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站在黃河大道南側鐵路局門前賣閉眼。染上這種嗜好,已有些年頭了。我賣閉眼不是為了看熱鬧,不是因為無聊,而是為了證實我的一個判斷:在社會大動蕩後的轉型期,心理疾病成為誘發精神病的主要因素。三年前,我在醫學院附屬醫院開設心理谘詢門診後,這種判斷像影子一樣跟上了我。我認為從病理學和心理學上解決理論問題,要比每天看門診更有價值。這絕不是單純的醫學問題,從本質上說是個社會問題。病例分析缺少普遍性,彌補這個缺憾,需要到熙熙攘攘的人流裏賣閉眼,我發現百分之九十的病人從沒去門診,而是像正常人一樣生活著。
一個中年漢子眨了我一眼。從這一亮的眼風裏,我捕捉到了我要找的東西。這種眼風帶有攻擊性。幾年前,北京市街頭,常發生因眼風攻擊導致的血案。報上把這些事件歸罪於浮躁心理、文化素養太低,我以為這種結論是瞎子摸象得出的。漢子盯著我死看,像牛經紀相牛一般用眼風捏我的骨骼、肥瘦。我感到很不舒服,也用正眼打量他。身材適中,寸頭沒戴帽子,一條深灰圍脖像個擺設,裹在藏藍色半新不舊的風衣衣領外,兩頭耷拉在胸前,裏麵的土黃皮夾克不知叫什麼東西塞得鼓鼓囊囊,深藍的褲子下麵,是一雙大約半個月沒擦過的,樣式早過了時的三接頭黑色皮鞋。
漢子看著看著,眼睛裏津出一層亮光。這是正常人都具備的驚喜時的本能的生理反應。我正疑惑這個陌生人為什麼看見我要驚喜,漢子一拳搗在我的左胸上。
“桑塬!不會錯,桑塬!”
我錯愕他竟叫出了我的名字,一時又想不起玩伴、朋友或是我的病人。
“你是……”
“我是張東升,看你啥雞巴記性。也難怪,二十幾年了,我過的啥球日子,早不成人樣了。”
透過二十幾個年輪在他身上滾過的印痕,我終於認清了少年東升的輪廓。再次寒暄後,我和他交換了名片。沒容我們反芻一星半點少年時期的往事,兩個身材五短、裝束怪異的青年來和東升咬了一陣耳朵,東升匆匆和我告別,獨自走進鐵路局的大門。兩個青年轉身奔向西邊的一個工地。不一時,幾十個人一字排在一段新砌的齊腰高的磚牆一側,隻聽哼唷一聲,磚牆訇然倒下了。雙方爭吵了一陣子,並沒有出現我擔心的械鬥的場麵,人群作鳥獸散了。我立即聯想到關於東升這些年的一點消息:他因為什麼事情蹲了幾年大獄。我心裏一悸,拿起他的名片一看,頭銜位置上寫著:“中州市向陽區生產隊隊長。”
過了一個月,張東升突然出現在我的家裏,和上次一樣的裝束,一臉匪相鑲在門框間的空氣裏。一想起那天的場麵,眼睛裏就露出了狐疑。他竟感受到了。
“當了名醫,小眼也變成B超機了?”牛眼如炬,盯我片刻,旋即一笑,扔下手中的大旅行包,“我肚子裏有根彎彎腸,你桑塬還不清楚?如今我是正經人,一級政府官員,不是來打劫的,來看老同學,你怕個球!”
“我是在想,你怎會一下找到這裏。”
他並不接腔,在我剛分到的兩室一廳房子裏巡視了一遍,大剌剌一屁股坐進沙發:“醫學院這麼大座廟,聽名頭你也不是小神,一周掛牌門診兩天的名醫,小四十了吧,咋還叫人塞在鴿子籠裏,憋不憋氣呀?”
這事用不著解釋。我淡淡笑笑,拿起茶幾上的喜梅煙,抽出一根遞過去。
東升半天不接,嘖嘖幾聲:“日怪,恁多病人認得你,還窮酸成這樣。你沒聽人說:六類人手術刀,擦屁股也舍得用紅包。別抽雞巴那,抽我的。手術刀和手術刀還能不一樣,日怪。”
我接過他的紅塔山,解釋說:“我手裏沒手術刀,也不是醫生,是副教授。”
“這就對了,窮得像教授一樣。哎,不對,那你掛牌門診診個啥?”
“按摩推拿一天,心理谘詢一天。”
“按摩我懂,教授了,還做這種粗活兒,多失身份,跟澡堂子的搓背的有啥球區別。心理谘詢又是什麼玩意兒?”
我隻好說得通俗易懂:“心理谘詢,就是和病人聊天,從他說話中看他哪裏出了毛病。”
東升並沒糾纏,點上煙說:“我說嘛,按摩能按出個名醫?還是有兩把刷子的,昨天看電視新聞,看見你和省長副省長在一起,今天一大早去醫院找你,才知道你今天在家裏辦公。桑塬,別那樣看我,我那檔子事你恐怕早聽說了,那是個冤案,有工夫再跟你細說。你要信呢,就給我倒杯茶,不信,我就拍拍屁股走人。”
我忙伸手按住他,“別,別!家裏待人接物,全是你弟妹張羅,甩手客官我做慣了的。”說著,給他沏了一杯茶。
他眯眼眨眨我,“看來交你這個朋友錯不了。”正說著,他的腰裏嘀嘀嘀地叫了起來,翻出BP機看一眼,“你的電話在哪屋撂?”
“我沒裝電話,吵得慌。”
東升拉開皮夾克,摸出一隻大哥大,按著號碼說:“信息時代了,電話離不了,不就是幾千塊錢的事兒。喂,我是張隊長,有啥事你說。”聽了一會兒,罵起來:“小雞巴蘿卜頭兒事,呼我幹啥?我留的有話,上午我有要緊事辦,你耳朵塞驢毛啦?我聽清了,他告到北京,也翻不起大浪,白鶴莊老少爺兒們心裏有秤,他紅口白牙能翻天不成?別再囉嗦了,我在用大哥大和你說話,一分鍾十幾塊呢,不當家你不知柴米貴,掛了吧。”
東升這種作派,顯然是富得流了油。中州市比起我少年時的中州,不知膨脹了幾倍,當年的白鶴莊,早成了新城鬧市的一部分,東升靠什麼用得起BP機、大哥大呢?
東升把裝進衣袋的大哥大又拿出來:“這是全世界直播,想不想找個遠處朋友說幾句?”
“一分鍾十幾塊呢,我可消受不起。”
“看你心眼兒小的,放不下個屁,”東升也不勉強,收了大哥大,“我哪裏會笑你窮酸,我一絲不掛的樣子你又不是沒見過,在你跟前我敢燒包呀?”
我忙給他續了茶水,要堵他的嘴。
東升拉開旅行包,抱出六條紅塔山、四瓶五糧液擺在茶幾上:“看來看去,也隻剩你這一個真朋友了,吃肉喝湯,我決不會忘記你。農民兄弟玩大哥大,名醫兄弟抽喜梅,別人會怎麼看?”
看來東升是有求於我了。一個人的脾氣、性格,多少歲月也不容易把它打磨去。少年時,每逢考試前夕,東升都要給我行賄,條件是我用小紙團保他考試及格。那些時候,他送的是一杆紅藍鉛筆,一把鉛筆刀,一把水果刀什麼的,或是送一隻他用芭茅花莖精心編成的小鳥籠子。少時這些小用品、小玩物,至今想來猶如一隻小白兔,很溫馨的,眼前這一堆煙酒,不是老虎,起碼也是一隻狼了。我心裏有些不快。
“張隊長還用參加考試呀?要是看病,用不著拿這些,這是我的規矩。”
“你日鬼的精能!這些事你還記著,證明我沒錯看你。”他把煙酒分成兩半,“春節剛過,上門不興空,這一半算是帶的年禮。這一半嘛,按咱倆的老規矩,誰也不能談價錢,答應也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
“要是讓我幫你搶銀行,禮是不是太薄了一點?”
“你抬抬手就能辦的小事情。”東升呷一口茶水,來龍去脈說了個清楚。
白鶴莊一九五八年有耕地三千八百多畝,眼下隻剩下五畝多了。這點地早被高樓包圍在城裏,東升派兩個人在那裏種菜蔬。二七幹道開通後,這五畝地恰好臨街,處在黃金地段上。眼見是塊肥肉,區市兩級許多個單位都盯上了,正設法買到這塊地。
“這還不好辦,誰給的價高賣給誰呀。”我輕描淡寫道,“原來你是靠賣地發的家呀,這可是掠奪性經營,早晚要坐吃山空的。”
“你把我看成敗家子兒吧?”東升猛嘬一口煙,“你可是冤枉了我。這地不賣,就得白送。奶奶的,要不是白家當權時白白送人一千四百多畝地,我這生產隊現在肯定是全國首富。賣地是殺雞取蛋,這個道理咱懂,我這生產隊還開著七八個工廠商店呢!這幾畝地我暫時不想賣。為啥?今年這種地一畝三十八萬,明年至少要翻到八十萬,做什麼生意能有這種利潤?”
“你放著不賣就是了。”
“哪有這種便宜事!市城建局有個狗日的,限我們國慶以前動工,要不然就強行征用,能放嗎?”
“那可怎麼辦?你今年賣要虧一百多萬呢!”
“這不是來找你了嗎?”
“東升,你這不是發瘋了吧?我一個小醫生,醫個病還可以,這種事我可辦不了。”
“我早合計好了。”東升胸有成竹道,“你能給省長說上話,這事就能辦成。如今是官大一級壓死人,你讓省長給市裏打個電話,過問一下這片地,市裏、區裏就不敢怎麼樣。熬過這一年,我買一套四室一廳商品房送你。”
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東升,省長能是我這種小人物支使的?這事我可幹不了,你送給我八室兩廳的房子,我也幹不了。”
“昨天電視上,我還看見你跟省長說話哩。”
“那是開會,說的是能擺在桌麵上的事……”
東升把半截煙朝地上一摔:“你膽子還沒雞眼大,不過叫你動動嘴,拿捏雞巴什麼架子,我要能跟省領導說上話,還能難為你?如今這社會,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剜到籃子裏的才是菜,拳頭硬的是爹,蹲大獄那幾年,我隻悟出了這個道理。你看你屋裏這家當,都是什麼年代的物件兒!小時候我總覺得你會比我有出息,昨天看見你和省長在一起,以為你是個多了不得的人物,原來你盡弄些虛的。聽我勸一句吧,如今機會遍地都是,這時不抓,什麼時候抓?說句幹脆話,這忙你是想幫不想幫?”
這件事又不違法,當然可以試一試。我說:“我總得去看看那塊地吧?要不我見了省長怎麼說?”
東升狡黠地一笑,伸手拍我一巴掌:“這還像個朋友。其實,你隻用給省長秘書說好了,讓他假傳個聖旨,說省政府看中了這片地,下麵誰敢放個屁!又不是讓你幹什麼違法勾當,不過是騙騙人而已。走,現在就去看吧。下個月就有咱自己的車坐了。”
二
鐵絲網圍著那一方地,地上鋪著一層綠綢子一樣的菠菜。紅磚砌出的兩間火柴盒樣的房子擺在綠綢子的正中,房子邊上有一口機井,架著一台破舊的水泵。歪脖槐樹剛剛吐出的新綠,把陽光剪成一片細碎的斑駁灑在黃土地上。這情景終於喚醒了我的記憶。
這裏原是華中平原的一部分,如今叫南邊那鱗次櫛比的高樓生生割了下來。記得有一年秋天,東升和我還在這片地裏捉過鵪鶉。那時,黃豆正可燒吃,我們把四五隻鵪鶉關進鳥籠,掛在這棵歪脖樹上,燃了黃火燒毛豆煮鵪鶉蛋吃。也就是那一天,我知道了東升的最終理想。我說他其實很聰明,隻要用心,成績肯定不比我們這些城裏孩子差,這樣每次抄我的卷子,就不該進城裏上學。白鶴莊辦的有小學和初級中學,我不明白東升為什麼舍近求遠。東升答道:“我爹讓我將來接他的班,當大隊支書。我們張家在白鶴莊是小姓,白家人多,這才送我過街進城上學。隻要在市裏混個中學畢業,當兵入了黨,白家人多也枉然。我數學沒抄過你的吧?這也是我爹讓我好好學的。我們張家人當支書,他們白家人就當大隊長和會計,支書不會算帳可不中。”
想著這一幕,我不由得伸手拍拍老槐樹,歎口氣。
“桑塬,你發啥癔症?”
“我想起初二那年秋天在這裏吃毛豆了。”
“大年初二吃毛豆?你說的啥球鬼話!”
東升顯然徹底遺忘了這件事,我陡然覺得無聊起來,四下一張望,看見房子周圍長著十幾株茁壯的植物,心裏一陣發緊:“東升,你膽子可真大,種大煙幹什麼?”
東升大咧咧道:“大煙殼殼吃火鍋用,籽籽又能治肚子痛,種這幾棵,啥大不了的事。販毒、吸毒,政府還管不過來呢。”
我無言以對。
沉默了一會兒,東升談起了他這二十幾年的經曆。他表現出的傾訴欲令我吃驚,直覺告訴我:東升患有心理疾病。我認真傾聽著,不肯放過一個細節,直到日薄西樓,東升才驚呼道:“天爺,我倆午飯還沒吃呢!沒想到你對這些陳穀子爛芝麻有興趣。走,到我隊部那兩家菜館喝兩盅。以後有你聽煩的時候。”
“你忘了我是醫生,搞心理分析研究的,聽不煩。”
東升說的兩家菜館,與他的瓜葛隻是兩個老板租了他生產隊的房子。按理說,隻要老板沒有拖欠東升的房租,東升去吃盤小蔥拌豆腐,也該掏腰包付賬的。可是,東升在菜館裏,表現出得比老板還老板。這地界已算中州市的鬧市區,又是傍晚時分,自然是吃客盈門。
我倆走進左邊的川菜館,老板模樣的肥胖中年人一臉爛笑迎了過來:“張隊長今晚吃個什麼菜?炒好了,我讓小二給你送辦公室去。”
東升一把拉我過去:“胖子,你可別寒磣我!你知道這是誰?我光屁股時就交下的朋友,市裏大名鼎鼎的醫生,省長、市長家的常客,來你這裏吃飯,是賞你一個臉。什麼辦公室,好像我偶爾吃你一頓就吃窮了你,小氣成啥樣了?雅座侍候吧。”
我看見胖子嘴角的肌肉跳了幾跳,為難道:“雅座有人預訂了,張隊長,你的客人不多,是不是將就一下?”
張東升鼻孔哼了哼:“將就?胖子,這大堂能是我這位朋友坐的地方?吵得鱉窩一樣。雅座客人沒來,明天吃一樣嘛!年終我手指頭一緊一鬆,也不是一桌兩桌飯菜錢。”
老板竟妥協了,他朝兩個女子喊道:“還愣著幹什麼,去雅座侍候張隊長。”
沒想東升還沒完,又對胖子說:“你去給隔壁粵菜館老林說一聲,叫他做個清蒸河蟹送來。”
在雅座坐下後,我忍不住問他:“人家交了房租,你再這樣胡吃海喝合適嗎?”
“有啥不合適!”東升奇怪地望著我,“打著燈籠找不到的巧宗兒,他還不識相!這地是白鶴莊的地,這房是我張東升當年冒家破人亡風險貸款蓋的房,租給誰不租給誰,一年租金多少,還不是我紅口白牙說了算?你隻管心安理得吃喝,這兩個王八蛋外省人黑著呢,這個虧他們不會吃。”
菜的味道不錯,我卻吃得毫無胃口。一個動蕩的時代過去後,複仇心理普遍化,更多的時候,這種心理表現為自私,有的就帶有攻擊性,以損人為前提。正是基於這種判斷,我認為這種時期多數人患了心理疾病。我和東升的生活、思想、行為,已無絲毫共同之處,作為朋友交往的前提已不複存在。如果把這次重逢當作天意,它的作用恐怕隻是為兩個少年玩伴的友誼畫個句號。那個腳踩方口手工布鞋,身穿手挽布扣對襟上衣,四季都留著茶壺蓋寸頭,英姿勃勃的美少年張東升是我的少年朋友,眼前這個不農不工不官不商不洋不土的中年人,到底與我還有什麼關係呢?我答應為他的五畝地去和省領導說情,實際上是和他進行一種交易。這麼做值不值呢?可是,我又不能對東升身上那種獨特的東西視而不見。他是受過大磨難的人,如今成了社會的主要角兒,這種主角的表演,會為我們這個時代留一部什麼樣的心靈史呢?在我的病人中,近一兩年,事業上取得成功的人多了起來,有癔症患者,有隱性精神分裂患者,他們的病都深深地打著他們個人曆史的烙印。張東升肯定能為我的研究提供一份新的資料。我還得與他交往下去。
吃過飯後,我要去趕公共汽車,東升生氣道:“你這個大忙人,我拉你出來一整天,又有那麼大的事求你,讓你坐公共汽車回家,日後我見到弟妹,你讓我的臉朝褲襠裏裝呀?我一定要看見你上出租車。”
我聽得一陣心裏熱,不由得伸手搭在東升肩頭上說:“東升,你應該注意一下外部形象,這身裝束太像個生產隊長了。”
“我本來就是個生產隊長呀,貨真價實的農民。”
我忙說明:“你這個生產隊長,已不是原來那種生產隊長,你這一身打扮,與你用的大哥大、BP機,不般配,置幾套行頭,什麼場合穿什麼。”
東升在昏暗裏齜出白牙笑了,說:“中!幾千塊錢的事兒。”揚手招來一輛出租車,塞給司機兩張票子,“桑塬,那件事你可要用心。事辦成了,不管明年漲多少,都按百分之十給你提成。”
不管這件事顯得多麼可笑,我還是被東升的話深深感動了,握住他的手說:“東升,你今後想發達,恐怕要靠生產隊這三個字。都市裏董事長、總經理多如牛毛,你這個隊長可不多,物以稀為貴。”
妻正在家裏等我吃晚飯,見我酒足飯飽的樣子,埋怨道:“連個條子也不留,我正要到報社登尋人啟事呢!”
我把情況簡單說了,笑道:“東升支書沒當成,終於還是當了生產隊長,難道真有劫數不成?”
“這麼大的都市裏還有生產隊?真是怪事。”
“那天接了他的名片,我也覺得奇怪。一九五八年擴大的城區,都有這種生產隊,生產隊長手裏拿有征地合同,隻不過,大部分生產隊很快就城市化了。東升這個生產隊,絕對是個例外。白鶴莊是個很大的村子,一九五八年大約有兩千人,村址就在鐵路局西南那一片,我以為它早消失了,沒想到它的生命力這樣頑強。現在,東升還是個標標準準的農民,沒有中州市戶口。白鶴莊還有十八個這樣的農民,他們組成這個生產隊,直接受向陽區領導。”
“東升他們靠什麼生活?”
“賣地,租賃房屋,辦工廠。”
“正經生意人嘛。”妻說:“又是你小時候的同學,這個忙應該幫。其實,隨便省裏哪個領導過問一下,事情也就解決了。”
“從來沒辦過這種事,恐怕不好辦。”
妻不以為然:“東升這事求到你,算是求對了人,就看你能不能放下架子了。聽你這麼說,東升是個仗義的人,你要把這事辦成了,說不定他真能兌現。”
我心裏一沉,立時有些不悅:“動動嘴明年拿十幾二十萬,這不是都市天方夜譚嗎?再說,這種事我怎麼好對人開口說。”
“有什麼難為情的!”妻鼻子哼了哼,“你如今也算名醫了,班上忙個賊死不說,下了班,省長、市長、部長,說叫你去就叫你去,義務按摩幾百次了吧?這點小事,他們也該幫你辦一辦。”
“這麼做合適嗎?”我自言自語著。
“有什麼不合適的。”妻冷笑道:“你打聽打聽,市裏有你這種身份的醫生,哪個還住兩室一廳?為自己的事,我絕不會要你破例,如今是為朋友,說得過去了。前兩年我要停薪留職辦舞蹈學校,你攔住不讓幹,如今各種舞蹈學校爛了街,想當你的賢內助也當不成了。做不做,是你自己的事,反正你不去求人,歌舞團也在傳說咱家占了多大的便宜。”
妻這番話說得我心裏疼,我正是不想當個按摩師虛度光陰,才轉向心理分析研究的。不能說妻的這番話沒有一點道理,我無償為官人、官太太、衙內按摩推拿時,心裏收獲了幾多虧空?幾年來,我沒為自己的事張過一次嘴,如今也好利用這件事,檢驗一下我在這些官員心目中的分量。
星期六下午,省委宣傳部梁部長派車來接我去給他夫人治腰椎間盤突出。部長夫人是中州有名的才女,在全國要算一個二流知青作家,近年來為了創作,得了這個病。實話說,全市那麼多官員找我治病,也隻有這個病人對我有點吸引力。部長夫人畢竟和我一樣下過鄉,共同語言要多得多。
部長夫人俯在床上,照例發了一通牢騷:“這個病再好不了,我這輩子恐怕真的要被等掉了,文學史也他媽的太殘酷,提起知青文學,吝嗇得隻提三五個人,要是提十個人,我也用不著這樣拚命。”
梁部長插話道:“你也不用想不過,史書曆來隻記各行業頂尖的人物。”
部長夫人尖銳地笑了幾聲:“你還不如我呢!得意什麼?中國搞一本官吏傳,出十卷本,也輪不到省委宣傳部長。你到時候青史有名,恐怕還得依靠我下麵這部書。”
老夫少妻間的這種爭鬥,我見多了,笑著打圓場道:“女才郎貌,郎才女貌,你們全占了。嫂子這病,壞就壞在一個要強上。”
梁部長討好道:“桑醫生把你治好了,咱們比翼雙飛。”
部長夫人在我身下咯咯了幾聲。我立即想起了東升說的那件事,心想: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梁部長不管,你張東升可別怪我不夠朋友。
我說:“我的任務艱巨呀,嫂子這病,多看看綠色,常過田園生活,很快就會好。古時候的文人,沒有得這種病的。其實這種病是一種城市病。”
部長夫人說:“說得好!滿眼的鴿子籠建築,看了心就煩,如今這中州,往哪裏過田園生活呀!”
我說:“市區裏還真有個生產隊,有五六畝菜地,四周被高樓包圍著,去那裏看看,感覺好極了。”
“真有這樣的生產隊呀?”梁部長先問起來。
“是的。”我又用力推了兩把,“今天就這樣了。這個生產隊在向陽區,隊長張東升是我初中時的同學。這些年,他們靠賣地積累了不少資金,開辦有工廠、商店。不過,這五畝地恐怕保不住了,很多單位要買這塊地哩。”
“不能賣!”部長夫人穿著衣服道,“給都市留點活力吧。”
“張東升也不想賣,不過,他一個小生產隊長,恐怕擋不住。”
梁部長若有所思了好一會兒,問道:“他們生產隊還有多少人?固定資產有多少?”
“還有近二十個沒轉城市戶口的農民,生產隊的形式保留得很完整。他們具體有多少資產,我說不具體,大概有幾百萬吧。東升有大哥大、BP機,聽他說還要買輛小汽車。”
梁部長喃喃自語道:“都市裏的農民,又曾經是這片土地的主人,現在有大哥大、小汽車,比我還闊綽嘛。一個人平均幾十萬元,在中州是很富的單位。是個人物,真是個人物。有機會我得去訪訪這個張東升。”
部長夫人道:“到時候可別忘了帶上我。”
三
轉眼到了夏初,我已經把東升和他的生產隊徹底遺忘了。部長夫人聽了我的勸告,去北戴河療養去了。
一日,我讓妻在家幫我整理病曆,兩個不速之客來了我的家。
兩個電信局的工人帶著一部高級錄音電話,進門就要施工。中州市電話號碼升成七位數後,每幢住宅樓都安裝了分線盒,裝電話已不是多難的事。可是,我們確實沒有交過申請,怎麼就大躍進到了施工階段呢?我讓工人拿出各種單據一看,用戶一欄果真寫著我的大名,隻是我的單位變成了中州鐵路局綜合服務公司,付款一欄,赫然寫著“轉賬”二字。
“這是怎麼回事?是誰開的這種玩笑!”
“張東升呀。”妻把一張收費單據遞給我,“你看,經辦人一欄寫著張東升的名字呢!”
“莫名其妙!我要出去給他打個電話,他的名片呢?”
“看你急的,”妻說,“讓師傅把電話安好,你想找張東升還不容易。問清楚了,再決定要不要嘛。”
我隻好同意兩個師傅施工。
電話安好後,我立即撥了東升的大哥大號碼。聽出他的聲音,我大叫道:“東升,你搞什麼名堂,這台電話是怎麼回事?”
“狗日的,是不是今天才裝上?”東升說,“遲了一個星期,早知道這樣,上星期請他們的那頓飯還不如喂狗。電話機子不錯嘛,你的聲音一點都沒變。”
“東升,你冷不丁給我裝個電話幹嗎?我怎麼變成鐵路局綜合服務公司的人啦?我膽子小,你可別嚇我,說不清楚,我可要扔電話了。”
“桑塬,你狗日的盡給我裝蒜!”東升聲音大了許多,“你還想當活雷鋒呀!你幫我張東升這麼大的忙,我給你安個電話算雞巴啥?我要是不還你這份情,我還是個人嗎?告訴你,那塊地沒人敢搶了。桑塬,你小子真有能耐,一弄就把我弄成個典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