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期的女人(2 / 3)

旺旺的舉動在當天下午便傳遍了斷橋鎮。這個沒有報紙的小鎮到處在口播這條當日新聞。人們的話題自然集中在性上頭,隻是沒有挑明了說。人們說:“要死了,小東西才七歲就這樣了。”人們說:“斷橋鎮的大人也沒有這麼流氓過。”當然,人們的心情並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人們都知道惠嫂的奶子讓旺旺咬了,有人就拿惠嫂開心,在她的背後高聲叫喊電視上的那句廣告詞,說:“惠嫂,大家都‘旺’一下。”這話很逗人,大夥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顯得不開心,拉著一張臉走出來說:“水開了。”

旺旺爺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飯之後。盡管家裏隻有爺孫兩個,爺爺每天還要做三頓飯,每頓飯都要親手給旺旺喂下去。那隻不鏽鋼碗和不鏽鋼調羹和昔日一樣鋥亮,看不出磨損與鏽蝕。爺爺上了歲數,牙掉了,那根老舌頭也就沒人管了,越發無法無天,嘮叨起來沒完。往旺旺的嘴裏喂一口就要嘮叨一句,“張開嘴吃,閉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覺。”“一口蛋,一口肉,長大了掙錢不發愁。”諸如此類,都是他自編的順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調羹從右邊喂過來他讓到左邊去,從左邊來了又讓到右邊去。爺爺說:“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將來怎麼掙鈔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邊。惠嫂家的鋪子裏有許多食品。爺爺問:“想要什麼?”旺旺不開口。爺爺說:“克力架?”爺爺說:“德芙巧克力?”爺爺說:“親親八寶粥?”旺旺不開口,親親八寶粥旁邊是澳洲的全脂粉,爺爺說:“想吃奶?”旺旺回過頭,淚汪汪地正視爺爺。爺爺知道孫子想吃奶,到對門去買了一袋,用水衝了,端到旺旺的麵前來。說:“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鏽鋼調羹,吐在了地上,順手便把那隻不鏽鋼碗也打翻了。不鏽鋼在石頭地麵活蹦亂跳,發出冰涼的金屬聲響。爺爺向旺旺的腮邊伸出巴掌,大聲說:“撿起來!”旺旺不動,像一塊鹹魚,翻著一雙白眼。爺爺把巴掌舉高了,說:“撿不撿?”又高了,說:“撿不撿?”爺爺的巴掌舉得越高,離旺旺也就越遠。爺爺放下巴掌,說:“小祖宗,撿呀!”

是爺爺自己把不鏽鋼餐具撿起來了。爺爺說:“你怎麼能扔這個?你就是這個喂大的,這可是你的奶水,你還扔不扔?啊?扔不扔?——還有七個月就過年了,你看我不告訴你爸媽!”

按照生活常規,晚飯過後,旺旺爺到南門屋簷下的石碼頭上洗碗。隔壁的劉三爺在洗衣裳。劉三爺一見到旺旺爺便笑,笑得很鬼。劉三爺說:“旺爺,你家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旺旺爺聽不明白,但從劉三爺的皺紋裏看到了七拐八彎的東西。劉三爺瞟他一眼,小聲說:“你孫子下午把惠嫂的奶子啃了,出血啦!”

旺旺爺明白過來腦子裏就轟隆一聲。可了不得了。這還了得?旺旺爺轉過身就操起掃帚,倒過來握在手上,揪起旺旺衝著屁股就是三四下,小東西沒有哭,淚水汪了一眼,掉下來一顆,又汪開來,又掉。他的淚無聲無息,有一種出格的疼痛和出格的悲傷。這種哭法讓人心軟,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爺丟了掃帚,厲聲詰問說:“誰教你的?是哪一個畜生教你的?”旺旺不語。旺旺低下頭淚珠又一大顆一大顆往下丟。旺旺爺長歎一口氣,說:“反正還有七個月就過年了。”

旺旺的爸爸和媽媽每年隻回斷橋鎮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旺旺的媽媽每次見旺旺之前都預備了好多激情,一見到旺旺又是抱又是親。旺旺總有些生分,好多舉動一下子不太做得出。這樣一來旺旺被媽媽摟著就有些受罪的樣子,被媽媽擺弄過來又擺弄過去。有些疼。有些別扭。有些需要拒絕和掙紮的地方。後來爸爸媽媽就會取出許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與電視廣告幾乎同步的好東西,花花綠綠一大堆,旺旺這時候就會幸福,愣頭愣腦地把肚子吃壞掉。旺旺總是在初三或者初四開始熟悉和喜歡他的爸爸和媽媽,喜歡他們的聲音,氣味。一喜歡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賴過去,但每一次他剛剛依賴過去他們就突然消失了。旺旺總是撲空,總是落不到實處。這種壞感覺旺旺還沒有學會用一句完整的話把它們說出來。旺旺就不說。初五的清早他們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的晚上往往睡得很遲,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來了,爸爸的大拖掛就泊在鎮東的闊大水麵上。他們放下一條小舢板沿著夾河一直劃到自家的屋簷底下。走的時候當然也是這樣,從窗欞上解下繩子,沿夾河劃到東頭,然後,拖掛的粗重汽笛吼叫兩聲,他們的拖掛就遠去了。他們走遠了太陽就會升起來。旺旺趕來的時候天上隻有太陽,地上隻有水。旺旺的瞳孔裏頭隻剩下一顆冬天的太陽,一汪冬天的水。太陽離開水麵的時候總是拽著的,扯拉著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狀。然後太陽就升高了,蒼茫的水麵成了金子與銀子鋪成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