“我要是等不到那一天怎麼辦?”她問。

“那麼我更加等不到了。我比你大呀。”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掌心裏滿是汗水。她大聲地、幸福而又迷茫地歎出一口氣來。

暑假快結束時,他告訴她,他要跟一個小分隊出去選外景,主要地點就是那個海濱城市。

“你早就知道了嗎?”她吃驚地問。

“放假前就知道了。”

“哦!我還以為……”

“什麼?”

她不說了,覺得心裏多少有點失望。

在他回家的一個月裏,她突然發現自己連一幅素描都沒有畫成,“我這是怎麼了?我不是曾經把事業看得高於一切嗎?”她絕望地撕碎了幾張速寫草圖。可是,當她讀著他寫來的長信的時候,她又覺得非常滿足了。不管怎麼樣,除了畫畫,她總還是一個女人,她有權利為她所愛的人擔憂、焦慮,成夜成夜不得安眠。至於少畫了幾張素描,這沒什麼,她會補上來的。工作效率與情緒向來就成正比。

後來,他到底回來了,從車站出來,直奔她這兒。

“啊,我想你想得快要發瘋了!”他動情地說。他告訴她:“我去找了怡月。我跟她說:我們當初是一場誤會,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她卻什麼也不說,這真叫人討厭。她哪怕哭一場也好!可是她什麼也不表示。我不能逼她太狠了,她會鬧到學校裏來。這個女人,她會做出來的。哦,你不知道我和她待在一間屋裏的時候,我心裏多麼厭煩。我甚至害怕看她一眼……”

她坐在他身後,把他的一綹頭發纏繞在指間。“別說了,我不想聽這些。你想怎麼處理你們的關係,我不一定要知道,對嗎?”

“也好。”他說。“總之,我不想鬧的滿城風雨。”

“我也不想。”

“那會對我將來的事業不利。”

“我知道。”她停了一停,忽然放下手,慢慢地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我也要讓你知道,萬一你分到天南海北哪個鬼地方,我是會跟你去的。無論如何,請你相信。”

她終於開了房門走出來。她要想見見怡月,跟她稍稍聊上幾句。這真是個奇怪的念頭。可是,既然已經想了,她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付諸實現。為什麼不可以呢?

事實上,要找到怡月並不困難。她就坐在樓道拐彎處那個空蕩蕩的會客室裏,雙手交叉著放在膝上,身子在沙發上縮成小小的一堆,睜大了那雙微微耷拉著睫毛的眼睛望著門外,仿佛專心致誌在等著她來拜訪一樣。

“我認識你。剛一照麵的時候,我就認出你來了。”

“真的嗎?這怎麼會呢?”她拖長了聲調掩蓋自己的驚訝。

“我是從一本雜誌上看到你的照片的。他把這本雜誌帶回家讓我看。他說,這就是你,是那個又漂亮又有才氣的姑娘,這個姑娘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甚至願意為他去死。”

“我沒有說過這種話。”

“說過的。”

“沒有。”

“也許你忘了呢?他這個人倒不至於說謊,我知道。他認為沒有什麼必要說謊。”怡月輕蔑地笑起來。“你以為,他會珍惜你們的感情,會一聲不響地藏在心裏的吧?你真是個天真的女畫家。”

她也勉強笑了笑。那笑容是硬擠出來的。

怡月沉默了一下,就說:“我知道你是為什麼來找我的。你想問問他的情況。可是我們已經離婚了,早在一年前就離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