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貴和邢翠英也是永慶坊內的居民。他倆所住的房子是二十八號。這二十八號是一樓一底的房子,共住著四家人家:樓上住兩家,樓底下住兩家。雖然原來共總是兩間房子,但因為要住四家的原故,所以不得不用木板隔成四間房子用。若與本弄內其他房子所住的人家比較起來,那麼這二十八號住四家人家還不算多;因為大半都是住著五家或是六家的。至於他們怎樣住法,那是有種種不同的情形的,有的兩家合住在一小間房子裏的,有的把一間房子隔做兩層,可以把一樓一底的房子造成四層樓的房子。
李金貴和邢翠英住的是樓底下靠著後門的一間,寬闊都不過五六尺的樣子,除開擺放一張床和一張長方桌子,此外真不能再擱一點大的東西。好處在於這間房子是獨立的,與其他的房子完全隔斷了,一道後門不做共同的出路。睡覺於斯,燒鍋於斯,便溺於斯——這一間形如鳥籠子的房子倒抵得許多間大房子用處。房內擺設的簡單,我們可以想象出來,一者這一對窮夫妻沒有錢來買東西擺設,二者就是有擺設的東西也無從安擱。不過這一對窮夫妻雖然住在這種貧民窟裏,而他倆的精神卻很愉快,而他倆的思想卻很特出,而他倆的工作卻很偉大……
天已經要黑了,已經要到開電燈的時候了,但是邢翠英的家裏卻沒有明亮的電燈可以開。邢翠英今天忙了一天,現在才回到自己的家裏。此時覺著有點餓了,在把煤油燈點著之後,遂把汽油爐子上上一點煤油,打起氣來,預備燒晚飯吃。翠英今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情緒非常愉快:女工們真熱心!女工們真勇敢!尤其是年輕的小姑娘們!……今天會議上的情形真好,你看,阿蘭那樣小小的年紀,小小的姑娘家,居然怪有見識,居然那樣明白事情……翠英本來是疲倦了,但是,因為有這種樣的高興的情緒鼓動著,倒不感覺著什麼疲倦了。
曾幾何時,Y絲廠的一個女工人,一個知識很簡單的女工人,現在居然擔任黨的重要的工作!現在也居然參加偉大的革命的事業!……翠英有時也覺得自己有這樣大的變化,當每一覺得這個時,不禁無形中發生一種傲意:女工人有什麼不如人的地方?你看看我邢翠英!我邢翠英現在做這種偉大的事情,也居然明白社會國家的事情!可見人總要努力!倘若一切的女工人都象我邢翠英一樣的覺悟,那可不是吹牛,老早就把現在的社會弄得好了。但是當翠英每一想到此處,一個清瘦的,和藹的姑娘——華月娟的影子便不得不回繞於腦際。華月娟是翠英的好朋友,是翠英的愛師——華月娟從人群中把翠英認識出來了,把她拉到平民夜校讀書,灌輸了她許多革命的知識。——真的,翠英無論如何忘記不了華月娟,一個平民夜校的女教師,一個清瘦的,和藹的姑娘!
今天翠英特別高興,因想起開會的事情,想到自身,由自身又想到華月娟的身上。翠英把汽爐打著了,將鍋放在上麵,即讓它煮將起來,而自己一邊坐在床上等著。正在一邊等著,一邊想著華月娟的當兒,忽聽得有人敲門,遂問道:
“誰敲門?”
“是我!”
“啊,原來是你!”
翠英把門開了,見著月娟的模樣,不禁笑道:
“好一個可愛的娘姨!”
“你看象不象?”
“怎麼不象?真是認不出來呀!”
“那麼就好!”
“我正在想你,恰好你就來了。”翠英把門關好,回過臉跟著就問道:“你們今天開會怎麼樣決定的?明天晚上是不是要……”
“決定了。”月娟向床坐下說,“明天晚上要暴動。”
“啊啊!……”
“我問你,女工的情緒怎麼樣?殺了這些人,她們怕不怕?”
“女工的情緒很好,她們現在都憤恨的了不得!我已經把工作都分配妥當了。金貴呢?你看見他了嗎?他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在會場上看見的。明天暴動時,決定他帶領幾十個糾察隊去攻打警察署,奪取警察的槍械……”
“怎麼?是他帶領著去嗎?……”翠英聽了月娟的話,頓呈現出一種不安的神情,但是月娟並沒注意到,還是繼續接著說道:
“是的,是他帶領著去。我們自己沒有武裝,隻得從敵人的手裏搶來!明天晚上決定海軍一開炮時,即動手搶兵工廠……計劃都弄好了,大約是總可以成功的。現在勢已至此,沒有辦法,難道說就這樣地讓李普璋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