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西皮二黃的一朵(3 / 3)

一朵沒有繞彎子,利用說話之間的某個空隙,一朵正了正上身,說有事請老鄉幫忙。疙瘩讓她“說”。一朵便說了。她說起了那個賣西瓜的女人。她“不想再看見她”。即使看見,那個女人的臉眼“必須是另外一副樣子”。

疙瘩笑了笑,鬆了一口氣。疙瘩說我還以為什麼大不了的,說我叫上幾個兄弟,兩分鍾就擺平了。

一朵說什麼樣的人我找不到,找別人我就不麻煩你。一朵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就你和我。

疙瘩又笑了笑,說好的。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朵說,我可不想等,等一天老虎的爪子抓一天心。說賣西瓜的都睡在西瓜攤上,就今天晚上。

疙瘩還是笑了笑,說好的。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一朵站起身,繞到疙瘩的麵前。兩隻瞳孔烏溜溜地盯著疙瘩,愣愣地看。她剛剛伸出小拇指準備和疙瘩“勾勾”,疙瘩的右手卻突然捂在了一朵的左乳上。一朵唬了一個激靈,但沒有往後退,兩道睫毛疾速垂了下去,彎了兩道弧,卻把雙手反撐到了桌麵上。疙瘩已經被自己的孟浪嚇呆了,眼神裏全是不知所措,像螢火自照那樣明滅不定。到底是一朵處驚不亂,經曆過短暫的僵持之後,一朵的眼睫突然挑了上去,兩隻瞳孔再一次烏溜溜地盯著疙瘩,愣愣地看。疙瘩的手指已經傻了,既不敢動,又不敢撤,像五根長短不一的水泥。過了好大一會兒一朵終於抬起了一隻手。疙瘩以為一朵會把他的手推開,再不就是挪走。但是沒有。一朵勾起了食指,在疙瘩的鼻梁上刮了一下。這個日常性的動作由女人們來做,通常表達一種溫馨的羞辱與沁人心脾的責備。疙瘩的手指一下子全活了。

“回頭我請你。”一朵說。

一朵說完這句話便抽出了身子,提上包,拉開了包廂的房門。她在離開之前轉過頭,看見疙瘩的手掌還捂在半空,一臉的不可追憶。疙瘩回味著一朵的話,這句話被一朵說得複雜極了,你再也辨不清裏麵的意味多麼地叫人心跳。一朵的話給疙瘩留下了無限廣闊的神秘空間,“回頭我請你”這五個字像一些古怪的鳥,無頭,無尾,隻有翅膀與羽毛,撲棱棱亂拍。

星期六的上午一朵一早就下樓去了。她知道疙瘩一定會來找她,立了戰功的男人曆來是不好對付的,最聰明的辦法隻有躲開。躲得了初一,就一定能躲得過十五。男人是個什麼玩意一朵算是弄清楚了,靠喂肉去解決他們的饑餓,隻能是越喂越餓,你要是真的讓他端上一隻碗,他的目光便會十分憂鬱地打量別的碗了。再說了,一隻蛤蟆也完全用不著用天鵝的肉去填它的肚子。這年頭的男人和女人,唯一動人的地方隻剩下戲台上的西皮與二黃,別的還有什麼?

一朵打算到唐素琴那兒把星期六混過去。唐素琴是一朵的小學同學,現在已經是省人民醫院的婦科護士了,人說不上好,可也說不上壞,就是沒意思。然而,她畢竟是婦科的護士,說不定哪一天就用得上的。

一朵出了大門之後直接往左拐。對一朵來說,這是一個特殊的早晨。她一定要從那個空著的西瓜攤前麵走一走,看一看。她一定要親眼看到另一個自己在她的麵前是如何消失的。一朵遠遠地看見西瓜攤的前方聚集了許多人,顯然是出過事的樣子。這個不尋常的景象是預料之中的,它讓一朵踏實了許多。一朵快速走上去,鑽進人縫。路麵上有一攤血,已經發黑了,呈現出一種駭人而又古怪的局麵。一朵看著地上的這攤黑血,鬆了一口氣。她用小拇指把額前的一縷頭發捋向了耳後,臉上的表情又安詳又傲慢。一朵把她的眼睛從地上抬上來,卻意外地看見了賣西瓜的女人——賣西瓜的女人正站在梧桐樹的後麵,一邊比畫一邊小聲地對人說些什麼。她的身上沒有異樣,神態裏頭一點劫後餘生的緊張與恐怖都看不出。毫無疑問,地上的血和她沒有任何關係。一朵吃驚地望著那張臉,恍然若夢。要不是手機在皮包裏響了,一朵還真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了。

“起床了沒有?”張老板在手機裏頭說,聽口氣他還在床上。

一朵有些恍惚,脫口說:“沒,還沒呢。”

“昨晚上你喝茶喝得太晚了,這樣可不好。”

“沒,沒有。”

手機裏頭張老板摁了一下打火機,接下來又長長地噓了一口煙。張老板說:“我說呢。我手下的人硬說你昨晚和一個傻小子鬼混了。弄得有鼻子有眼。他們說那個傻小子的手不本分,趁人家在馬路邊上賣西瓜,居然在人家的身上開了兩個洞。你說這是什麼事?——幸虧不是什麼要緊的地方。”

“你在哪兒?”一朵喘著粗氣問。

“我還能在哪兒?當然在家。”

“你不是在杭州嗎?”

“我在杭州做什麼?”張老板拖聲拖氣地說,“閑著無聊,沒事就說說小謊,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看你還是到醫院去看看吧。”

一朵的心口緊擰了一下,慌忙說:“我到醫院去幹嗎?我到那兒看誰去?”

“你說看誰?當然是看看你自己。”張老板說,“半個月裏頭你的月經來了兩次,量又那麼多。我看你還是去看一看。”

一朵的腦袋一下子全空了,慌得厲害,就好像胸口裏頭敲響了開場鑼鼓,而她偏偏又把唱詞給忘了。她站在路邊,把手機移到左邊的耳朵上來,用右手的食指塞緊右耳,張大了嘴巴剛想解釋什麼,那邊的電話卻掛了。一朵張著嘴,茫然四顧,卻意外地和賣西瓜的女人又一次對視上了。賣西瓜的女人看著一朵,滿眼都是溫柔,都像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