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曉蔓開車出門的時候沒有考慮到下雨的事。從早晨起床,她一直在想要不要趕去機場,要不要去送翁達傑,要不要,要不要?昨天晚上他們吵過一架之後,她是拿定主意不去送他的。早上翁達傑浮頭腫臉、失魂落魄地從客房裏出來時,鄭曉蔓身上穿著印有大朵紅花的睡衣,正在廚房燒水泡茶,完全是不準備出門的樣子。翁達傑在她身後站了約摸有兩分鍾,嘴巴裏呼出的氣息把鄭曉蔓的脖子都灼得發燙。但是鄭曉蔓忍著,慢慢地洗茶杯,擦幹,從擰開的茶葉罐裏掏茶葉,仿佛她的後背是一片沒有任何感覺的牆。翁達傑終於重重地歎一口氣,宣布說:“那我就走了。”他陰沉著臉,一個人拉著半人高的旅行箱出門,箱子的滾輪跟地麵撞擊得驚天動地的響。

翁達傑會花十二塊錢打車到漢口路的民航售票處,然後再花二十五塊錢搭乘去機場的大巴。他絕不舍得獨自打一輛車直開機場的。絕不。這個人現在就是變得這樣精打細算,一錢如命。鄭曉蔓懷念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候的翁達傑從來沒有錢的概念,也從來不用皮夾子,口袋裏的鈔票總是揉成一把,要用時抓出來,撿出皺巴巴的一張兩張。人的變化有時候就是這麼不可思議,讓人驚歎和感歎。

翁達傑走了之後,爐子上的水就開了。鄭曉蔓泡一杯茶,端到沙發前的茶幾上,又拆開一包“達能”早餐餅幹,然後打開電視,看早間新聞。屏幕上的滾動字幕播報今天有中到大雨,鄭曉蔓心不在焉,眼睛看見了,沒往心裏去。她咬了一塊餅幹在嘴巴裏,太幹,咽不下去,就伸手去端茶杯。杯子太燙,她的手摸上去的時候,下意識地抖了一抖,結果杯子居然就碰倒了,一杯滾燙的水眨眼間把茶幾弄成汪洋,茶杯滾到了地毯上,茶葉在玻璃的台麵上衝得東一攤西一片,報紙成了皺巴巴滴著水的抹布,用去一大半的紙巾盒甚至在積水中飄浮起來,小船一樣轉了個方向。

鄭曉蔓站起身,沮喪地看著這一切。這是懲罰,她想,因為她和翁達傑吵架了,為了她帶不帶兒子去英國定居的事。她不願意。之前她探親去過兩次,實在厭惡了那種居無定所的日子,那種自我飄泊和放逐的日子。翁達傑卻責備她養尊處優,自私,對婚姻冷淡。兩個人心裏都窩著火,睡覺時翁達傑甚至賭氣蜷到了兒子翁小傑的空床上。一早起來,鄭曉蔓宿怨未消,才不肯去機場送他。的確有點兒過了。要知道,翁達傑去的不是杭州廣州隨便什麼地方,他是去英國,一去最起碼又要有半年一年不能回來。

該死的。鄭曉蔓在心裏罵了一句。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她為什麼要選擇這樣的生活?是性情和性格注定了她要無休止的忍受和等待?

鄭曉蔓開車上了路,朝著機場方向飛奔。時間還來得及。她還是應該送送他,好歹他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親。

車裏開著空調,涼風習習,所以鄭曉蔓沒有感覺到外麵空氣中異乎尋常的悶熱和潮濕。她的車技不是太好,手握著方向盤的時候,眼睛忙著看紅綠燈,看車行道的指示標誌和路兩邊行人的動態,也就沒有注意天空中烏雲翻飛的異象。甚至在豆大的雨點啪啪地抽打在車窗玻璃上以後,她仍然沒有太多的驚訝,隻是打開雨刮器,把自己的車速降得更慢一些。

人坐在車中,和行走在路上,對風雨的感受天差地別。

夏天的暴雨總是脾氣暴躁,傾泄而下時帶著一股肆虐和瘋狂,像狂躁型精神病人的瞬間發作。雨水瀑布一樣地衝涮著車窗玻璃,流速極快,形成飛泄而下的雨簾,將車裏車外隔成兩個世界。鄭曉蔓把雨刮器的擺速開到最大,她的眼前才馬馬虎虎維持著一片勉強清晰的扇形視窗。她聽到比自己心跳聲要快上將近一倍的雨刮器的“嗒嗒”聲響,看見刮頭刷過之後濺出去的密集水花,心裏想著這樣的大雨航班會不會延誤?如果延誤下來,翁達傑是焦躁還是慶幸?

前麵路口拐彎。因為視角和雨水的關係,鄭曉蔓看不見紅綠燈的狀況,隻能跟著前麵的車行動態決定自己的行動。她前麵的車好像是一輛灰藍色的富康,車型很舊,開起來搖搖晃晃,幾乎可以報廢的那種。車後的刹車燈一直沒亮,可見前方道路是暢通的。但是就在鄭曉蔓放鬆心情準備跟上去拐彎的刹那,那輛車突然地一個急刹,傾盆大雨中,隔著密封的車門,鄭曉蔓還是聽到了一聲尖利刺耳的車輪的怪叫。她刹那間驚出一聲冷汗,立刻去踩自己的刹車,還是遲了,車頭已經頂上前麵那輛車的屁股,輕微的震動傳遍了鄭曉蔓的全身,她不由自主地往前麵磕了一磕。

她的第一個念頭是:追尾了。第二個念頭是:應該不太嚴重,最多彼此碰破一點車漆。

雨就在這樣的時刻,像半個小時前的突然而至一樣,在鄭曉蔓的毫無察覺中戛然而止。

應該下車察看一下,如果前麵那輛車的損傷不太嚴重,就賠一點錢算了,最好不耽誤去機場的時間。鄭曉蔓這麼想。

可是她發現路邊的人群開始往富康車的前方聚攏,人們的臉上出現了震驚和恐慌,還有人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大概是呼叫交警過來吧。大雨過後,路上的積水並沒有很快消退,水流沿路溝嘩嘩地衝淌,打著旋渦,流入下水道,一些樹枝樹葉之類的髒物飄浮在水麵,緩慢地、像龐大的拖船隊一樣移動。鄭曉蔓的車後傾刻間已經排出一長串各式車輛,見前方不動,嘟嘟地按著喇叭,而後終於失去耐心,一輛接著一輛後退,改道另行。

鄭曉蔓不能走,她出了車禍,需要協商解決。但是她奇怪前麵那輛車的車主怎麼沒有反應,車門一直緊閉,遲遲沒有人出來。天哪,怎麼回事啊!她自言自語,急得用勁拍一下喇叭,然後氣衝衝下車。

令鄭曉蔓魂飛魄散的是,前麵那輛車不走的原因,居然是車主闖了更大的禍:他撞死了人!一個很年輕的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她蜷曲著身體躺在車前好幾米遠的地方,衣扣飛開了,露出一邊瘦瘦的胸脯,乳房是尚未發育成熟的嬌小,驚恐的老鼠一樣瑟縮在胸前,乳頭像一顆哀怨的眼睛。她的頭發沾著血塊和泥巴,如同頂在腦袋上的一團肮髒的水藻。腳上的一隻白色涼鞋不知怎麼鑽到了她的手邊,被她壓在手下,緊緊抱著一樣,另外的一隻卻飛到遠處的綠化叢中,被一個勤快的老頭兒撿了過來,不知如何是好地拎在手中。她身下凝著一片鮮紅,積水汪起來的地方稀釋成淡紅,並且那紅色還在慢慢洇開,無限擴散。

剛剛過去的暴雨實在太猛,鄭曉蔓居然沒有看見前方發生的這一幕慘劇。

她按住怦怦作跳的心髒,轉頭看那輛肇事的灰藍色富康車。車主還是沒有開門出來的意思。鄭曉蔓卻注意到車前窗的雨刮器不知為何停止了擺動,因此窗玻璃上沾了一層密集的水珠,每一顆幾乎都有蠶豆大小,反射出遠處的灰白色天光,使人看不清楚車內主人的模樣。所有的人都在圍觀那個被撞死的女孩,等待警車開過來處理事故,沒有人在意肇事車主這時候的情緒。但是鄭曉蔓自己開車,所以她注意到了這個不同尋常的細節。她想了一想之後,果斷地折回頭,走到那輛車的車門前。

她敲了敲門上的玻璃。沒有人應答。車主也許是嚇壞了,嚇傻了。鄭曉蔓心裏不由得浮起一絲同情。她緊接著又想,躲著也不是個事啊,總要出來承擔責任的,何況他和她之間還有交道要打。鄭曉蔓這麼想了之後,手放在富康車的門把上,屏住氣,猛地一下把車門拉開了。

一個人的身體,是一個女人的身體,軟綿綿地朝著鄭曉蔓的小腹處栽過來,又順著鄭曉蔓的大腿滑下去,俯磕在車門下。鄭曉蔓一瞬間頭皮全部炸開,張開雙手,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電話鈴在床邊急促地呼叫了很久,鄭曉蔓的意識才慢慢地從黑暗中掙紮出來,飄浮上升,回到現世。昨天晚上因為受驚過度,情緒實在糟糕,多吃了一顆安眠藥,結果就是把自己弄成了一具死屍。

她閉著眼睛,伸出一隻手,摸摸索索地抓起話筒。

電話裏是翁達傑的遙遠的聲音:“我已經到倫敦了,在希思羅機場。”

鄭曉蔓迷迷糊糊“嗯”了一聲。

翁達傑停頓了一會兒,有點艱難地說出一句話:“我在飛機上想了一夜,我們還是離婚吧。”

鄭曉蔓使勁甩著頭,要把自己從安眠藥的藥勁中拉出來。她現在的腦袋像一個青澀的木瓜,繃繃地響,思維很遲鈍。翁達傑的話她是聽進去了,但是反應不過來,想不出應答他的言辭。

翁達傑似乎有些不滿:“鄭曉蔓,你是不是在聽?”

鄭曉蔓一個勁地點頭。但是她忘記了翁達傑看不見她點頭的動作。

翁達傑酸溜溜地說:“我明白了。”他又說:“如果你現在不方便,身邊有人,我們下次再談。”

鄭曉蔓掙紮出了一個字:“不。”

翁達傑想了想:“那好吧,我就把話說完。昨天上午我在機場,一直在等你的,你大概沒想到吧?我一直望著門口,等你出現。我想你要是趕過來送我,說明我們的婚姻還有希望,我們可以再想一想,作一個挽救。下雨之後,航班誤了一個小時,我甚至還很慶幸,因為留給你的時間更加充分。可是你到底沒有來。登機的時候,我心裏多少有一些難過……”

鄭曉蔓趕快接住了他的話:“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解釋。”

翁達傑冷冷地打斷她:“不必了,事情非常明白,你我的情份不過如此。”

鄭曉蔓舌頭打結地說:“翁達傑……”她腦子裏一片混亂,話語像一團亂麻,堵在她的喉管裏,她怎麼努力也扯不出一個開頭。她急得渾身冒汗。

翁達傑那邊已經掛斷了電話。

鄭曉蔓“咕咚”地一聲把自己重新放回到枕頭上,心裏怨恨翁達傑的是:他居然等不及走進家門,在機場就渲瀉出了他對她的不滿,簡直像吃壞了肚子迫不及待要上廁所一樣。

走進房間的一瞬間,鄭曉蔓眨巴了一下眼睛。房間太小,也太暗,幾張做工粗糙的辦公桌擠得讓人難以放開手腳走路。每張桌麵都堆滿了紙張、文件夾、電話機、電腦、還有茶杯飯盆什麼的,雜亂無章。因為是梅雨季節,屋裏有一股潮乎乎的黴味,牆壁和陳舊的窗框上似乎還溢著水汽,完全不是她想像中的公安局交警大隊辦公處。

一個戴眼鏡的胖乎乎的男人招呼她:“是鄭曉蔓?你請坐。”

鄭曉蔓坐下來,接過男人遞過來的一杯水,受寵若驚地道了謝。她打量他身上的警服,猜測肩章上的徽紋所指明的身份:警督?還是警司?交警的職務是不是這麼稱呼?她弄不清楚。就像她始終弄不清楚軍人們肩章上杠和星的關係。

戴眼鏡的男人在她對麵坐下來,搓了搓手,先說一句開場白:“真要感謝你,上次來幫我們錄了目擊證詞。”

鄭曉蔓客客氣氣回答一句:“應該的。”

“我怎麼對你說呢?”他斟字酌句,盡量要在一個優雅女士麵前做出禮貌得體的樣子。“那個開車撞人的女人,她的死因已經查清楚了,是過度驚嚇而死。”

“真的?”鄭曉蔓不覺提高了聲音。

“很難相信,然而事實就是如此。”警官苦笑著攤了攤手。“她開的那輛富康車,刮雨器壞了,雨下到最大的時候,前方視線不清,被撞的女孩違章過馬路,她沒看見,或者說沒有及時提防,一下子就弄出了大事。結果是女孩沒死,她自己當場嚇死了。”

“女孩沒死嗎?”鄭曉蔓非常驚歎。

“沒死。是個農村女孩,進城來打工的。年輕啊,生命力頑強得驚人,昏睡一夜,醒過來就沒事了。當然,外傷還是很嚴重。”

鄭曉蔓想到那具蜷曲在雨水裏的身體,撕開的上衣中敞露出來的一側乳房,飛到綠化叢裏的白色涼鞋,心裏有一點恍惚和詫異。

“啊,順便說一句,那個開富康車的女人,名字跟你相同,也叫小蔓,姚小蔓。你是拂曉的曉,她是大小的小。”警官低頭看了一眼翻開的案卷,有點跟鄭曉蔓沒話找話的意思。

鄭曉蔓含混地應著,神情還是恍惚。她已經把自己陷進了“過度驚嚇”這個詞語帶來的意象之中,仿佛詞語後麵的世界大得無窮,她東張西望總是摸不著邊,進去了就再找不著出來的門。

警官站起身,打開牆角的一個矮櫃,拎出一個裝著亂七八糟物品的塑料袋。

“喏,這些都是我們從姚小蔓車上找出來的東西。通過她的駕照查出來,她原來是木偶劇團的演員,後來劇團解散了,她就在各個劇團和劇組裏串場子,幹臨工。車主不是她,是一個叫喬喬的男人的。男人買的是輛二手車,之後不久就從單位裏辭了職,不知道漂在哪兒,車子留給了姚小蔓使用。總之這裏麵很複雜,我們沒辦法找到這個叫喬喬的人。當然也不是絕對找不到,是犯不著驚天動地找,畢竟沒有殺人搶劫,你說是不是?”他用的口氣,好像跟鄭曉蔓商量似的。

“怎麼處理呢,這種事故?”鄭曉蔓很茫然。將心比心,她覺得做交警挺不容易。

“隻能把車扣了,等車主過來認領。姚小蔓身上還有點錢,現金,我們先拿去付了那女孩的醫藥費。將來要是保險公司賠了錢,再退還家屬。隻能先這麼做。每天發生的事故多得讓人頭疼,再要過細處理,我們沒這個精力和人手。”

警官說到這裏,歎了口氣。他望著鄭曉蔓的眼睛閃閃爍爍,瞳仁裏洇著一絲柔情。顯然,他對眼前的女人不隻是好感,意識裏已經不知不覺夾雜了另外的東西,能夠把心泡軟的一種東西。

這時候,來了另外一個交警,女的,很年輕,圓圓的眼睛透著稚氣,實習生的模樣,俯身跟警官咬了幾句耳朵,把他叫走了。“我去去就來。”警官起身前,對鄭曉蔓招呼了一下,很客氣。

鄭曉蔓獨自坐了幾分鍾,覺得無聊,伸手把桌上的塑料袋拖過來一點,拉開袋口,看裏麵的東西。有一個癟癟的錢包;一本黑色封皮的駕照;一把折疊傘;一卷拆了封的清涼薄荷糖;兩管口紅,一管是黑色塑料外殼,一管是白色金屬外殼,都不是什麼打眼的牌子;幾張停車場和加油站的收據;半瓶喝剩的娃哈哈礦泉水;一個64開大小的深藍色皮麵的本子,一半已經用過了,側頁留下了發黑的手印,頁麵也顯出鬆動,另一半的頁麵還相當嶄新,紙張和紙張之間緊密結實。鄭曉蔓出於一個文字編輯的習慣,把本子從塑料袋裏掏出來,隨便地翻了一下。她首先看到了夾在本子裏的一張男人的照片,全身的風景彩照,背景是一堵殘破的牆壁,灰色,有枯幹的黃色茅草從牆角伸出來,瑟瑟縮縮的樣子。男人穿黑色皮夾克,同樣黑色的棉布休閑褲,胳膊抱在胸口,站姿鬆鬆垮垮,一條腿還屈在後麵,腳尖著地,腳後跟頂在牆上,給人的整個印象,有一種無所事事的頹廢和迷茫。他臉上最明顯的特征還是那個鷹鉤樣的鼻子,鼻尖長得出奇,朝著下巴處彎下去,仿佛一棵探在懸崖邊的樹。長著這種鼻型的男人,一般說來是陰鷙的,精細的,強勢的。可是這個叫喬喬的男人不是,相反,他的彎彎的鼻尖給他帶來了風格特異的美,一種脆弱和不堪一擊的柔軟的美。

鄭曉蔓翻過照片,發現後麵還寫了幾行潦潦草草的字:親愛的小蔓,我等著你的電話,每天,每時每刻……

再往後翻,清秀和規整的字跡跳到鄭曉蔓的眼睛裏,她的心跳起來,仿佛斷斷續續的文字中藏著一個捕網一樣的磁場,就等著把她這樣的人吸引過去。她覺到了興奮,有一種窺視別人私欲的快樂,又有一點令她羞慚的罪惡感。隻一閃念之間,這個深藍色皮麵的小本子就踉蹌著落進了她的皮包裏,和她的錢包身份證銀行卡躺到一起,被金屬拉鏈嚓地一聲鎖了起來。

戴眼鏡的警官恰在這時回到辦公室,卻是絲毫沒有察覺到鄭曉蔓眼睛裏的慌亂和緊張。他關切地問她:“要不要再來一杯水?”

鄭曉蔓猛地起身:“如果沒有我的事,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警官趕快聲明:“沒有你的事,絕對沒有。隻是想把事故的調查結果告訴你,讓你放心。我們也怕你連累著受到驚嚇。”

鄭曉蔓說:“不不,我很好,我真的很好。”

她護住懷裏的皮包,逃一樣地告辭出門。

親愛的小蔓,我等著你的電話,每天,每時每刻……

鄭曉蔓默念著這句話,感覺到語言中有呼吸一樣的輕柔,像是從唇齒間以氣聲的方式吐出來的,帶著佳潔士茶爽牙膏的清香,舌間津液的甜蜜,和男人身上令人興奮的體味。“小蔓”,這個和她的名字同音的讀聲,從鄭曉蔓自己的口中發出來,有了一點自憐自愛的意思,幽秘和曖昧,傷感和無奈。想到被稱呼的這個人已經化為一縷輕煙飄搖而去,而稱呼她的人還渾然不知,或許還在等她的電話,對她思念依舊,鄭曉蔓的心裏就漾開一絲說不出來的痛。

鄭曉蔓給翁達傑打了幾次電話,才算斷斷續續說完了雨中車禍的大致過程。翁達傑每次接電話都不耐煩,不是推說房東要來找他,就是說他正準備出門,鎖門的鑰匙都拿在手裏了。鄭曉蔓就很難一次性地把事情說得完整。翁達傑在倫敦鴿子廣場附近有一個露天攤位,賣一些從國內販過去的汗衫牛仔褲皮帶錢包之類廉價物品,賺點旅遊者的小錢。但是鄭曉蔓心中有數,他每天出攤的時間有限,並不像他自己宣稱的那麼忙碌不休。

鄭曉蔓感覺到翁達傑的態度在回到英國後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再像從前那樣要努力挽救這個婚姻,對她好言相勸,甚至還趕回國求她,說服她再去一次英國,再給他一次創造幸福生活的機會。他現在的口氣明顯冷淡,催著鄭曉蔓跟他離婚,話語中顯露出沒有什麼挽回餘地。

鄭曉蔓在電話裏問他:“翁達傑,你坦白告訴我,身邊是不是睡著另外一個女人?”

翁達傑聲音懶懶地:“這些事情你不必打聽,免生閑氣。”

鄭曉蔓追問:“是不是那個越南女人?離了婚你準備跟她過日子了?”

翁達傑抬高聲音:“叫你別問,你煩不煩啊?”

鄭曉蔓的眼前就出現了那個越南女人的樣子:三十歲上下,瘦瘦小小的身子,皮膚是淺棕色,鹿一樣溫順而又容易受驚的眼睛,嘴唇有一點厚,顏色也發暗,一望而知拙於言詞。事實上,她所掌握的有限的英文單詞也隻能讓她在大部份時間中保持靜默。她在翁達傑的攤位旁邊租著另外一個攤位,賣一些東南亞國家的小手工藝品。一開始來的時候,她連做生意必須會說的幾句話都說不周全,逢到遊客討價還價,翁達傑就湊過去幫她的忙。翁達傑自己解釋:“山連山,水連水,同誌加兄弟嘛。”久了之後,越南女人不過意,就每天從家裏給翁達傑帶飯,裏三層外三層包得熱乎乎的,中午的時候含笑送到翁達傑手上。女人做的越南飯菜酸酸甜甜辣辣,很合翁達傑的口味。他就策動女人開個越南餐館,說到時候他來入股,管經營,高興了自己還能下廚,做個揚州炒飯和咕佬肉,肯定火。女人聽了隻是笑,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鄭曉蔓去英國探親的那段時間,在翁達傑的攤位旁見過那個越南女人,那時候她就感覺他們有戲,她想他們總有一天會睡到一張床上,或遲或早。

溫順的眼睛表明心地善良,墩厚的嘴唇撅起來的時候最是性感……天哪,翁達傑把瘦瘦小小的越南女人抱在懷裏,吻她,撫摸她,和她做愛,心裏該有多麼的滿足啊。和她在一起,他一定非常放鬆,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會享受到凡俗的快樂。男人追慕高雅,卻喜歡簡單,這是他們的共性。

喬喬,我現在是在舞台左側的道具間裏,給你講述我一天的生活。謝幕之後,大家都去吃夜宵了,是劇院院長請客,好像今天是他們的建院多少周年吧。我很知趣,推辭沒有參加。我不過是個走穴的個體演員,幹活拿錢,不該擠進人家的生活圈子,對吧?

燈光很暗,我的眼睛有點疼。剛才卸妝的時候,有紙屑揉到我的眼睛裏了,流了不少眼淚,人家以為我在哭。道具組長還特地過來拍拍我的手。其實我現在根本不會哭了,演悲劇都哭不出來。

忘了告訴你,我們上演的劇目是什麼。一個兒童劇,《我們向著太陽走》。你可以想像一下我們演出時劇場裏的熱鬧。每一句台詞說出來都有孩子笑。沒什麼好笑的,可他們還是笑了。有一項研究說,兒童平均一天要笑三百次,成年人隻有六次。懸殊大得嚇人。這麼一想,就應該原諒他們在不該笑的時候笑。

我很努力,一個人幹了三份活兒,在劇中先扮奶奶,中間改扮幾分鍾的媽媽,最後又扮成山村小學的學生。七十歲,四十歲,十歲。每次上場,年齡遞減三十歲,了不起吧?後台人員總是從我下場改裝的時間判斷演出進度。他們會說,哦,媽媽要上場了,還剩四十分鍾……啊,該山妮出場了,再有五分鍾就謝幕了……我像木偶人一樣坐在化妝凳上,前麵是化妝師粗手粗腳往我臉上啪啪地打著油彩,後麵是服裝師替我脫去一件衣服,換上另一件衣服。我伸著脖子,張著胳膊,心裏念著下麵一場戲的台詞,耳朵還要豎起來聽台上的聲音,操心著別誤了場子。我是不是一隻上竄下跳的猴?

鄭曉蔓讀到記事本中的這一頁,想像一個在舞台竄上跳下不斷改換麵孔的女人,覺得非常有趣。

和翁達傑結婚的十幾年中,他們還沒有進劇場看過一場正經八百的戲。偶爾單位也會發票,那都是歌舞演出,宣傳或者聯歡性質的,意思不大,不如坐在家中看電視裏的綜藝節目。

在英國探親的那段時間,倫敦恰好上演新片《英國病人》,翁達傑破天荒地掏錢買了票,帶鄭曉蔓去看了。後來鄭曉蔓才知道,《英國病人》的小說作者有一個跟翁達傑讀音相似的名字:Ondaatje。翁達傑為此很得意,逢人就說,好像他已經跟著沾光,在英國乃至世界揚名了似的。鄭曉蔓打擊他,說,你這個名字的漢語拚音是這麼寫的:Weng DaJie,跟人家那幾個字母差遠了去了,不信你翻開護照看看。

鄭曉蔓真的拿筆在裝麵包的紙袋上寫出了翁達傑的漢語拚音。每個字母都寫得很大,明顯是嘲諷,看不起,不屑。

讓翁達傑格處生氣的是,那天正好留學生圈子裏輪到他在家請客,家裏麵擠了一屋子衣著陳舊、麵色疲憊的大齡青年,鄭曉蔓的尖刻無疑是當眾傷人,很不給翁達傑麵子。他當時就憋紅了臉,把正在切的一個土豆拿刀用勁地剁成兩半,衝鄭曉蔓喊:“你能不能少賣弄你那該死的中文水平?”

鄭曉蔓揚了頭,不甘示弱地回答他:“我不能夠聽任謬誤存在。那不是我的行為方式。”

翁達傑噎得翻眼睛,賭氣扔下刀,把自己關進廁所半個小時。

李芸走了,她說她實在混不下去,不如出去闖闖。走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哭得一塌糊塗。我知道她不是因為離別的傷心,是恐懼未來生活的險惡。她把她外婆留給她的一個純金手鐲賣了,把她最心愛的一根鉑金項鏈和一塊梅花金表也賣了,而後去金橋市場買了一套仿真手飾和一塊塑料機芯的仿名牌表。她冷笑著對我說,這年頭,什麼都是假的,朋友、情人、職業、山盟海誓……都是假的,既然如此,她又何必把那些昂貴的真貨留在身上!她還買了一身黑色的鏤空內衣,一條很短的皮裙,一件後背開口極低的緊身毛衣,穿上以後連胸罩的扣子都能夠看見。她一件一件套上這些新買的衣物,在我麵前跨著大步走來走去,簡直讓我頭暈!我真不知道她想要幹什麼,有時候李芸的念頭是很瘋狂的。

實在懷念我們三個人同在劇團的日子。你記得嗎,有一回我們在劇團對街的餐館吃自助火鍋,我們別的不要,專挑基圍蝦拿,每人吃了兩大盤,火鍋店的老板心疼得呲牙咧嘴,不停地嘖著舌頭,像是牙縫裏嵌了鋼絲。結果我半夜裏又拉又吐,李芸出了一身過敏性的風疹,你上火,嘴角上鼓起兩個小燈籠樣的燎泡。我們三個人,誰都沒有逃過一劫。李芸說,瞧瞧,窮人發財,就是這個樣子!

鄭曉蔓想不出來翁達傑現在怎麼變成這麼一副守財奴的德性。十多年前他辭了教職,一個人遠赴英國,雄心勃勃去拿博士學位的時候,以為自己日後必定是一個諾貝爾獎的競爭人選,跟世界各國的高人強手們有得一拚。五年之後鄭曉蔓去英國探親,翁達傑的博士學位早已到手,正在幫他的導師做一個博士後項目,拿的項目費不能算少。鄭曉蔓以為她的丈夫會租下一幢帶花園的幹幹淨淨的樓房,開中檔的福特車,穿體麵的衣服,去餐館吃飯,周末跟朋友燒烤、遠足、泡酒館。她怎麼也沒有料到,帶花園的樓房倒是租下了,可是翁達傑當上了二房東,他把樓上樓下所有看得過去的房間全部租給了中國留學生,自己蝸居在頂樓半間閣樓裏,那房間進去之後非但不能直腰,還無法放進一張像模像樣的床,隻能夠在地毯上直接放張床墊。翁達傑解釋說,反正他回房間也就是睡個覺,弄得太鋪張了是浪費。

鄭曉蔓在那棟小樓裏住了三個月,每天都跟環境中的“髒、亂、差”作鬥爭,每天都是失敗,前功盡棄。廚房裏兩隻大冰箱總被各種方便食品塞得快要爆炸,地麵從來沒有人打掃,油膩得無處下腳,煤氣灶上絡繹不絕地有人做飯,奶漬、油漬、菜湯、飯粒撒得到處都是,天長日久,強力清潔劑都無法擦出原貌。衛生間更不能提,早晨最擁擠的時候,提著褲子在門外等十分鍾都未必能夠輪上使用,堵塞、漫溢、水管爆裂更是常事。鄭曉蔓算了一下,二百平米的小樓,五個房間,最多的時候住進了八個人,陳朽的地板終日咯吱咯吱響個不停,真正的不堪重負。

在這樣的環境裏,鄭曉蔓很奇怪翁達傑的博士後研究能夠做得下去。她看著他每個月底收點房租時樂滋滋的麵孔,他揚起的眉梢和發亮的鼻尖,因為吃了過多的奶肉製品而明顯鼓出來的臉頰、下巴,覺得麵前的這個男人正在變得陌生,非常陌生。三個月剛剛住滿,她對翁達傑說,我要回去了。她說,我不能夠忍受把銀行存款當神供著的日子。

又過三年,鄭曉蔓再去英國探親,帶著十歲的兒子翁小傑。翁達傑的博士後研究已經結束,拿到了綠卡,在倫敦鴿子廣場附近租下了攤位,正經八百做起了賣貨商人,與他十幾年辛苦研究的學問徹底再見。原先那棟小樓,他幹脆貸款買了下來,一次性地包租出去,自己在倫敦貧民區另外租了一大間公寓房,境況多少有一點改善。

鄭曉蔓和兒子到達倫敦機場那天,翁達傑開著一輛米黃色的二手豐田車去接她們母子,並且慷慨大方地帶她們去了“必勝客”,吃兒子最喜歡的意大利比薩餅。翁達傑坐下來之後,指點著店堂裏的一切,對兒子說:“想吃什麼,盡管要!”很有些揮斥方遒的意思。

而後,他扳著指頭,以數學家特有的精細思維,開始對鄭曉蔓細數他的每一筆收入,每一張存單,每一種增源節流的辦法,每一點拓展生意的打算。鄭曉蔓聽得不耐煩,頻頻皺眉。翁達傑察覺到了,不太高興地說她:“人不能總是在雲端上生活,資本的原始積累階段就這個樣,我現在就是處在這個階段裏。”

鄭曉蔓本想把兒子放在英國讀書,等他適應了環境之後,自己還回國內工作。但是她很快發現這樣的安排不合適。翁達傑絕對舍不得花大錢送兒子上私校。公校倒是很便宜,但是教學太差,風氣也壞,兒子去了等於放鴿子,撒出手就很難收回來。再說,翁達傑一心放在如何賺錢上,他每天早晨給足兒子一天的飯錢,就什麼也不管了。鄭曉蔓說他,他卻振振有詞:英國的孩子都這個樣。

英國的孩子是這個樣,那是人家的成長環境,中國孩子從小被父母學校管習慣了,不管就會很糟糕。鄭曉蔓隻有這一個兒子,她不能冒這個險。

住了半年之後,她把兒子又帶回國內來了。

翁達傑絲毫沒有反對。鄭曉蔓真的不知道他心裏整天想些什麼。

我去醫院檢查才知道,我已經懷孕了,都快三個月了。其實我們最後那一次做得很短,你是匆匆忙忙退出來的,你說你心裏難過,很難過,因為你不忍心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

說了不忍心,你還是走了。如果反過來,我舍不得你,我就不會走。

不說這些,說了我也難過。

那個臉上滿是雀斑的年輕護士拿著我的病曆問我:“你丈夫呢?”我告訴她我沒有丈夫。本來我想撒謊,後來我怕她要結婚證看,還是說了實話。“男朋友總該有吧?”她說。我回答她:“男朋友出差了。”她撇著嘴角笑了笑,明顯是不相信。在她的眼睛裏,我這樣獨自就醫的女孩肯定是做小姐的。我無話可說。

上了手術床之後,醫生的手腳很重。她扳著一張鐵板一樣的臉,眼睛在口罩上麵像金魚一樣鼓著,好像生氣得不得了的樣子。冰冷的刮刀在我的子宮裏進進出出,牽心拉肺地疼,我忍不住地渾身哆嗦。那個長雀斑的護士嗬斥我:“別嬌氣!你動來動去,手術還怎麼做?”

喬喬,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嬌氣。這不是一回事。

過了很久,我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護士忽然叫了一聲:“哎喲!”我看見醫生停了一下,直起腰,轉身出門。她就這樣把我光著下身扔在手術床上。我的雙腿仍然大開著,冷風從下身灌進去,說不出來的那種寒徹。護士到旁邊接電話去了,我不敢開口問她是怎麼回事。空調機還在呼呼地響,溫度打得很低。她一點兒都沒有考慮到我會冷。我整個的身體都好像浸在冷水裏。

鼓著眼睛的醫生終於又回到手術室裏,並且帶來了一群滿臉興奮的年輕男女。我看見他們的胸前都掛著“實習”的牌子。其中有一個男孩,他真小啊,簡直就像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模樣,臉紅著,眼睛躲躲閃閃,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醫生大聲招呼他們:“過來過來!都過來看!”他低頭走過來,從眼角偷偷看我,而後站到了人群最後。

七八顆黑黑的腦袋湊在一起,在我敞開的身體前,輪流窺探我最隱秘的、最不能見人的私處。每個人又輪流端起一個托盤,仔細看那裏麵的血汙。那是我的孩子,尚未成形就已經死亡的孩子。我聽到女醫生講解說:“同卵的雙胚胎……”

如果我能夠選擇,我會毫不猶豫地起身就走。我不是標本,也不是無知覺的物體,怎麼可以接受這樣的輕慢和羞恥。

可是我已經虛弱得沒有開口的力氣。寒冷和疼痛使我的身體縮成了一團皺巴巴的抹布,攤開在無遮無擋的手術床上,任人使用。

星期五晚上,鄭曉蔓的兒子翁小傑從寄宿學校回來度周末,跟鄭曉蔓有了如下的一番對話。

鄭曉蔓把一塊油汪汪紅亮亮的紅燒雞翅夾到了兒子的飯碗裏,目光切切地盯住了兒子的臉:“小傑,有件事情,媽媽要跟你商量。是一件大事。”

翁小傑把碗裏的雞翅夾起來,舉到半空,正麵看一看,反麵再看一看,麵無表情地送回菜盤中:“翅根太肥了,我要吃翅尖。”

鄭曉蔓立即從菜盤裏翻出一塊翅尖,送到翁小傑的筷子上。“小傑,你聽我說,媽媽和爸爸之間……”

“你們要離婚?”翁小傑打斷了鄭曉蔓的話。

鄭曉蔓張口結舌:“你怎麼會這麼想?”

“很正常啊!”翁小傑把雞翅送到鼻尖下嗅了嗅。“你們老是分居,如果是外國人,早就離婚了。”

鄭曉蔓麵紅耳赤,有點像是被別人窺探隱私似的。“不是這個原因,小傑,你聽我說。”

翁小傑把雞翅的一端送入口中,吮吸表皮上的湯汁:“我無所謂。”他嘴巴裏嗚嗚嚕嚕:“你們要是願意離,那就離。”

鄭曉蔓追問:“如果我們離婚,你會選擇跟誰生活?”

“我誰也不跟。我已經大了,可以一個人生活了。你們每個月把生活費打到我賬號上就行。”翁小傑說得漫不經心,稚氣十足的臉上,有一種跟年齡很不相稱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