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果真是做了很多夢。隻是不知道是好是壞,因為黃善默第二天早上醒來全忘了。而且,似乎把洪葉也給忘了。黃善默還是黃善默,他早上照了照鏡子,覺得好像幹了件不該幹的事情,心裏頭悵悵的。

勞辛勤已經退休半個多月了,聽說單位裏要補個人進來,黃善默就向陳火明提了要求,是否能補個打字員進來,自己好脫開去幹別的工作。黃善默本來也沒這膽量,是金曉蓉當的狗頭軍師,她也好徹底把打字的工作拋開去,陳火明說這事可以考慮,不過,他隻能向領導提建議,最後決定,還是部長們,當然,主要是石部長。

趙萍說,這個人一下子進不來。不知為什麼,她最近對黃善默的態度比以前好起來了,她偷偷地說:“外麵有好些人想到我們部裏來,有的人呢,想把自己的女兒調來打字。他們都已經在四處疏通關係了,我們石部長很頭痛,一下子定不下來。”

人沒進來,部裏的工作照樣運轉得很好。原先,勞辛勤是部裏麵工作最積極的人,可以說是年年評先進,部裏的、市裏的、省裏的先進都評上過,他家裏的獎狀和榮譽證書鎖了滿滿一抽屜。像這樣的人走了以後,部裏麵的工作不但沒受影響,反而運轉得很好。這機關裏的工作,實在是太虛了,可見勞辛勤忙忙碌碌的一生,說到底是多麼虛無。

勞辛勤原是二處處長,後來比他年輕點的嚴律己當了處長,勞辛勤心裏很不好過,部領導也看出來了,又知道他是個工作狂,在工作上是有奉獻精神的,這種人的積極性不能打擊,加上他的一個叔叔在省裏麵是有帽子的,所以,後來部裏又給他多掛了些其他頭銜:部黨組成員、部委會議成員、黨支部學習委員等等。這樣一來,他的工作熱情再一次高漲,平時在部裏麵說話的口氣,反而比以前更硬了。他不但自己工作做得好,做得細,對別人的工作也指指點點的,儼然是一位部領導了。由於他的資格的確很老,三位部長對他也另眼相看,在很多工作問題上,也時常讓讓他,這就使勞辛勤更加充滿了榮譽感和地位感。

現在,勞辛勤退了休,部裏麵好像安靜了許多,那些平日裏害怕被人挑刺,平日裏被勞辛勤批評得有苦難言的人,現在心裏都舒坦了許多。黃善默也被他批評過多次,他經常想起他的這類話:“小黃,我又要批評你了,你看,這個地方又錯了,啊,小黃啊,我說過多次了,工作要細,不能馬虎,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現在這點錯誤,不太要緊,要是早些年,出這種錯誤,那就是政治問題呢!”

黃善默就是這樣常被他訓得大氣不敢出,上次他工作太累,忍不住頂了他一句,就被他訓得更厲害了,害得陳火明也找他談了話。那個錯誤,就是他把農村黨員打成了農村賞。這件事,黃善默一輩子都忘不了。

其他人高興,黃善默也有些高興。他希望對他工作上和生活上關心的人越多越好,挑刺的人批評他的人越少越好。當然,勞辛勤畢竟已經退休,今後就與他毫不相幹了。所有的人,不管你地位多高,權力多大,都會有這一天,在綮雲這塊小地盤上,更是如此。比這更徹底的是綮雲火葬場的那隻爐子,在綮雲城裏,不管你是當官的擺攤的,最後眼睛一閉,統統要被扔進那裏麵去,燒成一把灰。這是毫無情麵的。這樣想來,對勞辛勤也沒有什麼好苛求的,總歸他已經老了。

在市委機關裏工作了40年的勞辛勤,退休的日子真不好過。40年來,每天早上他都很早起來,幾乎每天是第一個上班。現在,早上起是起來了,吃完早飯,習慣地想往外走,可又沒地方去。有一次,他都已經走到市委門口了,才想起自己已經退休了,已經不是這裏麵的正式幹部了。然後,就掃興地回到家裏。以前,大家看到他,都禮貌地叫他勞處長,現在,再也沒有人這麼稱呼他了,隻是叫聲你好,就匆匆地過去了。有個笑臉,打聲招呼的還好,還有些人,連招呼也不再和他打,像是根本沒有看見他似的,真讓人心寒。要是沒有退休,有些人呢,他看都沒看到,遠遠地就喊他了,那種親熱的場麵,常常讓他感動不已。現在呢,不要說人家看到他,就是他張開嘴巴,都準備和人家打招呼了,不料對方卻看都不看一眼,就從身邊走過去了。

勞辛勤在家裏悶了多日,後來就生了場病。除了部裏麵派辦公室主任陳火明禮節性地來看過他一次外,部裏麵誰也沒來看過他。以前是不會這樣的,自己當處長、當黨組成員,對大家多少有點那個的,大家是紛紛要來看他的。場麵這麼冷清,勞辛勤就流出了兩滴清淚來。他老婆在綮雲小學當教師,就勸他不要再想那麼多了,社會上的人是勢利的。再說,你過去幹工作也太認真,一點也不會轉彎。勸了你多少次,就是不聽,就是想當先進,結果,把人都給得罪光了。人家當你麵說你好,背後不知道說些啥呢。勞辛勤不是不知道這點,他也是沒辦法。想當初,和他一起參加革命的那幫人,有的當了局長,有的當了市級領導,要說水平,這些人也並不比他好,要說工作幹勁,要說原則性,他比誰都強,可是,這些又有什麼用呢?幹了幾十年,最後還是個處長,是個黨組成員而已。組織上教育他要積極工作,要犧牲奉獻,他最聽組織話,每天起早摸黑地在辦公室裏幹,像一部機器樣地不停運轉。後來評上了先進,就更是歇不下來。先進是鼓勵,也是枷鎖,他一年比一年努力,從不敢鬆懈,幹什麼都不落後,平時,就是聽人家講他一句,隻要是不說他好的,他都變得很敏感。就這樣,一年又一年,過了40年。40年,多麼漫長的歲月啊,他就被訓練成了一部機器,一部永不停息的機器。可是,組織啊,現在忽然間叫我停止運轉,回家去休息,這叫我如何是好,如何不生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