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灘上五月梅開花的時候,滿祥和蘭子的愛情成熟了。喜日的前夕,井兒峪的人們到處談論這件巧事,那就是兩對婚事趕在一塊堆了。
“真是天湊之合,兩對兒一塊兒結親。”
“滿天星那個叫什麼怪名?”
“秋天下的霜,秋霜。”知道名字的老頭介紹。
“真是門當戶對呀!”
“怎麼呢?”
“光棍配寡婦嘛!”說話的是風箱嘴魯慶堂,他這張噗啦啦笑著的嘴,把扯閑篇的老年人都逗樂了。
喜日的清晨,一切都和平常一樣。太陽露臉的時候,滿祥的妹妹桂花帶著婦女生產隊,和往常一樣下地了,她們路過擺渡房時,看見老擺渡朱四已經是一身幹幹淨淨的船手打扮,土藍的褲褂,腦袋上頂著一頂圓圓的草帽。朱蘭子脫去天天穿著的天藍色褲褂,換上了一身碎花衣裳,頭發上別了一朵紅得像火的五月梅,跳蹦著跑到渡口旁邊的菜園子裏,擰轆轤澆園子了。
菜園子裏的菜花,開得一片晶黃,黃黑色的蝴蝶,在菜花叢裏雙雙飛舞;從遠處天邊,飛來兩隻長脖子“老等”(即鷺鷥鳥),拍動著被朝霞染紅的翅膀,落在擺渡房附近的河灘上了;南河坡上棲息著的布穀,像歡迎這遠方來客,也像慶祝喜日臨門似的,雙雙啼鳴。
桂花和這群婦女,一眼看見蘭子在這片綠葉黃花的菜園裏澆水,跑來把她圍起來。最先開口的當然是二翠:“嗬——蘭子,真漂亮啊!”
“別擰轆轤了,胳膊腫了進不了洞房。”
“我代表我哥哥說話,讓她進去。”聲音有些發啞的桂花裝出幾分莊重神色,開著玩笑。
“別說了!唱吧!”
尖嗓子的小二翠,領頭唱起來:
五月裏菜園黃花開
坐在井台等哥來
左等也不來
右等也不來
黃花謝了他才來
哥呀!你的心哪真難猜
姑娘們跟著二翠輕聲唱起來,朱蘭子的臉紅得發紫了,她把轆轤一停,心裏雖沒有一絲生氣的影子,臉上卻繃得像個熟透了的紅蘋果,說道:“唱什麼?你們沒這一天啊!”
桂花說:“蘭子!在井台上等等吧,他立刻就查地來。”
桂花沒有瞞哄蘭子,婦女們過去不到一袋煙的工夫,滿祥來了。蘭子看見他這一身打扮,撲哧一下笑了,她看見滿祥從褂子到腳跟,都是她這幾年來一針一線給他縫的。
“笑什麼?蘭子!”滿祥幾步邁到桑樹下。
“沒什麼!時候選定了嗎?”
“傍黑,一收工就來個簡單儀式。”
“就那麼簡單?”朱蘭子嘴雖然噘著,卻沒有一點怒氣。
“還得用八抬大轎來接你,哇啦哇啦地吹一陣子,你願意嗎?”滿祥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
“誰說來著?”朱蘭子低了頭,看著自己的兩個腳尖說,“滿祥!我心裏又歡喜又難受。”
“難受什麼哩!要哭一場嗎?”
“我沒哭,我爹哭得我心發軟。”
“是舍不得閨女吧?”
“是啊!我說:‘爹!沒結親時,您一天提八遍,等臨到這個日子,您倒哭哭啼啼的哩!’我爹又抹著眼淚笑了!”
滿祥走進朱四老頭房裏的時候,朱四老頭正對著牆角發愣,滿祥轉到他麵前,老頭子一眼也不看他,老頭子臉上那深深的皺紋裏,埋著淚痕。滿祥知道朱四老頭的冷熱性子,眼前,好像越來越陰鬱了。
朱四老頭說話了,他話音很高,像誰惹著他了一樣,他說:“閨女是我的貼心肉,跟了你去,我倒放心。滿祥,你要記住!你是共產黨員,你看見過大雁北征沒有,該一塊兒進步!”
“放心吧!朱四大爺。”滿祥像服從上級命令一樣。
“她,我是放心啦!我不放心自個兒!”
“你身板挺硬實的,有什麼不放心的?”
“身板好管個狗屁用!蘭子搖身一變當上社員,我這老頭子,一把骨頭埋在河坡上,也當不上個社員!”朱四老頭冰冷的臉色消失了,突然變成一個熱情的老頭兒,他把滿祥按到炕上,懇求著說:“滿祥!今天不是因為你當了我的女婿,才說這話。你知道嗎?你是個黨支部書記,南河灘上這些個窮苦戶,到今天還沒當上社員,霍玉山這小子在朝一天,我們就一天邁不上社會主義的門檻,把他踢倒吧!綁起來按到南河裏灌灌他,洗洗他的肚腸子,改造改造他,讓我們當個社員吧!”
“朱大爺!誰在您身後邊哪?”滿祥用右手指著毛主席的畫像說,“毛主席在您身後呢!秋後,社裏一準接受您入社。蘭子不是告訴您了嘛,現在活都幹到半截上,不好插一杠子——至於霍玉山的思想,井兒峪所有的黨員都在幫助他,讓他慢慢覺悟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