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栓上校的婚姻(2 / 3)

“崩了他。”“崩了他,我償命。”“留著他是個禍害,別放走了他。”人群中傳出憤怒的叫喊聲。板牙疤瘌漢子後退一步,看看王金栓,目光再沒離開王金栓的腰。

“先放了人再說。”

王金栓話音未落,那女子便從人圈裏衝出來,喊一聲“大姑”,撲進中年婦女的懷裏,王家灣的男人呼啦站出幾排人牆,把外鄉人擋在村子外麵。板牙疤瘌漢子惱羞成怒,圍著王金栓轉幾圈,牙縫裏蹦出一個聲音:“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看他能住到死。我要讓她爹送上門。走著瞧吧,我們走。”

雙方的人都散了,王金栓這才想起自己根本沒弄清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他抬頭望望榆樹梢上的太陽,幾隻雀兒撲棱棱飛起,抖下幾十片已長得枯黃的榆錢兒。他想找人問個清楚,人都去了中年婦女家看熱鬧,他就漫無目的地沿大路朝趙河走去。

靈芝從一棵大槐樹的背後閃出來,急急回了家,胡亂收拾幾件髒衣服,沿著小路也朝趙河走去。今天,她分明看到了自己生活中新的希望,但如何走進這輝煌的光暈中,自己心裏一點也沒底。那個叫春燕的女子常來王家灣,是個有心計和主見的主兒,靈芝和她也算熟悉,這兩年,自己添置有限的幾件衣裳都是這個春燕剪裁的。這女子心靈手巧,長著溜肩蛇腰,淚光點點的大眼,言談之中,又常露出不小的誌向。春燕來王家灣避難,常來靈芝這裏坐坐。定要掙錢還債,不願找捎近路搭進一生的幸福。這些,靈芝本來是很看中的,並從中吸取過咬牙活下去的力量。這一時刻,春燕這些優長,在靈芝眼裏完全變了,似乎已經形成了某種危險,存在了靈芝前行的路上。春燕剛才撲入姑姑懷中的瞬間,扭頭死看了王金栓一眼,她被扶著回村時,又有兩次把目光紮在圍護她的人牆上。這幾個動作,深深戳在靈芝的心中,她明白春燕其時的心情,因為她也正在時刻被這種心情煎熬。她時刻都在念叨著,不能再這麼下去,卻不知如何改變,王金栓在她那裏猶如茫茫黑夜中的一支火把,更重要的是她在王金栓的眼中,還看到了就要溢出的淒苦。上午在洗那隻髒手帕時,她就十分心疼這個孤獨無靠的男人了,那一瞬王金栓褪盡了偉岸,簡直如同柱兒大小的孩童。眼下她還不知應該做些什麼,一切全憑敏感而豐富的本能的驅使。王金栓沿著大路漫步到河步口時,靈芝已在那裏捶打第一件衣裳。

“靈芝,這太可怕了,剛才你沒見?”

靈芝走兩步,在一個相鄰的青石板上,吹了幾口氣,又擰了一件衣服在上麵來回擦兩次,笑吟吟站在那裏。

王金栓知道這是侄媳婦特別的一種禮節,一屁股蹲在青石板上。“鬧了半天,我也不知到底為了什麼。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呢?嫁給那個疤臉漢子,她一輩子就完了。”

靈芝揉搓幾下衣服:“怪她那個不成器的爹,把春燕害苦了。前年她爹貸款養長毛兔,一夜死了幾十隻,賠了一千多。還不清貸款,他就借了高利貸去賭錢,從來沒贏過。還不起這驢打滾,就把春燕押上了。”

王金栓燃一支香煙,看著這童年以來都不曾變化的河床。槐林、青色搭石和那些河灘上新綠的各樣的草,感到十分憋悶。他自言自語道:“真沒想到又開始賭錢了,連親生女兒也要用來抵債,還有這高利貸,解放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你知道春燕家欠多少錢?”

靈芝停下來,怔了半日,慢吞吞地說:“聽說有兩千多。”

王金栓長出一口氣:“我是沒有能力的,我都沒能力償還,那,那春燕隻好嫁給那個疤臉漢子了?”

“就這樣,春燕還算個倔種,要不早叫抓去了。……”

王金栓剛要聽個所以然,靈芝又把話咽了下去。他傷感地說道:“命運也是嫌貧愛富的,除非……”

靈芝接道:“除非她掙一筆錢還了這筆閻王債。三叔,還是想想你自己吧。忙了一個中午,也沒落得一個好,回去歇一會吧。城裏人都有睡午覺的習慣。你這人就是心太軟。”

王金栓自嘲地說:“我這個人就看不得眼淚,是有點累了,回吧。”

一路上,眼前盡是姑娘那張蒼白的臉。王金栓感到自己仿佛被一種什麼力量一把揪住了。一股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在體內橫衝直撞著。那個姑娘,她準備如何應付眼前的危險。還有,自己能不能幫忙,如果她……想著想著,不由得看了靈芝一眼。靈芝似乎在用一隻看不見的眼睛在猜他的心事,他忙加大了步幅和靈芝拉開了一段距離。

回到家裏,中年婦女和春燕已經在堂屋坐著,一個彎腰弓背,活脫脫一個大煙鬼的中年男人站在門後的黑影裏,門外的院子內也戳滿了人。王金栓一進屋就叫大煙鬼嚇了一跳。閑扯一些王金栓已經知道的情況,他仍感到不得要領,就把那個當爹的大煙鬼數落了一番。春燕已經抹幹了眼淚,一直大膽地看著王金栓。這回看清了春燕的麵孔和身段,王金栓就更加憐借,詳細問詢了春燕的情況。當知道春燕有一手剪裁技術,王金栓就指著春燕的上衣說:“這是你自己做的嗎?站起來我看看。”

春燕當著眾人,紅著臉在王金栓麵前走了兩步。靈芝從灶火端來一杯茶水,遞給王金栓,小聲道:“三叔,你喝口茶。”王金栓接過,並不喝,上下打量著春燕,不由得說:“像你這手藝,你這身材,放到大城市,做個服裝個體戶,肯定會有發展。隻要肯幹,做個服裝設計也不成問題。生在這裏,就可惜了。”他的話完全按照一個可以實現的思路進行著,眼看就要接近某個目標了。

中年婦女臉上綻出燦爛的笑,大煙鬼突然就伸手抽起自己耳光,鼻涕一把,淚一把並罵起自己來了。王金栓覺著這突然的變故有點怪異,有點手足無措,眼光掄到靈芝身上,這侄媳一低頭,咬著指頭出去了。

不一會兒,王金栓看見二伯被人扶著進了屋。老人在一把椅子上坐定,眼珠兒在春燕和王金栓身上掄來掄去,手撚著白山羊胡,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嗯呀聲。王金栓從二伯的眼神中,幾乎要看見那個結果了,他看著二伯,等老人家說話。

“金栓,你自小就是個仁義的孩子,連個桃子梨子都沒偷過,那一年你家的狗叫人打死,你還哭了幾天鼻子。”

王金栓憶道:“二伯,你提這些做啥。”

二伯咳了一口濃痰,接著道:“果真那邊就沒有說下人?”

“沒有,上午已和你講過,還是想在家裏找。”

“沒有也好,城裏人刁滑,你會吃虧的。還是鄉下人實誠。你覺得春燕姑娘咋樣?”

“剛才我還誇她呢,要是在城市,說不定還能出人頭地哩。攤上這件事,真是……”

“不說那個真是了,”二伯打斷他的話,“剛才你長生嫂子帶著春燕和我說了,想讓你把春燕帶過去,春燕也同意,就看你了。”

王金栓心裏咯噔了一聲,事情急轉直下終於竄到這個河溝裏來了。他緊張得出了一頭汗水,伸手去摸手帕,沒摸到。靈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進來,把王金栓晾幹的手帕遞了過來。王金栓忽然想起靈芝在這些天來的言行舉止,心裏更亂。他看看春燕,對二伯說道:“你知道,才辦完那件事,春燕她……”

“春燕,”二怕喊道:“你再當著金栓說你願不願意。”

春燕一勾頭,腰身一扭,撲在中年女人肩頭,一隻眼露著朝王金栓直撲閃。

王金栓東張西望一陣,吞吞吐吐道:“是不是有點倉促。”

“這是救人,什麼倉促不倉促。”二伯有點生氣了。

王金栓艱難地說:“那容我考慮兩天。”

人都散盡後,王金栓呷了一口茶水,開始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

無論拿什麼標準衡量,這件事值得一做。救人一命,勝造六級浮屠,而春燕又是那麼朝氣蓬勃的生命。這樣的事情不去做,還有哪樣的事情值得去做?故鄉人的苦難多如牛毛,自己沒看見也就罷了,自己看見了又無能為力也能尋到一種平衡,恰恰是自己力所能及,如果推脫掉,那是說不過去的。春燕有一技之長,到了大都市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活出一個樣子來。他又想起了軍規,想起了《婚姻法》的有關規定。如果和春燕辦了結婚手續,幾個月內,她就可以在西南那個城市辦起自己的剪裁鋪,或者進入一家服裝廠做工人,然後人們發現她的才華,調她做設計工作,再後來……王金栓被自己這樣的設想感動了。他想起春燕能在同一個水平線上和那些城市女人一爭高下,心裏就湧動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激情。

可分明還有一個東西橫亙在這條金光大道之上。除了春燕那小白楊一樣的身體,王金栓對這女子的其餘就一概不知了。頭一天夜裏,他在爛醉之中,根本還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一個生命。而春燕前一天可能也不知他王金栓是何許人也。想來想去,王金栓多少又覺得這樣一件事又有那麼一點荒唐。

靈芝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的木凳上切著豬草,砍刀一起一落,敲擊出一聲又一聲懶怏怏的鈍響。王金栓被這聲音弄得心驚肉跳了,不由得這麼問一句:“你覺得春燕姑娘怎麼樣?”

靈芝的後背微微一顫,扔出一個硬邦邦的聲音:“我說話可不中聽,這種時候答應的事,靠不住,也長不了。三叔,你別問了,自己拿主意吧。”說完扔下砍刀和豬草,急急奔出院子,一邊走路,一邊撩起衣襟擦眼淚。

第二天清晨,春燕帶著一眼血絲,滿身疲倦,夾著兩件男式上衣來找王金栓。隻說一句:“昨黑夜做的,你穿上試試。”扭頭走了。

王金栓穿上衣服試了試,又脫下來仔細看看樣式不同的兩件上衣,馬上去了二伯家。

王金栓扔下新婚半年的妻子,主動要求到前指值班,在很多人眼裏是一種不正常的,甚至發了瘋的表現。

王金栓新婚後,軍區大院的男人十分驚詫王金栓故鄉的水土。那被王金栓自稱窮山惡水的地方,竟是一方滋潤美麗女子的土地。春燕換上中檔衣服後,隻要不開口說話,誰都不敢以鳥瞰的方式注視她。一兩個月後,春燕的普通話也操練到了半生不熟的程度,可以預想,兩三年後,這個女子肯定會完成一次脫胎換骨的蛻變。

有幾個月,每到星期天,王金栓就帶著春燕到各大商場的服裝櫃台,讓春燕領略各種服裝潮流。這是王金栓塑造春燕那個龐大計劃中的一部分。用王金栓的話講,叫增加感性知識,或叫開慧眼。

這項工作完成之後,王金栓要求春燕買回一些低價的劣質材料,開始自己的服裝設計工作。那一段時間,王金栓的小家成了一個服裝作坊。到處掛著圖紙到處堆放著成品和半成品。王金栓下班回家,如果春燕不在,他就一件件審視那些成品和半成品,對照那些印在書上的圖,判斷出春燕是否有了進步,如果春燕已經在家,他就讓春燕穿上一件自己設計製作的衣服,看看具體效果。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感到一種充實的幸福感。終於有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情可做了。

初夏,王金栓第一次和春燕發生了爭執。

一段時間內,春燕設計了好幾件少女穿的上衣和裙服。穿上試效果時,王金栓發現,這些衣服用料越來越少,一些部位所用材料越來越稀薄,如果把這些低檔的衣料換成高檔的,透明度將會加倍提高。王金栓心中生出了不愉快。他自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刻板的人,對新的東西接受起來很容易,就這樣不愉快還是產生了。

一天,春燕穿上剛做好的套裙在家等王金栓。一見麵,春燕就模仿模特的步子在房間裏走了一趟,在一個姿勢上固定住,問王金栓:“你看這一個效果如何?”

王金栓看了看,一種陌生感油然生出。大開領的叉口一直延伸到深深的乳溝處,肩部已叫兩個蝴蝶結取代,濃濃的腋毛裸露無遺,特別在雙臂擺動時,透出的竟是一種醜陋感,裙服的下擺遠在膝蓋之上,行走時隻見兩片白光從那窄窄的裙擺裏射將出來,紮得自己眼痛。如果這是商店裏出售的,王金栓會勸春燕趕快退掉。這卻是春燕一手設計製作的,王金栓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能看見春燕的內心了,這種陌生就叫他害怕。最紮眼的還不是這些,而是那在衣服裏若隱若現的粉紅的短褲和黑色的胸罩。“什麼時候她買了這樣的東西,我怎麼就不知道呢?”王金栓想起港台和國外一些電影裏的鏡頭,喉嚨裏竟生出一陣惡心。

春燕見王金栓不說話,舉起一隻胳膊,指指那一團黑,“金栓,我問過了,市麵上有一種藥,塗一次全掉,就是舞蹈演員用的那種,先前我看電視,還以為演員不長這種破東西,這下好了。我們李技師說,我穿上這套衣服,完全可以去參加時裝表演。他還說,說不定能一炮打響。”

“真是翅膀硬了。”

春燕沒注意王金栓的語氣,繼續說:“他們說我思想解放,想象力豐富,設計這套衣服就是拿到深圳也能暢銷。這種衣服性感,能充分顯示女性的魅力。如果能設計出一個係列,就能把我調到設計室。”

“你知道什麼叫性感,什麼叫放蕩嗎?你知道什麼叫做分寸嗎?你知道什麼叫做過猶不及嗎?有多少好的東西你不學,偏偏對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感興趣。照照鏡子看看,正派人穿這種東西嗎?你那眉毛怎麼變細了?你,你再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王金栓忍不住,朝春燕吼叫起來。

春燕從沒見王金栓發這麼大火,有點害怕,忙把衣服脫下來,找一套舊式的衣服往身上套。

“把那個黑東西也取下來。”

春燕小聲嘟囔著:“這是商店裏買的,幹嗎發那麼大火,還不是叫你一個人看的,你要不喜歡,我不穿就是了。我早說我不是那塊材料,還不是你逼我幹的,做出來了,你又不滿意。上班累死累活,下班還得做……”

王金栓這頓晚飯吃得無鹽無味,看了幾眼電視,就早早躺下睡了。

春燕見王金栓真的生氣,忙收拾收拾,也到床上躺下,眼睛不時朝王金栓乜斜,見王金栓的眼光一直盯在天花板上不肯下來,縱能想起千百個化解矛盾的辦法,一時也不敢造次,隻是不停地翻身,弄出一些聲響出來。

王金栓感到自己今晚有些失態。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娶春燕的真實動機。春燕進入城市後應該說很努力,沒有辜負他王金栓的一片苦心。春燕這麼做並沒有什麼好指責的地方,國家都在試探著慢慢朝前爬行,何況一個春燕,這樣要求春燕是有些過分。春燕這次暴露出的東西,王金栓感到已難以認識和把握。春燕又能了解他幾分呢?今天自己的火氣,不正是平常人家常常進行的節目嗎?他覺得自己已經忘了自身的條件,忘了自己已經無法營造完整的家庭生活這個真實。自己對春燕的要求,實際上是對春燕天性發展的一種限製,做了一次園林工,要去剪除剛剛向外伸出的一個枝條,這是很可笑的。

他的思緒開始接近一個事實。他能夠帶給春燕的,已經完成。他是春燕從黑暗到光明這個階段的一趟車,現在已經到站了,再開下去說不定又要開進一個新的黑暗。想到這裏,他徹底原諒了春燕身上發生的變化。他細回想起來,自己要的,也已經得到,兩年前那種恓惶惶的感覺,不是在為春燕苦鬥的旅途中,悄然消失了嗎?再繼續下去,可能又要走進新的空虛。果子熟了,就應該摘下,長在秧子上恐怕就會腐爛。

一隻柔軟的小手伸過來,在他的臉部輕輕地滑動。他捉住了這隻小手的同時,一股略帶腥甜的氣息噴在他的臉上。月光中,一隻修長的手臂支起了春燕的下巴,一個聲音輕輕送了過來:“以後我隻聽你的,金栓,我們要個孩子吧,你不知道,我多想要個孩子呀。我會把孩子帶得很好。我聽人說,你們男人都不希望自己的老婆在外麵拋頭露麵,能這樣,這輩子我也知足了。”

王金栓看了春燕一會兒,一把把她攬進懷裏。這半夜,他們找到了最好的感覺。春燕睡熟之後,王金栓燃了一支煙,坐起來繼續冥想。

春燕是個多情的、精力旺盛的女人。在很多時候,王金栓窮於應付,時時感到力不從心。像這樣純粹性愛的滿足,王金栓所能提供的,為數並不太多,更多的時候是匆忙上陣,草草收場。很多次,王金栓在醒了之後,發現春燕在用輾轉反側來化解一種極不滿足的情緒。這對春燕算不算是一種折磨?這已經不是一個公平的契約了,如果說這個契約開始於一種不公平,那個時候他王金栓還能以一種高尚一種救苦救難悲天憫人的俠義情感進行補償,那麼現在出現的傾斜,王金栓就隻能充任一個可憐的角色,接受春燕從報恩心情生出的憐憫。王金栓覺得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春燕已經完完全全成了都市人,她開始有了自己新的存在環境,她早在另外一個起跑線上。就像一個人苦於生計練就一雙飛毛腿,後來入選國家隊。她不應該隻讓那個發現她的伯樂一人觀賞,而應該到亞運會、奧運會上參加比賽。在今後的道路上,王金栓已無力再為春燕做什麼了。這麼一想,王金栓連和玲兒分手的原因也找到了。

王金栓感到這個契約該中止了。他的事業應該在前一個階段,也隻能在前一個階段。普羅米修斯為人類偷來了火種,他的使命就完成了,至於人類拿這個火種去創造生活還是毀滅同類,都不是普羅米修斯的功績和過失。他看看手裏一明一暗的煙頭,終於找到了答案。

第二天,王金栓又遞交了一份到前線值班一年的申請。他想在真正的戰火中撿回一兩個早已破碎了的研究局部戰爭理論殘夢的碎片。早幾年,部裏以工作走不開為由,三次回絕他的請求,他沒有任何怨言。這一回,他拿出了第一次要求離婚的韌勁兒,為爭取這樣的機會竭盡全力。四個月後,他終於登上了南去的軍用飛機。

和春燕分別在前一天晚上,他分明感覺到自己這次去前線,還有一種逃避什麼的目的,甚至還對某個結果抱有一種希冀。

八個月後,王金栓帶著一枚二等功的軍功章回到自己的小家。

故事已經不可避免地有了結局。

王金栓在前指提前四個月見到接替他的王參謀,他已經預感到了這個結局。這個小他七八歲的年輕人一見麵,伸手拍拍王金栓的肩膀說:

“回去救火吧。”

打開房門,王金栓忽然間感到自己太小肚雞腸了,在昆明轉車的時候,應該給春燕發一封電報,應該讓她有個心理準備,最好不要一進門就遇上什麼難堪的場麵。可他卻沒有發這封電報,甚至開門前連敲一敲的念頭都不曾產生,掏鑰匙的時候又小心翼翼,進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來一個長呼吸,這不分明想嗅一嗅有什麼新鮮的煙草味道嗎?希望某個事實是一回事,當那個事實擺在自己麵前時,又是另外一回事。王金栓不得不承認自己也是一個俗人。

他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眼睛仍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燃了一支煙,抽了兩口,他就把它掐滅在煙缸裏。來回在客廳裏踱了兩趟,他推開了通向陽台的新裝的紗門。

滴血的夕陽正在樓群的夾縫裏迎接他的目光,樓下那株枇杷樹的頂枝已有幾片嫩葉高出了二樓陽台。陽台的一端堆著幾個箱子,幾件衣服從紙箱子的破爛處露了出來,王金栓一眼就認出這是春燕去年學藝所交學費的一部分。他打開箱子,拿出一件,正是那個大開領蝴蝶結。春燕穿著這件衣服的樣子即刻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踢開紗門,穿過小客廳,撞開緊閉的臥室門。

臥室內收拾得一塵不染,隱約還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氣,不是多年以前那種雪花膏,不是一年以前春燕用的低檔的花露水,而是另外的東西。除此而外,一切還是老樣子,這個事實多少讓他失望。刹那間,他心裏掠過一絲對那種猜測的懷疑。室內多出的一個衣帽架上,掛著一件繡花的真絲睡衣。他拎住女式睡衣的下擺一看,也沒有第二件衣服藏在後麵。他索性打開衣櫃,幾件高檔的時裝赫然撞進眼中。八個月來,他沒給春燕寄過一分錢,按照春燕的收入,這些衣服應該還存在她的某種企盼中,王金栓一件件拿過來看過,都是些高雅大方的樣式。

“她完完全全變成了一個城裏人。”

王金栓這麼想著,就有了一種蒼涼的落伍感。他立刻又回想起中學時讀過的《套中人》。自己進入都市十幾年了,還沒養成用手帕的習慣,難道自己真的已變成那個每天穿著雨鞋、帶把雨傘,冥頑不化的怪物了嗎?

“這個男人比我有力量,八個月的時間,他就把一切改變得麵貌全非了。也許春燕真是對的。”

產生了這種心理,在春燕打開房門進來時,他竟也能麵帶微笑地迎過去,接受春燕瘋狂的親吻。

“為什麼不發個電報?為什麼總不給我寫信?是為了讓我大吃一驚嗎?不是說要去整整一年,十月份才能回來嗎?”

一連串流暢的川味普通話砸得王金栓暈頭轉向。

“餓了吧,你一定是餓了,我去給你做雞蛋掛麵。老家的規矩,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麵,你常說不要忘本,對嗎?為什麼不說話?”

“話都讓你說完了,我還說什麼。”

“看你又黑又瘦的,胡子紮得我臉疼,吃完麵我陪你去發廊理個發,要不和你一起出去,別人恐怕當成我的爹了。”

哪裏還有半點當年受難時的影子?這分明又是自己希望看到的。為什麼看到了自己又不願接受?王金栓弄不懂自己到底哪裏出了毛病。

“你看會兒電視吧,我去給你做飯。”

打開電視,隻見一個像是沒有牙齒的老太太在講英語。嘰裏咕嚕,沒完沒了。

“金栓,忘了告訴你,你在聽著嗎。把電視機的音量關小一點。”

王金栓木然走到電視機前,手一觸旋扭,一個聲音嚇他一跳。他把音量放大了。

“朝左邊轉,你這個笨蛋。好了,是不是在前線叫炮火震壞了耳朵,明天我陪你看看醫生去。我給你說,我早到了設計室,業餘還參加了一個時裝表演隊。”

“我聽見了!”王金栓大聲吼一句。理發店成了發廊,看病成了看醫生,會用了“業餘”這樣一個詞,進門回來學會了擁抱接吻,王金栓一刻也無法忍受了,他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到最大。心裏想:她還以為我是個白癡呢!

春燕端來雞蛋麵,王金栓就盯住她死死地看著。春燕終於把目光移到了別處:“幹嗎這樣看我,是不是變醜了。你吃飯呀。”

王金栓道:“你也吃一點吧。”

春燕吞吞吐吐了:“我,你吃吧,做得不多,這幾天我胃口不好。”

王金栓固執起來:“拿上筷子一起吃吧,看你變成什麼樣子了。”

春燕隻好去盛了小半碗,小口小口抿著。

吃了一會兒,春燕突然捂住嘴,急急跑出客廳,不一會兒,王金栓透過嘩嘩的流水聲,辨別出了幾聲幹嘔。

他端起飯碗,正要摔,突然又放下了,臉上露出幾絲古怪的笑。等春燕進來,他說:“繼續吃吧,味道好極了。”

春燕膽怯地看著王金栓,見沒有商量的餘地,隻好端起飯碗吞了幾口。王金栓挑起一根麵條看看,塞進嘴裏細嚼。春燕又要放下飯碗,王金栓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沒,是,哇——”一口沒經嘴嚼的雞蛋麵噴薄出來。

王金栓似乎鐵了心要等待什麼結果,他忙出去端了洗臉水和毛巾進來:“到底怎麼啦,你洗一洗。”

春燕洗了臉,臉上堆出幾縷苦笑:“我也不知道,醫生說是傷風後遺症,厭食,過一段就會好的。”

這一段表白,喚醒了王金栓沉睡多年的痛苦記憶,那一個個城市姑娘在他心裏早隻剩這種虛偽、造作、自作聰明了。他萬萬沒有想到春燕也用這一套來對待他。他一巴掌扇過去,春燕在地板上滾了一個滾,一頭撞在牆上。

“你,你這個……東西。”王金栓站起來,一手卡著腰,一手指著春燕罵道,“你忘恩負義,你不該欺騙我,就你不該欺騙我。你欺我不會生養,就以為我不知道生孩子是怎麼一回事?我王金栓那一點對不起你李春燕。什麼好東西你沒學到,你學會了騙人……”王金栓一腳踢翻茶幾,氣衝衝走出家門。

王金栓在街頭遊蕩了三四個小時,憤怒早已煙消雲散了。為什麼要打人呢?自己不是早想了結這事嗎?明明知道春燕離不了男人,自己偏要到前線去,難道這用意就善良嗎?自己沒有愛過春燕,熱愛的隻是苦難,隻是用救人於苦難來表達這種愛。“我真心地愛過一個女人嗎?”王金栓被這個提問嚇了一跳。少年時,他為了生存傾盡了全部身心,沒有注意到女人的存在。他還沒來得及產生對哪個女人的愛情,林娜就出現了,他注定再沒有愛情。這樣一想,春燕這麼對待他又是公平的。

“還是安安靜靜畫個句號吧。”

回到家裏,春燕像隻受驚了的冬夜的兔子,縮在雙人床的一個角落裏。

王金栓夾起一個毛巾被,對春燕道:“你也睡吧。”

半夜裏,春燕赤腳走到客廳,拉開燈,朝王金栓跪下了。

“金栓——”

春燕剛喊出名字,王金栓就截住了。

“這不能怪你,我不愛你,你也不愛我,這是問題的關鍵。我看了你那些衣服,他比我更愛你。這沒有什麼錯。原諒我剛才打了你。”

“金栓——”一聲哭腔過後,後麵就泣不成聲了。

王金栓伸手摸摸春燕的頭發:“你該有更好的將來。不要給我說他是誰,我不想知道。過兩天我陪你把孩子做了。還是你提出吧,這樣對你會好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二)

參加人員:朱部長、劉副部長、林主任、張副主任……王處長(列席)、董副處長(列席)、任千裏(記錄員)。

……

朱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已經正式議過兩次,做出過不準離婚的決議。王金栓同誌不同意追查這件事,更不願意因此使李春燕身敗名裂,同時他也不願意再維持這個已經破裂的婚姻。我們今天就這個問題再研究一下。

劉副部長:這已經是個帶普遍性的問題,第三者插足插到軍人家庭了,這會給部隊幹部思想政治工作帶來極大的難度,這種問題如果得不到妥善解決,後患無窮。

張副主任:我們的幹部在前線流血犧牲,自己妻子卻和別人睡覺,影響惡劣。

王處長:王金栓在這個問題上,哪裏還有一種軍人的榮譽感?自己老婆和別人睡了,連個屁都不敢放!這還像個男人嗎?我堅持自己的意見,這件事應該追查,不能遷就王金栓,我承認這是他個人的事,但組織上應該插手這樣的事。

張副主任:軍婚受法律保護,這些人真是色膽大如天,如不嚴懲,不是給其它蠢蠢欲動者壯膽嗎?需要殺一儆百。

朱部長:當事人的意見,我們不能不尊重。王金栓在婚姻問題上已經栽過跟頭了。

王處長:當年要是依了我,不準他離婚,也不會有今天。那麼好的一個老婆,他說不要就不要了,如今出了這醜事,現世現報。

林主任:有一件事說一件事,不要翻舊賬。毛主席還結過四次婚呢。婚姻問題,歸根到底是個人的問題。組織幹預向來不會有太好的結果。我看還是盡快了結了這件事。

張副主任:真不明白資本主義這些汙七八糟的事怎麼就出現了。你到大街上走一遭,那麼多奇形怪狀的衣服、發式。危險,我看十分危險。

王處長:把李春燕叫來審一下,還能查不出是誰?其實誰都明白,就是那個小白臉。

林主任:這麼拖下去,對王金栓有什麼好處?把這種事搞得沸沸揚揚,也不光彩。王金栓這麼做是對的。

劉副部長:解決這種問題,得依靠全社會,應該向上麵呼籲一下,引起重視。

朱部長: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具體議議這件事。

劉副部長:不準離吧,難堪,準離吧,又窩火,兩難取一易吧,窩火總比難堪好。

王處長:簡直是窩囊,是恥辱。

林主任:沒那麼嚴重吧。王金栓同誌對待這個問題是冷靜的、慎重的。

王處長:反正我不同意,不信你們看,王金栓今後還會栽跟頭。有人做過調查,離婚是越離膽越大。

劉副部長:王金栓這麼一個好同誌,婚姻問題怎麼會有這麼多麻煩。

董副處長:王參謀比我年齡長,軍齡長、原以為當他的領導,比較難處,實際上他處處尊重我、支持我,處裏能有現在的成績,功勞當首推王參謀。他早幾年都想搞一個研究局部戰爭的機構,一直想去前線,這種工作熱情在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很少見了。

張副主任:一代不如一代。就是同意了,也該以另外的方式安慰一下王金栓。

朱部長:董副處長,今年百分之一的提前調職,你要事先準備王金栓一個材料。

王處長:他不是已經立了個二等功了嗎。

林主任:采用他三條意見,少傷亡上百人,這個功難道不應該嗎?

朱部長:任秘書,你就起草個證明材料。

任千裏:寫不寫上後院起火這個原因。

林主任:算了吧,女人做人難。

朱部長:還是寫感情破裂吧。

王處長:真憋氣。

附件3:

機關黨委:

我與涅陽八裏廟農民李春燕已在東城區較場街道辦事處辦理了結婚手續。按三總部文件規定,我可以帶家屬隨軍。請組織為我愛人辦理隨軍手續。

申請人:王金栓

十一

這兩年,王金栓中斷了和王家灣的任何聯係。和春燕離婚後,王金栓一下子蒼老了許多,兩鬢生出了顯眼的花白。有一段時間,他潛心研究了獨身的可能性,從報紙、雜誌上剪輯了厚厚一本資料。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鬥蛐蛐和鬥雞又死灰複燃,逐步已經形成了一種時尚。觀看幾次鬥雞和鬥蛐蛐的比賽後,王金栓中斷了對獨身可能性的研究,一個充滿激情和行動性的王金栓,很快迷上了這種民間娛樂。

日子一久,王金栓的舊病就複發了,新的無聊和空虛重新攫住了他。他去看鬥雞的次數明顯多起來。一日,王金栓正看得入迷,一老者闖進賽場,拎把菜刀捉住小青年的蘆花雞一刀下去,蘆花雞就身首異處了。王金栓吃了一驚,頓時就明白了老翁的用心:害怕兒子玩物喪誌。鬥雞終究隻是一種娛樂,它填補不了什麼。把這一階段迷上鬥雞當成一種休養生息後,他才原諒了自己。

很多時候,他又開始思念故鄉。

二伯家發來了三封電報。二伯終於老死,王金栓知道非回不可。

踏上小路,透過稀稀疏疏的槐林,王金栓就看見靈芝一身素白,兩條白頭巾的飄帶飄揚在已覺涼意的秋風裏,正朝這邊張望。

停住相互看兩眼,都怔住了,歲月在兩人身上刻下的痕跡曆曆。

“埋了?”

“還沒,等你哩。明早下葬。”

“那還能看上一眼。”

“就你一個人回來了。”

王金栓沒有回答。

“春燕呢?”

“去她該去的地方了。”

“我還為你們準備了被子哩。”靈芝接過王金栓的小旅行包,“你洗把臉,我去給你煮荷包蛋。”

王金栓脫了軍衣,遞給靈芝:“我不餓,晚飯在後院吃,夜裏,還要守靈。”再沒問什麼長短,低頭走出院子。

“春燕去了她該去的地方。”靈芝自言自語著,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個人生活了。“沒有再找?他連衣服都不會洗,飯呢……”這麼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擊穿了,眼淚撲簌簌流下。沉睡了幾年的隱秘的感情,一股股湧上來,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擠在臉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氣球一樣長大著,汗珠和淚珠一起滾落下來。這些年自己心甘情願堅守在王家灣,飽受寡居之苦,到底是為了什麼,似乎有了一個還不很明白的答案。幾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進這個男人的生活,又是為了什麼?春燕到底怎麼啦?剛才應該問問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麼從來沒提起這件事?對了,她不好意思寫信,肯定是她的過錯,要不男人不會這麼苦。

他的心太軟了,他說他最害怕眼淚。這世上還有多少眼淚你還沒看見呢。真是個可憐的好人。好人怎麼老遭罪。她站在門外的青石階上發了一陣呆,隻覺幾點冰涼要從脖頸處穿過,抬頭一看,下雨了,忙拿起軍衣進了屋,仔細疊好,雨越下越大了。

次日上午從墳地回來,王金栓整個成了個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聲沒斷過,落棺一次,他都泥裏水裏磕頭,嗓子終於啞了。村裏人回憶起王金栓親爹娘過世,他都沒這樣傷心,不免都有些納罕。靈芝幾次想去對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說:“讓他哭吧,哭哭會好受些。”她終於沒有去,跟在棺材的後麵,沒掉一滴淚。

靈芝道:“三叔,我燒水你洗個澡,天涼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會兒,眼睛一直盯在後牆上已褪了鮮紅的紙剪的公雞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門口探頭看看稀奇,踩著泥濘走到廚房裏去。

“怎麼不陪你三爺爺說話呢?柱子,沒和他說說你的段考成績?”

兩個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著靈芝。

“都啞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爺死了,這世上隻剩你媽和你三爺爺真疼你們。可你們連個話都不會說。”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爺沒聽,他在看後牆上的公雞。”

柱子補充道:“還有老虎。”

靈芝抬眼盯著黑黢黢的屋頂,發呆。過了好一陣,她聽到小瑞的聲音:“好,火滅了。”

她忙塞了幾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熱水端進堂屋,對柱子說:“去把櫃子裏那塊香皂拿給你三爺用。”

十二

幾天工夫,王金栓和兩個孩子已有點難舍難分了。開始,他隻是喜歡孩子的聰明,覺得從這個基礎出發,念一個普通大學不成問題。九歲的柱子已經能讀小說,這在農村就十分少見。他記得自己讀《林海雪原》,比柱子還要大一些,這一點就讓他興奮不已。後來,他就開始驚詫靈芝這個女人身上蘊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來,打開房門,靈芝總是在切清早去打的豬草。他洗漱完畢,馬上就可以吃飯,顯然這頓早飯在打豬草前已經做好。上午、下午,靈芝去忙地裏的活路,午飯總是在正午端出來。晚飯一畢,靈芝在孩子做家庭作業時幹家務,八九點鍾,靈芝又開始了對孩子的課外輔導。這些,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做得十分從容。

王金栓又開始了中斷了幾年的關於靈芝母子仨未來命運的設想。這項工程難度要大得多,正是這個難度,又為這件事增添了幾分新鮮感、也更刺激。這次要辦三個人的戶口,還要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學校。最重要的難關,王金栓覺得還在靈芝那裏,靈芝是他的侄媳婦。兩次回家,他都感覺到了靈芝對於他的那份獨特的情愫,但他從來沒有把這看成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可以貼上專賣標簽的感情。靈芝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認為這是這個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現。靈芝對他的尊重,表現出的對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歸為家法家族觀念的力量和靈芝善解人意的天性。這並不妨礙他下定帶靈芝母子三人進大城市的決心。

王金栓對靈芝是否能爽快地答應,沒有十分把握。他隻是被一種激情促使,一定要看見某個自己想見的結果。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急得抓耳撓腮,卻也尋不到什麼途徑,進入這個問題的實質。這些天,和靈芝的談話十分有限,而且都在重複一些日常用語。想起幾年前靈芝在他和春燕問題上那些善意的提醒,王金栓就想和她談談春燕,幾次開了個頭,靈芝總是能尋出什麼事情中斷這種談話。幾次下來,王金栓感覺靈芝似乎在回避什麼。有兩個晚上,他到東廂房和兩個孩子做智力遊戲,都在入迷處,靈芝就說:“不要影響你三爺爺休息。”王金栓感到這件事情障礙很多。

靈芝顯然把春燕帶給王金栓的情感創痛誇大了。她認為王金栓回來是為了尋個避靜,治療傷痛,就像一隻狗傷了後找一個安靜的居處用舌頭舔幹血跡一樣,根本不願意讓什麼響動打攪。按她的想法,吃得舒服、睡得安穩,一個人躺在床上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這種傷。

問題是她越來越清醒地覺察到,家裏這個男人,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已經把她的心一塊塊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傾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認為,她看懂了這個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過得幸福。她愛這個男人。王金栓為了救人答應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認為品嚐到了一種死的滋味兒。這些年,每當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雙兒女獨自死去的時候,她總要想到這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卻膽怯了。她害怕結果與她的想象出現哪怕一絲一毫的縫隙,一個指頭縫寬的裂紋,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這從指縫裏悄然流過的一分一秒是多麼的重要,但又隻好眼睜睜看著它們走了,一走就再不回來。王金栓歸隊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更加害怕單獨和王金栓接觸,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劍和盾,每次孩子們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從心中生出對孩子的仇恨。每當王金栓怏怏退出廂房,靈芝就開始以淚洗麵,她認為王金栓隻是對孩子感興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無足輕重。這樣,她就以白日裏沒完沒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體了。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個晚上,靈芝早早安排兩個孩子睡下後,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進廚房,燒了一鍋水。

端著盆子走到院內,她發現堂屋門開了,王金栓披著外套,正在院內踱步。

“三,三叔,你還沒睡?”

“時間還早,你看多好的天。”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個風圈,缺口朝東南,明天要刮西北風。”

“對,對,這是咱中國最早的氣象學。我怎麼都忘了呢,太不應該。你不教孩子功課了?”

“我,我都快教不動了。”

“你燒水幹嗎?暖瓶裏還多。”

“你燙個腳,聽人說這樣坐火車腳腕不腫。”

“那,那快進來吧。”

進屋後,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邊摸煙,邊對靈芝說:“你還端著幹嗎?”

靈芝放下臉盆,對王金栓說:“煙就在你左手裏。”

王金栓接連吸了兩支煙,靈芝一直站在那裏低頭咬指尖。

“靈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煙,“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說吧,隻要我能辦,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來,“論輩分,我是你叔……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又坐下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我們且不說了,總該為孩子想一想。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一談,看你總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單位裏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實叫不叫都無所謂,一直不知你心裏想些啥,我想知道知道。”

靈芝咽幾口唾沫,使勁伸著脖子,似乎覺著這樣可以把那些已經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抖到嘴裏去。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我不哭,我不哭!嗚——哇——”

王金栓遲疑地伸出手,搭在靈芝肩上:“我感覺得到,我感覺得到。”

靈芝一轉身,撲在王金栓腿上,許久沒見聲音傳出,不一時有了幾聲牙齒響。王金栓用手輕輕拍著靈芝的後背,心裏想:這麼做沒有錯,沒有錯,再困難也得做。

靈芝慢慢抬起頭,長久地端詳著王金栓,開始慢慢地訴說。

“多少年了,我以為淚都流盡了,沒有,不知要流到啥時候。全子死那年,我隻有二十六歲,我想著孩子還小,有一兒一女陪我,也就夠了。夠了,多少輩子像我這種人,不都這麼過來了。我知道這世界很大很大,有很多很多好的去處,也知道寡婦可以再嫁。可已經生長在這農村了,多想那些也無用。我要走,孩子肯定帶不去,帶不去,沒爹沒媽的孩子是個啥結局,喝幾年趙河水,都知道。帶走呢,就是能帶走,能遇上一個啥人?一個寡婦,還能挑挑揀揀?我害怕,真的害怕。”

“你真就沒想過要嫁人?”

“當時沒有,後來開始想了。他們像防賊一樣防我。我和哪個男人多說了一句話,哪怕是一個當爺的男人,回到家,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個笑臉,他們拿我沒辦法,就拿柱子和小瑞折騰給我看。我就開始想到再走一家。後來,遇到一個高中的同學,來往了一段,還沒談到這些事,他們知道了,打斷了那個同學的腿。多少年了,隻有爺爺護著我們娘幾個。”

“原來還有這麼多曲折。”

“那隻花狗你還記得嗎?那是我養的第一條狗。你走了,它就叫人藥死了。我就掏錢買一條半大的,我不敢養小狗,小狗一點用都沒有,一腳就踢死了。養一條,死一條。你這次回來前,大黃剛死了。沒有人問過我們娘仨的死活,黑夜裏,我總是枕著菜刀睡。這我都能忍。誰知他們還不放心。兩年前,他們竟想要我和小四一起過。”

“就是那個腦炎後遺症吧。”

“爺爺不同意,這事才壓下了。爺爺如今一死,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你說得對,我什麼也不怕,大不了一死,可留下柱子和小瑞怎麼辦……”

靈芝說到這裏,王金栓打斷了她,他覺得不用再繞彎子,事情已經很明白:“我都清楚了。我馬上就調到副團了,想點辦法,孩子的戶口也能很快轉過去。至於族裏的問題,由我來解決。你隻說願意不願意吧。”

靈芝還有一肚子話要說,她都準備今晚說出來。她萬萬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麼快的轉變,她認為自己和春燕有根本的不同,這一點王金栓不難看出來,既然事情已經說破,再去敘說自己如何想如何看這個男人,已經有點多餘,她就把這些話都咽下了。她要用行動來證明她是愛這個男人的。

突然,她轉身站起來向門外走。

“你去幹什麼?”

“我要去告訴柱子和小瑞,他們有爹了,不是爹,是爸爸。他們有一個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出了門,她又踅回來,小聲道:“我去去就來。”

十三

這次婚姻頗費周折。拿到結婚證前,王金栓兩次返回故鄉,一次是向族裏人做工作,讓他們接受這個結果,最後由鄉政府民政助理出麵,族裏人才被迫接受;一次是幫靈芝要兩個孩子的撫養權,最後鬧到法庭上,問題還沒解決,後來王金栓用自家的房產才換回了孩子。

婚後,又為靈芝的工作和孩子的戶口,跑了近一年。最讓大院人驚奇的是,王金栓在這常人視作畏途的奔波中,不但沒有垮掉,兩鬢的花白又逐步變黑了。

沸沸揚揚把這事議論夠了,這個家剛好也安定了下來。知道王金栓婚姻史的人,這回長出了一口氣,都認為王金栓這回真的船到碼頭車到站了。那一雙金童玉女般的孩子,就讓許多人豔羨不已。王金栓不用半夜起來煮奶粉,不用寒冬臘月洗尿布,不用為想生二胎處心積慮,一切都像是為他早準備好了,他隻用朝這張溫床上一躺,再不用為離火葬場這段路程操什麼心了。靈芝也很爭氣,兩三年就成了大院的樣板媳婦。

王金栓家搬進新修的團職幹部樓,這個家又成了大院注目的中心。

幾乎是由於某種神秘的慣性,同靈芝和兩個孩子在一起的日子尚未持續上六年,王金栓再一次感到了這個事實上的家庭與他冷漠的自我之間不可彌合的縫隙。這一次的理由已不是那麼複雜難言;她們母子三人的命運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個與愛、婚姻全無關係的使命終結了。

王金栓又要離婚了。冷戰一段,王金栓知道該攤牌了。

“現在,我再沒有後顧之憂了。有了這套三居室的房子,柱子和小瑞也能都有自己一方活動天地。你不用怕別人攆你們出去,我查過有關規定,在居民確實沒有其他房子居住時,不得強行進行搬遷。再說,好多人都轉業十幾年了,還占著房子不搬。你好好再想想。”

靈芝一直背對著他:“我不聽,我不聽,你真是鬼迷心竅了,這個家到今天這樣子,容易嗎?你自己說說?是兒女對你不孝順,還是我侍侯得不周全。我真懷疑你有病,你以為你還是二十郎當歲的小夥子,早過四十的人了,提出這事羞不羞!你一份接一份打報告吧,反正我不同意。那麼些首長一個個來勸你,你就是不聽。真不明白你到底心裏在想些啥。”

“問題就在這裏。”王金栓把電視關掉:“我就是四十多了,才著急辦這件事。四十五歲是團級幹部最後年限,正團職參謀在大軍區已經到頭了。我從來沒有擔任過明確職務,調到副師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說我不可能當一輩子軍人,給你說多了你也不明白。以前我們談過多次,你都是這種態度,那時住的房子太小,又正好趕上調整房子,我才決定等一等。我正常得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清醒。在這樣一個家老死,這算怎麼一回事?我的目的不是要這樣一個家,第一次離婚後我就不這麼想了。”

靈芝接道:“還說自己正常,這不是病又是什麼,這個家有哪一點不好?老死這個家難道是屈得慌?兒子在重點高中,女兒在重點初中,成績都是上等,別人求都求不到,你倒好,像是背著一個包袱。自從嫁給你,我做過哪一點對不起你的事,你倒給我說說呀。春燕和那個設計員的事,現在大院裏還在當故事講你那時多仁義,多大度,現在咋變成這樣了。你真的就是那個賤命,隻吃得苦,享不得福?你也是趙河裏苦水泡大的,現在咱家這光景,不是鄉裏人,就連現在的有些城裏人,怕是也要差一大截。”

王金栓眼中瞬時進出兩道亮光:“這就對了,這就證明了……算了,我怎麼又和你說這些……”

“說了我也不會懂是不是?”靈芝走到冰箱前,打開,拿出兩筒飲料,“喝口潤潤嗓子吧。我不懂你那大道理,我不和你爭了,反正你有千條計,我有老主意。隨便你怎麼折騰吧,你沒聽人都怎麼說你的,說你是個離婚專業戶。”

王金栓冷笑一聲:“我從來不管別人怎麼說,我也不管別人追求什麼目標,我隻知道認準了就要走到底,九死而不悔。”

“時間不早了,洗洗睡覺吧。明天是星期六,孩子們還要回來過周末。”

王金栓站起來攔住靈芝:“你不要去鋪床,看來你也是鐵了心。”

“是鐵了心。”

“你以為我們的婚姻基礎牢固嗎?我們中間真的有過那種叫愛情的東西存在?我們中間那叫什麼感情。”

靈芝忽然驚醒了一般,這個問題難道也成了問題?她想起結婚這些年的忙碌,自己確實沒有更多的機會和丈夫進行這方麵的交流。自己在丈夫眼裏到底是個什麼樣子,她很想知道。她追問一句:“你說明白一點。”

王金栓搓了搓了手,像是在下什麼決心。他喝一口飲料,一字一頓道:“本來我不想提這些,這是明擺的事。你真不知道假不知道我也不管了。這次婚姻基礎是感情嗎?不是,那隻是一種憐憫、同情。”

“你說什麼?”靈芝臉色變得慘白,重複著,“你在說什麼,你在說什麼……”

“說出一些事實,你就知道我是對的,你就知道再維持這樣一個婚姻,對你對我意味著什麼。我是一個能帶家屬隨軍的軍官,你是一個急於改變現狀的弱女子。這就具備了一個條件。”

“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我沒有這麼下賤,沒有,我……”靈芝已泣不成聲了。

“你,你怎麼啦?想想我回家那段時間裏你的表現,哪裏像……那時我還是你的叔呀……”

“王金栓!”靈芝突然叫一聲,“王金栓,你可以懷疑一切,但你不能這樣糟踐我。好好好,我馮靈芝答應你,和你離婚。”

這個女子身上潛在的堅韌的內力一下子爆發出來了。她艱難地站起身,指著王金栓的鼻子,依靠沙發的靠背向前挪一步,說出了尖冷尖冷的聲音:“王金栓,你記著,我馮靈芝是愛你的,不管將來如何,這一點我不會否認,王金栓,你記著,我和孩子不會要你一分錢,為了孩子,我依你,我可以再次接受你的恩賜,住在這裏,我也要看看你最終要走到哪一步。”

“我早想好了,”王金栓平靜地說,“在孩子參加工作前,我承擔撫養孩子的費用,或者等到你再婚後由你撫養。”

“永遠不會有這一天。你把我看成什麼人,是你的權利,可我知道該怎麼做。”

十四

機關黨委會議記錄(之三)

參加人員:林部長、王副部長、張主任、周副主任……蔣處長(列席)、任副處長(列席)、柳五變(記錄員)。

……

林部長:下麵,再議議王金栓同誌的離婚問題。這個問題在軍區大院路人皆知,情況就不用介紹了,光離婚申請,王金栓就寫了十二份,數字對不對,柳秘書?

柳五變:現在應該說是十三份,今天早上王參謀又交來一份,還沒來得及給你彙報。

林部長:一口氣寫了十三份,說明什麼問題?

任副處長:你常說的,九死不悔氣概。

林部長:這是屈原老夫子提出來的,我這裏就是個盜版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人家要離,你有什麼辦法。馮靈芝一直不同意離,突然間又同意了,清官難斷家務事,我是不好再說什麼。十來年時間,我參加了三次研究王金栓同誌離婚問題的會議,前兩次我都能有個基本立場,這一回屁股不知該坐到哪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