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3 / 3)

鍾華背上被推了一掌,知道是讓離遠點,卻佯作不解回頭一陣嘟噥,腳下仍是不緊不慢。

這麼不緊不慢是因為不知道後幾天那些事。

後幾天中的一天,來人調查古建築遺址情況了。區長鄉長外加“縣文化館的王同誌”,村長這麼將鍾華的老同學介紹給鍾華他們。

十三爺說:“認得,上年來垸裏收過家譜。”

“這橋造得好。”在鍾華造的這橋上他們說。

“不錯,這橋造得不錯。”在花橋遺址上造的這橋上他們說。

老同學老不肯接他遞過來的“美麗”煙。區長鄉長村長卻象從自己口袋裏掏一樣漫不經心地叼上他的煙,還等著給點上火。

“農民集資造橋不易,拆了會挫傷他們的積極性,是不是呀,小王!”

“這堆亂石頭,看不出有什麼保護價值,對不對,王同誌!”

“其實呢造新橋正可保護舊橋,文化館還能少花幾個錢,你說呢,王老師?”

區長說了鄉長說,村長說了輪到他的老同學。“這個——各級政府的意見,一定帶回去認真研究研究。”

鍾華急了。“這橋不拆?”

村長鄉長望著區長。“可以不拆。”

“當初我造橋時,你不是表態完全支持麼。”鍾華臉紅了。

“沒錯。我沒變卦嘛。”區長說。

“造了他們的橋,就等於拆了我的橋。”

“怎麼能呢。不是講越競爭發展越快麼。有了競爭對手,你就會更勤奮、更聰明,就會發展得更快,富得更快。”

鄉長說:“對對,競爭吧。”村長也這麼說。

後幾天中的又一天,對麵那橋上架好了最後一根圓木。十三爺坐在枯枝燃起的火堆旁。西河石灘低窪處冰凍的淤泥表麵溶化了,一層一層地粘到棉靴底上,十三爺拿著塊石,又一層一層地將它們刮掉。嘴裏的那句話,嘮叨兩遍以後還在嘮叨。

“不是海瑞再世、包文拯下凡,就一定是花橋顯靈,派了鄭青天來。”

也巧,那天來的區長鄉長村長全姓鄭。

那年開會槍斃一名前幾年又平反了的反革命分子後,西河裏冷清慣了。這麼滿河吆喝,滿河瘋喜,滿河鞭炮,十三爺倒覺出了人死前的那種還陽味。最叫老人不敢睜眼睛的還不是人群中幾個挺著溜尖乳房快要紮著別人後背的女人,大白天裏同男人摟胳膊抱腰,而是鞭炮炸開的紅紙屑攤在花橋下麵的薄冰上,讓他想起槍斃的那個年輕人,腦漿與血混在一起時的那種花花像。

花橋通行的慶祝宴席挺熱鬧。

區長鄉長村長都來了還醉了。

守在橋頭也無益,不守住橋頭更無益。半個月裏隻過了三輛滿負荷的大卡車。鍾華白眼黑眼一齊瞪著,看那花橋上車去人來。花橋那路是老路,人說走那路養腳些,舒服些。

“好多人守在家門口等你呢。”孫子從十三爺那邊繞過來。

他接著說:“說是要把你家的屋給扒了。”

“扒吧。扒光了,幹淨。”

“他們那狠,你欠了多少債。”

兩個指頭伸出來。“兩萬。”

看的有些發呆。“你膽真大。拿什麼還?”

一陣沉默。鍾華從口袋裏摸出一把匕首。“要錢沒錢。逼急了,就把這一百四十斤人肉,連毛帶鳥讓他們給分了。”

“別英雄氣短。喂,結個伴到廣東去怎麼樣,我手裏有幾件古董。娘的,這地方不窮死也得悶死。到那兒後,成就成,不成就找準機會越境到香港去。”

不見回答。西河中又響起十三爺的笑聲時,匕首在指頭上顛來掂去。

“我想宰個人。”

“誰?”

“你爺爺。”

聽的人嚇了一跳。天就黑下來。

天再次黑下來時,鍾華一手抱著棉被,一手拎著幾件家夥朝橋洞走來。太陽落山前他在這裏壘成了一座小棚。連房子一起家裏的一切都叫債主給變賣了。才五千元。還有一萬五千元壓在頭上。先前請的那律師勸他認命了。

十三爺又坐在黑漆的門洞裏,吧嗒著兩隻發亮的眼睛。滿屋的人沒有不樂哈的。

“那鳥,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了。毛主席那話還這麼靈。”

“這叫天報應。”

“連祖業都盤光了。虧得媳婦離婚早,光棍一人。不然就得學董永與七仙女唱寒窯雖破能遮風雨了。”

笑得更歡時,孫子滿臉不痛快地進屋來。他那姑姑姑娘不知為什麼老在屋裏輕聲哎喲,不敢進姑娘家去看,門前遛了幾趟不知底細,不能不愁。

“你怎麼啦?”十三爺問。

“鍾華真可憐。”孫子說不出實話來。

有人提高嗓門。“可憐?才幾天工夫就不記得他那要錢不要臉不要命的邪勁。”

十三爺說:“我看他是可憐。”

“哼。不是十三爺算計高明,讓他暴富了,說不定將我們當牛馬,作奴隸。”

“祖人說仁慈為萬事之本。那孩子已到這地步了。我們肚量放寬點,別計較過去的事,每家每戶都捐些錢物給他,或多或少全行。”

“造花橋時捐光了。”好多人嚷起來。

十三爺開始掏兜。“還是我帶頭吧。要飯的上門來,誰家沒有施舍點。就當他是要飯的,就當是你們在施舍吧。”

又笑哄了。又樂哈起來。

“行啊。積善積德,添福添壽,給要飯的施舍點。”

都散去後,隻剩下一個有霜的夜晚。月光陰森森地爬進屋來,星星孤單單地佇候窗外,那模樣不淒涼也淒涼。孫子瑟縮著,被窩半天偎不暖。先是十三爺悄悄走進他的屋,把一個巨大的陰影投射在他的身上。想著姑姑姑娘一聲連一聲的哎喲,估摸老人聽到風聲,就不敢動彈,睡死般打著鼾。後來他也悄悄地走進十三爺的屋,老人正在床上折騰,被窩裏鑽出一條黑影朝他撲來。一驚中忍不住叫喚了。

“誰?”

“我。”

“有事?”

“撒尿摸錯門了。”

回到被窩中心裏還在咒那該死的貓,若不是十三爺的寵物,非捏死它不可。

這天下著雨,滴滴沙沙,潑潑灑灑。路變滑了,西河變糙了。

孫子說:“我替你送去吧。”

十三爺一捋胡須。“你下巴生了幾根毛?”

去河邊的路上,碰上一個女人。十三爺同她說話時,孫子連大氣也不敢出。

“藥抓回來了。”

“抓回了。好貴,一副就要三塊多錢。”

“貴就貴點,別誤了孩子。錢不夠用就來找我。”

“當然。”女人連句客套話也不講。

孫子不敢抬頭,是因為她是那姑娘的媽媽。他一點也不知道,十三爺也知道刮胎的事了,隻是為了全族的聲譽,才憋著滿肚子火氣不聲張,獨自跪在祖人墳前自己打自己的耳光。孫子還當姑姑姑娘真的著涼了肚子疼。心一寬,就更不知道姑姑姑娘肚子疼,根由是胎沒刮幹淨,留下了後遺症。

西河今天沒結冰,風雨中,河麵疤疤拉拉,褶褶皺皺。橋洞中那堆火燃著後就沒熄過。造花橋多下的那堆木料,快被鍾華燒光了。

十三爺隻作沒看見。“鍾華,大家見你可憐,湊了點錢,好歹你可蓋間房子。”

鍾華坐在火堆前一言不發。報紙包著的錢遞過來他接住看都不看一眼,就往懷裏一塞。

“誰家給多少,在裏麵紙條上寫著。”

暖暖手,孫子說:“以後你怎麼辦?”

站起來,他將一根木料添進火堆。

“這一屁股債總得有個法子。”

又將一根木料扔進火堆。“以為離了這橋我就會窮死?我這就成立一個介紹所,專門介紹那些不敢見人的男女,去刮胎,去引產,去生那種爺爺的孫子——孫子的兒子的怪種。”

孫子臉發白。“爺爺,我有事先走了。”

“等等我,才一把傘呢。”十三爺說。

從這起,西河中,再也沒見到鍾華了。

某天,十三爺忽然問孫子知不知道鍾華去哪兒了。孫子說,一定是經廣東去香港了。話中頗不滿,頗懊悔。十三爺罵他在說鬼話。

另一天,孫子在外麵回來說,鍾華在西河出山口那地方淹死了。十三爺還是不相信,顫顫巍巍攆了二十幾裏路,返家時將孫子咒得魂銷魄散。被淹的人是女的,那女人將人家的烈士撫恤金偷來用光後,又上了幾個男人的當,加上公安局的人四處通緝她,公公領著她的傻男人到處尋她,才投河的。

當再有一天孫子夜裏起床上廁所時,看到門檻上放著十三爺曾給了鍾華的那包錢,就拾起來放在枕頭底下,不聲不響地睡去了。天亮時醒來,聽到外屋有人聲,說是昨夜裏,那花橋失火燒了個精光。孫子拾起那包錢時,本看到西河上有片紅顏色。他決定把錢藏起來,而且讓自己相信這樣作是為了鍾華。

無緣無故,上遊水庫大開閘門,西河中水好凶。河西垸的人隻能從鍾華那橋上走。石灘落滿灰燼,燒焦的圓木七零八落、歪歪斜斜地倒插在河中間,潮水上另有幾根浮木遠遠飄走了。

天冷,心急,站在河岸上,十三爺憋不住解開褲帶撒起尿來。那水柱直梆梆地朝那股電線淋去。突然,老人扯動心肝五髒大叫一聲,咚地摔倒了。人們都擁過來。男人在他身邊站住就不動了。女人擠近來,看到老人光著中間半截身子,連忙又往後退。孫子的姑姑姑娘也在其中。

十三爺觸電死了,老人沒看見近兩百號人爭搶那些焦木時的激烈場麵,孫子竟被打得過了半個月才能下床,當時,他隻是站在一旁冷眼觀看,姑姑姑娘的父親搶了一根焦木扛過來時,他閃在一旁,誰也沒碰誰,但這光頭男人肩頭一塌卸下焦木,揪住他一頓好打,嘴裏罵咧咧地說他想搶他的木頭。孫子沒吭聲也沒抵抗。十三爺咽氣時,河西垸家家戶戶正在吃早飯。

西河似是老樣子。長流水。水流長。

19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