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繡娘將自己的墓地選擇在“定心石”旁的另一個原因,同樣與黃梅戲有關。因為地藏王三歲的時候,和他父親一起到過湖北省黃梅縣的蔡山江心寺,那天正好是地藏王的生日,“地藏王年年月月在九華山,七月三十日這天在蔡山”。邢繡娘的黃梅戲情結,是三歲那年從蔡山江心寺開始的——這種自始至終都與地藏王既相關又相似的情形,無形中形成了一種扯不斷理還亂的緣分。
“繡娘姐姐,我的好姐姐,妹妹錯怪你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安葬完吳榮之後,何仙姐“咚!”的一下跪在邢繡娘麵前。原來,何仙姐這次是以身兼雙重身份,肩負著兩項使命,專程到安徽來找邢繡娘的。所謂雙重身份,一是報喪的信使,二是“特快專遞”的郵差。所謂兩項使命,一是奉丈夫鄧文斌之命,專門來給邢繡娘送黃梅戲劇本的;二是受邢繡娘的三嫂之托,來向邢繡娘報喪的。
原來,乾隆五十七年(1792)夏天,黃梅縣再次發生水災。同往年一樣,邢繡娘的二哥邢東木,二嫂張氏,一發水就帶著孩子外出逃荒,時而和別人一起搭班唱戲,時而一家三口邊逃荒邊賣唱。
邢繡娘的三哥邢瑞木,生於乾隆十一(1746)年三月初八未時。盡管隻比邢繡娘大三歲,卻是個既不指望讀書當官,也不想唱戲跑碼頭,一心隻想勤勞致富的的農民。因此,邢瑞木雖然在父親邢敘九的重壓下讀了三年書,也認得一些字,卻始終是個足不出戶的本份人——無論是發水災,還是發旱災,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黃梅縣。
一般情況下,大水來了,便逃往上鄉山區或丘陵地帶;小水來了,就逃往距孔壟不足十裏的蔡山,水退了再回來。年複一年,都是有驚無險。乾隆五十七年,當然也不例外。這一年,夏天發水,水勢並不太大,邢瑞木舉家逃往蔡山。水退後,繼續回家去搞生產自救。
沒想到,由於天氣炎熱,邢瑞木剛回家不久,恰遇瘟疫流行。年僅四十六歲哥邢瑞木,不幸於七月十六日病逝。由於邢繡娘的大哥年僅一十三歲便夭折了,二哥、二嫂正在與邢繡娘、王耀文一起搭班唱戲,邢瑞木去世前後,這些親人沒有一個回黃梅幫忙料理後事。實際上,邢家僅三嫂胡氏帶著她和三哥所生的六個兒子:邢瓊瑤、邢瓊珠、邢瓊玖、邢瓊玲、邢瓊騰和邢瓊發,艱難度日,生活十分艱難。
盡管已經過去了三四個月,喪事早就辦完了。但是,當胡氏聽說何仙姐要到安徽來找邢繡娘時,仍然鄭重其事地托何仙姐帶個口信給邢繡娘。叮囑她,若是看到二哥邢東木一家人,便讓他們盡快回來一趟,幫忙拿個主意,看看他們母子七人往後的日子應該怎麼過?
一路上,何仙姐一直在為邢瑞木去世前後,邢家沒有一個人回黃梅幫忙料理後事而前思後想。她不明白,為什麼幾個月過去了,仍然沒有人回去。到底是因某種原因無法抽身,還是根本沒有得到消息?哪料到,第一個問題還沒找到答案,又無意中遇到了第二個問題——吳榮病危。
兩件人命關天的大事湊到一起後,特別是當她誤解了吳榮讓她帶信的意思後,便自以為是地以為:邢繡娘變了,變得沒有親情,不近人情了。於是,便出現了祠堂的那一幕……
邢繡娘在為恩爹選擇安葬墓地問題上用心良苦,給何仙姐的觸動特別大。不過,她剛一跪下去,邢繡娘立即上前一步托著何仙姐的手,說:“快起來,快起來,姐妹之間不必如此!”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打我兩耳光吧!”何仙姐卻跪在地上不肯起來,繼續說:“你如果不打,我就跪著不起來!”
何仙姐先後兩次衝動,都有點出乎邢繡娘的意料。因此,邢繡娘有些不太高興地說:“快起來吧,我的好妹妹。再不起來,這個戲就演得有點過了——過猶不及啊。”
邢繡娘說這話時,聲調並不高。但是,在何仙姐聽來,卻有如雷貫耳、無地自容的感覺。因為,這一次安徽之行,何仙姐原本是抱著一顆感恩之心來的。如果沒有邢繡娘,絕對沒有她何仙姐的今天。在12歲之前,何仙姐雖然幾乎什麼歌兒都會唱,雖然五官端正、身材苗條、能歌善舞,卻也有幾條致命的缺點。
其一,因為是孤兒,缺少約束與管教,所以性格粗野,不懂禮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打就打,想鬧就鬧,想唱就唱,想跳就跳。在流浪兒中,她的外號不是“假小子”,而是個敢和男孩子拚命,讓那些流浪兒又敬又怕的“野小子”!
其二,皮膚生得黑,又從五六歲開始,一直活動在陽光充沛的南方,並且長期在外麵曬。因此,12歲之前的何仙姐,黑得讓人難以置信——如果沒有眼珠周圍的白顏色,沒有比雪還白的牙齒,眼力好的人在一丈以外,便很難看清她的五官——後來的藝名“黑牡丹”,即由此而來。
其三,因年幼無知,好壞莫辯,所以她對待歌曲的原則是,見歌就唱,無論是暈是素,是好是壞,是誨淫誨盜,還是勸人積德行善的。再加上,愈是淫穢的,愈有人起哄、喝彩,也就愈讓年幼無知的何仙姐以為是好歌、妙舞。因此,小淫妖、小狐狸精的名聲,同樣時有耳聞。如果不是邢繡娘及時收她為徒,即使她自己不會主動走上邪路,也會被那些要錢不要良心的人“拉上邪路,推進邪門,甚至是賣進妓院。
正因為如此,所以,有不少好心人私下鼓動何仙姐拜邢繡娘為師,到黃梅戲的成堂班內去曆煉曆煉。慧眼識才的邢繡娘,不僅力排眾議地收她為徒,而且盡心竭力地,在短短的三年內,把她打造成了黃梅戲的又一個德藝齊備,聲形俱佳的“形象代言人”。
讓何仙姐倍受感動的是。邢繡娘與她之間雖然相差將近十歲,又是正宗的師徒關係,但邢繡娘始終與何仙姐以姐妹相稱,一直把她當作自己的小妹妹一樣關懷、痛愛。當年,邢繡娘特意把她介紹給鄧文斌,便是最好的證明。否則,何仙姐不可能成為鄧文斌的妻子。
實際上,從邢繡娘有意把她介紹給鄧文斌那一刻開始,何仙姐便明白了邢繡娘的良苦用心。,一開始,邢繡娘是想以拒絕與鄧文斌結婚的方式,逼他遠離黃梅戲,親近功名仕途。經過幾年的實踐,邢繡娘發現這個法子不僅行不通,而且有可能害得鄧文斌無妻無子時,這才決定改變主意——自己抽身退出,並回避到安徽去,恰到好處地把何仙姐介紹給鄧文斌。表麵上,是讓她做鄧文斌與黃梅戲班社之間的聯絡者;實際上,則是一舉兩得,一箭雙雕。
鄧文斌當時雖然高高興興地接受了邢繡娘的這一安排,及時把自己寫好的劇本交給了何仙姐,卻並沒有接受何仙姐這個人。為了讓何仙姐不要作“非分之想”,鄧文斌還特意給她講了一個《跳牆和尚》的故事。
鄧文斌對何仙姐說,他三歲那年,算命瞎子說他命硬,克父母,必須到廟裏做佛門第子消災禍。後來,母親把他送到五祖廟裏當“跳牆和尚”。所謂“跳牆和尚”,就是先避到廟裏當和尚,然後再跳牆跑掉。因為當了和尚便不能再叫“南陽布衣”了,就把“南陽”二字做成一個紙人,放在廟裏,本人踏著一個板凳跳牆跑了。
按規矩出廟後,聽到有人頭一聲喊什麼,他的新名字就叫什麼。那天,頭一個就聽到別人喊了一聲“鄂梅”,往後就叫“楚梅布衣”了。四祖寺前靈潤橋下的那個“泉”字,是那個階段寫的第一個字,所以落款為“楚梅布衣”。這也是為什麼鄧文斌喜歡在寺廟裏留字的原因之一。因為,他本來就是和尚——隻不過是跳牆逃跑了的“跳牆和尚”。
自從邢繡娘到安徽去之後,鄧文斌又將自己從前經常掛在嘴邊那首詩“撿”了起來:“前世九華一醜僧,雲遊白嶽度今生;他年西去或東往,佛土仙山皆本根。”
最後,鄧文斌話峰一轉。說他這個“跳牆和尚”,在婚姻上與俗人無緣。除非,這個人與某個菩薩、羅漢或佛祖是同一天出生的。剛開始,何仙姐僅僅把這句話理解為鄧文斌拒絕她的一個借口。後來,當她突然想起邢繡娘出生於乾隆十四年二月十九日時,這才意識到,這一天剛好是觀音娘娘的生日,鄧文斌的意思就是非邢繡娘莫娶。
何仙姐知道,邢繡娘與王耀文結為夫婦,將是不可更改的實事。她不顧少女的羞怯,鄭重其事地告訴鄧文斌:“我等你。因為,我已經答應了繡娘姐姐,要一輩子侍候你,一輩子為你生兒育女。”
乾隆四十一年,也就是邢繡娘被迫逃離黃梅三年後,當鄧文斌從一些從安徽返回的黃梅戲藝人口中得知,邢繡娘與王耀文已經有了孩子之後,這才決定娶妻生子但是,出於家庭、社會的雙重壓力,鄧文斌沒有娶何仙姐為妻,他的第一個妻子姓石。
“我不怪你,你們好好過日子吧。”何仙姐得知消息後,仍然對鄧文斌說:“我等你因為,我已經答應了繡娘姐姐,要一輩子侍候你,一輩子為你生兒育女。”
何仙姐的這一舉動,讓鄧文斌深受感動。他回報何仙姐的方式,便是抓緊一切時間,為何家班寫劇本。
一轉眼,五年過去了。不知為什麼,石氏一直未能為鄧文斌生兒育女。
鄧文斌終於有了休掉前妻,娶何仙姐為妻的理由。可是,當他把自己 想法告訴何仙姐時,何仙姐真誠地表示,甘願嫁過去做二房,但決不同意鄧文斌休妻。理由是:“石姐是大戶人家的女兒,除了不會生孩子之外,又沒有別的過錯。如果休了人家,雖合國法,卻不合人情。你在官場上或多或少也有些應酬。留下石姐為正室,無論是應酬官場上的客人,還是在家裏侍候你,都是最佳人選。我卻正好唱戲、生孩子兩不誤,家裏、班社兩頭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