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至是而宋江成於反矣,大書背瘡以著其罪,蓋亦用韓信相君之背字法也。獨怪耐庵之惡宋江如是,而後世之人猶務欲以“忠義”予之,則豈非耐庵作書為君子春秋之誌,而後人之顛倒肆言,為小人無忌憚之心哉!有世道人心之責者,於其是非可不察乎?
宋江之反始於私放晁蓋也。晁蓋走而宋江之毒生,晁蓋死而宋江之毒成。至是而大書宋江疽發於背者,殆言宋江反狀至是乃見,而實宋江必反之誌不始於今日也。觀晁蓋夢告之言,與宋江私放之言,乃至不差一字,是作者不費一辭,而筆法已極嚴矣。
打大名一來一去,又一來又一去,極文家伸縮變化之妙。
前文一打祝家莊,二打祝家莊,正到苦戰之後,忽然一變,變出解珍、解寶一段文字,可謂奇幻之極。此又一打大名府,二打大名府,正到苦戰之後,忽然一變,變出張旺、孫五一段文字,又複奇幻之極也。世之讀者殊不覺其為一副爐錘,而不知此實一樣章法也。
寫張順請安道全,忽然橫斜生出截江鬼張旺一段情事,奇矣!卻又於其中間再生出瘦後生孫五一段情事。文心如江流漩澓,真是通身不定。
梁山泊之金擬聘安太醫,卻送截江鬼,一可駭也。半夜劫金,半夜宿娼,而送金之人與應受金之人同在一室,二可駭也。欲聘太醫而已無金,太醫既來而金如故,截江小船卻作寄金之處,三可駭也。江心結冤,江心報複;雖一遇於巧奴房裏,再遇於定六門前,而必不得及,四可駭也。板刀尚在,血跡未幹,而冤頭債腳疾如反掌;前日一條纜索,今日一條纜索,遂至絲毫不爽,五可駭也。孫五發科,孫五解纜,孫五放船,及至事成,孫五吃刀,孫五下水,不知為誰忙此半日,六可駭也。孫五先起惡心,孫五便先喪命;張旺雖若稍遲,畢竟不能獨免;不知江底相逢,兩人是笑是哭,七可駭也。不過一葉之舟,而忽然張旺、孫五二人,忽然張順、張旺、孫五三人,忽然張旺一人,忽然張順、安道全、王定六、張旺四人,忽然張順、安道全、王定六三人,忽然王定六一人,忽然無人。韋應物詩雲:“野渡無人舟自橫。”偏於此舟禍福倏忽如此,八可駭也。
卻說宋江因這一場大雪,定出計策,擒了索超,其餘軍馬都逃入城去,報說索超被擒。梁中書聽得這個消息,不由他不慌,傳令教眾將隻是堅守,不許出戰。意欲便殺盧俊義、石秀,又恐激惱了宋江,朝廷急無兵馬救應,其禍愈速;隻得教監守著二人,再行申報京師,聽憑太師處分。先安頓一筆,便令下文寬然有餘,手法老到之極。
且說宋江到寨,中軍帳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見了大喜,喝退軍健,親解其縛,請入帳中,置酒相待,用好言撫慰道:“你看我眾兄弟們一大半都是朝廷軍官。此語不可說關勝,而可說索超。蓋關勝忠義之子,索超位不出李成、聞達上也。若是將軍不棄,願求協助宋江,一同替天行道。”楊誌向前另自敘禮,訴說別後相念,兩人執手灑淚。事已到此,不得不服。寫索超服,亦與關勝不同。〇生出楊誌來作一收綰,妙甚。宋江大喜,再教置酒帳中作賀。
次日商議打城,一連數日,急不得破,宋江悶悶不樂。是夜獨坐帳中,忽然一陣冷風,刮得燈光如豆;風過處,燈影下,閃閃走出一人。宋江抬頭看時,卻是天王晁蓋,寫得怕人。欲進不進,叫道:“兄弟,你在這裏做甚麼?”妙絕妙絕,隻一句,便將宋江不為報仇之罪直提出來。宋江吃了一驚,急起身問道:“哥哥從何而來?冤仇不曾報得,中心日夜不安;宋江不為晁蓋報仇偏不用他人聲罪,偏是宋江自責,可謂業鏡台前,神識自首矣。又因連日有事,一向不曾致祭;不報仇已不可說,乃至不致祭,彼宋江之於晁蓋,殆何如也?寫得深文曲筆,妙不可言。〇不報仇無明文,自晁蓋死至此凡四卷,皆其文也。恐人讀而不能明正其罪,故特於此寫其自責,而又別添“不致祭”三字以重之,筆法真止妙絕。今日顯靈,必有見責。”晁蓋道:“兄弟不知,我與你心腹弟兄,我今特來救你。如今背上之事發了,【眉批】“背上之事”四字定罪分明。隻除江南地靈星可免無事。兄弟曾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今不快走時,更待甚麼?倘有疏失,如之奈何!休怨我不來救你。”句句用宋江私放晁蓋語,乃至不換一句者,所以深明宋江背反之誌,實自私放晁蓋之日始也。宋江意欲再問明白,趕向前去說道:“哥哥,陰魂到此,望說真實!”晁蓋道:“兄弟,你休要多說,隻顧安排回去,不要纏障。我便去也。”句句用私放晁蓋語,不少一句。宋江撒然覺來,卻是南柯一夢。便請吳用來到中軍帳中,宋江備述前夢。吳用道:“既是天王顯聖,不可不信其有。目今天寒地凍,軍馬亦難久住,正宜權且回山,守待冬盡春初,雪消冰解,那時再來打城,亦未為晚。”亦不全信天王,妙甚。一見宋江、吳用平日初未嚐以天王為意,一則大軍進退庶不同於兒戲也。宋江道:“軍師之言雖是,隻是盧員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縲絏,度日如年,隻望我等弟兄來救。不爭我們回去,誠恐這廝們害他性命。此事進退兩難,如之奈何?”當夜計議不定。
次日,隻見宋江神思疲倦,身體發熱,頭如斧劈,一臥不起。眾頭領都到帳中看視。宋江道:“我隻覺背上好生熱疼。”眾人看時,隻見鏊子一般紅腫起來[1]。大書背瘡,以明宋江反狀已見,蓋深惡之之筆也。吳用道:“此疾非癰即疽。吾看方書[2],綠豆粉可以護心,毒氣不能侵犯。快覓此物,安排與哥哥吃。得此一句安放,便令建康往還有餘。隻是大軍所壓之地,急切無有醫人!”用一跌法,跌出張順。隻見浪裏白條張順說道:“小弟舊在潯陽江時,因母得患背疾,百藥不能得治,後請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自此小弟感他恩德,但得些銀兩,便著人送去謝他。書此一以表張順生平,一以見道全必來,且令殺人不愁出首也。今見兄長如此病症,隻除非是此人醫得。隻是此去東途路遠,急速不能便到。為哥哥的事,隻得星夜前去。”吳用道:“兄長夢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災,則除江南地靈星可治。’莫非正應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這個人,快與我去,休辭生受;隻以義氣為重,星夜去請此人,救我一命!”極醜之語,可謂平生奸偽,病見真性矣。〇晁蓋之仇,獨不以義氣為重何也?作者下此等句,皆是反襯法襯出宋江之惡來。吳用教取蒜金條一百兩與醫人,便生出截江鬼一段文字來。再將三二十兩碎銀作盤纏,分付張順:“隻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來,便生出李巧奴一段文字來。切勿有誤。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裏相會。分付細到。兄弟是必作急快來!”張順別了眾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
且說軍師吳用傳令諸將:“火速收軍,罷戰回山。車子上載了宋江,隻今連夜起發。大名府內,曾經我伏兵之計,隻猜我又誘他,定是不敢來追。”兩番退兵,前以遲,此以速,皆極兵家之用,寫吳用真正妙才。一邊吳用退兵。不題。
卻說梁中書見報宋江兵又去了,正是不知何意,李成、聞達道:“吳用那廝詭計極多,隻可堅守,不宜追趕。”不出所料。
話分兩頭。且說張順要救宋江,連夜趲行,時值冬盡,無雨即雪,路上好生艱難。寫景妙,自此一路都是風雪中事。張順冒著風雪,舍命而行,獨自一個奔至揚子江邊,看那渡船時,並無一隻,張順隻叫得苦。先作一頓。沒奈何,繞著江邊又走,隻見敗葦折蘆裏麵有些煙起,是寫大江,是寫風雪,是寫渡船,是寫薄暮,是寫趕路人,妙妙。張順叫道:“梢公,快把渡船來載我!”隻見蘆葦裏簌簌地響,走出一個人來,先響,次人。〇忽然生出一個人,文情奇變之極。頭戴箬笠,身披蓑衣,問道:“客人要那裏去?”張順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幹事至緊,多與你些船錢,渡我則個。”那梢公道:“載你不妨,隻是今日晚了,便過江去,也沒歇處。你隻在我船裏歇了,到四更風靜雪止,我卻渡你過去,隻要多出些船錢與我。”張順道:“也說得是。”便與梢公鑽入蘆葦裏來,見灘邊纜著一隻小船,蓬底下一個瘦後生在那裏向火。忽然又生出一個人,文情奇變之極。
梢公扶張順下船,走入艙裏,把身上濕衣裳脫下來,叫那小後生就火上烘焙。看他兩個便似世間好兄弟好朋友相似,何等情義真切。〇歎今世間之好兄弟好朋友,其情義真切,亦隻是此兩個。張順自打開衣包,取出綿被,和身一卷,倒在艙裏,叫梢公道:“這裏有酒賣麼?買些來吃也好。”下船便開包,開包便取被,取被便臥倒,臥倒方問酒,活畫風雪,活畫薄暮,活畫辛苦,活畫船裏歇了。梢公道:“酒卻沒買處,要飯便吃一碗。”張順再坐起來,吃了一碗飯,放倒頭便睡。未吃晚飯,先已睡倒;再坐起來吃了晚飯,便又睡倒。寫張順連日辛苦如畫,便令下文便於捆縛。一來連日辛苦,二來十分托大,初更左側,不覺睡著。那瘦後生一頭雙手向著火盆,畫也畫不出。一頭把嘴努著張順,一頭口裏輕輕叫那梢公畫也畫不出,妙絕。道:“大哥,你見麼?”偏先是瘦後生發科,令我悲歎。梢公盤將來,去頭邊隻一捏,覺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搖道:“你去把船放開,去江心裏下手不遲。”反叫他把船放開,不知下手那個,令我悲歎。那後生推開蓬,一句一畫。跳上岸,一句一畫。解了纜,一句一畫。跳上船,一句一畫。把竹篙點開,一句一畫。搭下櫓,一句一畫,妙絕。咿咿啞啞地搖出江心裏來。不知為誰出力?不知把誰下手?可歎可歎。梢公在船艙裏取纜船索,纜船索妙。〇此回皆極寫眼前果報也。輕輕地把張順捆縛做一塊,便去船稍艎板底下取出板刀來[3]。讀至此句,令我忽然想著夜鬧潯陽,不覺失笑。〇讀至夜鬧潯陽,則替宋江擔憂;讀至此回,又替張順擔憂。人生百年,安得不老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