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孝堂上伺候競奔忙 親族中冒名巧頂替(2 / 3)

說話之間,外麵投進帖子來,是上海縣到了,卜、莫兩個,便連忙跑到門外去站班。我做知客的,自不免代他迎了出去,先讓到客座裏。這位縣尊是穿了補褂來的,便在客座裏罩上玄青外褂,方到靈前行禮。卜、莫兩個,早跑到孝堂裏,筆直的垂手挺腰站著班。上海縣行過禮之後,仍到客座裏,脫去罩褂坐下,才向我招呼,問貴姓台甫。此時我和上海縣對坐在炕上。

卜、莫兩個,在下麵交椅上,斜簽著身子,把臉兒身子向裏,隻坐了半個屁股。上海縣問:“道台來過沒有?”他兩個齊齊回道:“還沒有來。”忽然外麵轟轟放了三聲大炮,把雲板聲音都蓋住了,人報淞滬厘捐局總辦周觀察、糖捐局總辦蔡觀察同到了。上海縣便站起來到外頭去站班迎接,卜、莫兩個,更不必說了。這兩位觀察卻是罩了玄青褂來的,徑到孝堂行禮,他三個早在孝帳前站著班了。行禮過後,我招呼著讓到客座升炕,他兩個就在炕上脫去罩褂,自有家人接去。略談了幾句套話,便起身辭去。大家一齊起身相送。到得大門口時,上海縣和卜、莫兩個先跨了出去,垂手站了個出班,等他兩個轎子去後,上海縣也就此上轎去了,卜、莫兩個,仍舊是站班相送。從此接連著是會審委員、海防同知、上海道,及各局總辦、委員等,紛紛來吊。卜、莫兩個,但是遇了州縣班以上的,都是照例站班,計醉公又未免有些瑣事,所以這知客竟是我一個人當了。幸喜來客無多,除了上海幾個官場之外,就沒有甚麼人了。

忙到十二點鍾之後,差不多客都到過了。開上飯來,醉公便抬呼升冠升珠,於是大眾換過小帽,脫去外褂,法人也脫去白袍。因為人少,隻開了一個方桌,我和卜、莫兩個各坐了一麵,繆、計二人同坐了一麵。醉公起身把酒。我正和莫可文對坐著,忽見他襟頭上垂下了一個二寸來長的紙條兒,上頭還好像有字,因為近視眼,看不清楚,故意帶上眼鏡,仔細一看,上頭確是有字的,並且有小小的一個紅字,像是木頭戳子印上去的。我心中莫名其妙,隻是不便做聲。席間談起來,才知道莫可文現在新得了貨捐局稽查委員的差使。卜子修是城裏東局保甲委員,這是我知道的。大家因是午飯,隻喝了幾杯酒就算了。

吃過飯後,莫可文先辭了去。我便向卜子修問道:“方才可翁那件袍子襟上,拴著一個紙條兒,上頭還有幾個字,不知是甚道理?”卜子修愕然,睖了一睖,才笑道:“我倒不留神,他把那個東西露出來了。”醉公道:“正是。我也不懂,正要請教呢。那紙條兒上的字,都是不可解的,末末了還有個甚麼四十八兩五錢的碼子。”卜子修隻是笑。我此時倒省悟過來了。禁不住醉公釘著要問,卜子修道:“莫可翁他空了多年下來了,每有應酬,都是到兄弟那邊借衣服用。今天的事,兄弟自己也要用,怎麼能夠再借給他呢?兄弟除了這一身灰鼠之外,便是羔皮的。褂子是個小羔,還可以將就用得,就借給了他。那件袍子,可是毛頭太大了,這個天氣穿不住。叫他到別處去借罷,他偏又交遊極少,借不出來。幸得兄弟在東局多年,彩衣街一帶的衣莊都認得的,同他出法子,昨天去拿了兩件灰鼠袍子來,說是代朋友買的,先要拿去看過,看對了才要,可是這個朋友在吳淞,要送到吳淞去看,今天來不及送回來,要耽擱一天的。那衣莊上看兄弟的麵子,自然無有不肯的,不過交代說,鈕絆上的碼子是不能解下來的,解了下來,是一定要買的。其實解了下來,穿過之後,仍舊替他拴上,有甚要緊。這位莫可翁太老實了,恐怕他們拴的有暗記,便不敢解下來。大約因為有外褂罩住,想不到要寬衣吃飯,穿上時又不曾掖進去,就露了人眼。真是笑話!”醉公聽了方才明白。

坐了一會,家人來說馬車來了,我也辭了回去。換過衣服,說起今天的情形,又提到陳稚農要宣付史館一節,不禁歎道:“從此是連正史都不足信的了!”繼之道:“你這樣說,可當二十四史都是信史了?”我道:“除他之外,難道還有比他可信的麼?”繼之道:“你隻要去檢出南北史來看便知,盡有一個人的列傳,在這一朝是老早死了,在那一朝卻又壽登耄耋的,你信那一麵的好?就舉此一端,已可概其餘了。後人每每白費精神,往往引經注史,引史證經,生在幾千年之後,瞎論幾千年以前的事,還以為我說得比古人的確。其實極顯淺的史事,隨便一個小學生都知道的,倒沒有人肯去考證他。”我道:“是一件甚麼史事?”繼之道:“天下最可信的書莫如經。《禮記》上載的:‘文王九十七乃終,武王九十三而終。’這可是讀過《禮記》 的小孩子都知道的。武王十三年伐紂,十九年崩;文王是九十七歲死的,再加十九年,是一百十六歲;以此算去,文王二十三歲就生武王的了。《通鑒》卻載武王生於帝乙二十三祀,計算起來,這一年文王六十三歲。請教依那一說的好?還有一層,依了《通鑒》,武王十九年崩,那年才得五十四歲,那又列入六經的《禮記》,反為不足信了。有一說,說是五十四歲是依《竹書紀年》的。《竹書紀年》托稱晉太康二年,發魏襄王墓所得的,其書未經秦火,自是可信。然而我看了幾部版子的《竹書紀年》,都載的是武王九十四歲,並無五十四歲之說。據此看來,九十三、九十四,差得一年,似是可信的了,似乎可以印證《禮記》的了。然而武王死了下來,他的長子成王,何以又隻得十三歲?難道武王八十一歲才生長子的麼?你隻管拿這個翻來覆去的去反覆印證,看可能尋得出一個可信之說來?這還是上古的事。最近的莫如明朝,並且明朝遺老,國初尚不乏人,隻一個建文皇帝的蹤跡,你從那裏去尋得出信史來!再近點的,莫如明末,隻一個弘光皇帝,就有人說他是個假的,說是張獻忠捉住了老福王宰了,和鹿肉一起煮了下酒,叫做‘福祿酒’;那時候,福王世子亦已被害了,家散人亡,庫藏亦已散失,這廝在冷攤上買著了福王那顆印,便冒起福王來。亦有人說,是福王府中奴仆等輩冒的。但是當時南都許多人,難道竟沒有一個人認得他的,貿貿然推戴他起來,要我們後人瞎議論,瞎猜摩?但是看他童妃一案,始終未曾當麵,又令人不能不生疑心。像這麼種種的事情,又從那裏去尋一個信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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