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從北京家回來時一臉灰。可以想象到北京見到手電後無動於衷的冷漠模樣。

那個晚上全村人都看到了大哥丟人現眼,他拿了父親的手電爬到北京家的院牆上頭,如一隻貓,弓著腰四處尋腥。他把手電打開來,對著天空,天空給照出了一個大窟窿。大哥的這次荒謬舉動給了人們關於夜的全新認識,夜是沒盡頭的,黑暗一開始就比光更加遙遠。山羊胡子老爹甚至說,夜和日子一樣深,再長的光都不能從這頭穿照到那頭。山羊胡子老爹的話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一般性的看法是,夜裏的空間被折疊好了,存放在手電裏頭,隻要開關一不小心,空間就順著光亮十分形象地延展開來。大哥是被父親吆喝下來的,下地時大哥崴了腳踝。大家都看見了大哥的狼狽樣,隻有北京例外。北京這刻兒不知道在哪裏,漂亮的女孩到了夜裏就像魚,你不知道她們會遊到哪裏去。

民間想象力的發達總是與村落的未來有關。父親的手電頓時給忽略了。人們一次又一次規劃起電氣化時代。父親說,到那時水裏也裝上了電燈,人隻要站在岸上就能看見王八泥鰍與水婆子。父親設想到那時,每一條河都是透明的,我們看魚就像玉帝老兒在天上看我們那樣。總之,科學能使每一個人都變成神仙。

而勘探隊的勘探進程完全是現實主義的。他們不慌不忙地打眼,貯藥,點火,起爆。河裏的魚全給震昏了,它們把腹部浮出水麵,在水麵上漂了一層。勘探隊長整日待在井口,麵對地下躥出來的黃泥湯憂心忡忡。他希望能告訴我們石油就在腳底下,挖田鼠那樣動幾鍬,石油自己就跳出來了。大肚子隊長有點擔心找不出油來。“親愛的同誌”們一般是不會接受沒有結果的科學的。那些隊員似乎早就疲遝了,日午時分倒在樹蔭底下午眠。他們的黃色頭盔罩在臉上,成了呼嚕的音箱。這樣的時刻,父親和他的鄉親們認真地臥在井口,看黑洞洞的井底。有人提議說,用手電照照。父親回家拿來了手電,照下去,一無所有。這樣的感受在盛夏裏顯得陰森,父親對著井口一連打了十幾個噴嚏。有人問,下麵科學嗎?父親默然不語。父親把科學和希望全閉在了嘴巴裏,而他的嘴巴僅僅補充了三個噴嚏。隨後太陽金燦燦,枸杞子紅豔豔。勘探隊長的大肚子在午眠中呼吸,一上一下,像死去的魚隨波逐流。

這樣的午後大哥顯得焦慮。他的神態被北京弄得如一顆麥穗,隱藏著多種結果與芒刺。大哥的步行動態顯得疲憊不堪,歪著頭,又憔悴又空洞。大哥是唯一生存在石油神話外部的獨行客。無數下午一個又一個向他襲來,熬不過去。他對北京的單戀行進在他的青春期,數不盡的紅枸杞在他的胸中鋪天蓋地,而北京依然站在柔桑或柳樹下麵,均勻地撒播狐狸一樣的目光,沒有表情。有一種充滿愛意的冷若冰霜,也可以這麼說,有一種神似蜜意的鐵石心腸。天下所有的美人中,隻有北京能做到這一點。這不是修煉而就的,概括起來說,是與生俱來。

誰也料不到會出這樣的事,北京讓勘探隊的一個鬈毛小子給開了。事發之後有人揭示,他們已經眉來眼去兩三天了。依照推算,兩三天之後發生那樣的事完全是可能的。事後還有人發現,北京和小鬈毛對視時下巴都掛下來了,根據祖傳經驗,女兒家下巴掛下來兩條腿就夾不緊了。這一點毫無疑問。北京在事發之後睡了整整一天,重新出門時北京變了模樣。女孩的美與醜與政治很像,處在懸崖之上,要麼在峰巔,要麼在深穀,沒有中間地帶。北京眨眼間就從峰巔摔進了穀壑,所有美麗被摔得粉碎。她眼裏的狐狸說走就走光了,兩隻眼睛成了手電,除了光亮別無他物。大哥得到消息後全身都停電了,說北京騙了他,說北京不要臉,說北京是枸杞子,看起來中看,吃起來澀嘴。但大哥看到北京後出奇地輕鬆愉快,北京醜得走了樣,兩隻小奶子也掛下來了。北京的那種樣子再也長不出翅膀,一天之內飛遍祖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了。北京曾經擁有的美麗過去成了笑柄,好在人人都在關心科學與石油,大哥和其他青春少年就此終止了單戀,他們大聲說,(北京)開過啦。聲音又快活又猥褻。人們對失去的純真與理想多半作如斯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