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口(1 / 3)

沒有壯闊。

沒有輝煌。

西河出山口了。光禿禿的兩道綠嶺之間,傾泄著、翻湧著、扭擠著的不是水,而是乳白茫茫的沙灘,奶黃蒼蒼的沙丘。那水隻在某片沙淮上蕩蕩,或在某座沙丘下瑟瑟。蕩蕩時水淺如一頁薄紙,瑟瑟時水窄象半爿小溪。這麼一悠幾蕩,三彎九轉,流了幾天幾夜,才到達一百二十裏外的兩河口,和匆匆的東河交彙在一座黑森森的石堤下麵。石堤後麵有個九戶人家的小垸。交彙前的那段西河,在水與沙灘的邊緣處常常屹立著一隻卵石,幹涸的沙灘與清亮的河水,在它的後麵,在它的前麵,同時拐了一個彎,形成一個小小的岬嘴,隻要卵石沒倒,那水與沙灘的邊緣線就不會變。但是,釣魚老頭和戲水少年總喜歡將這卵石踹掉。無端由踩著淺水漫步的男女,偶爾也會踏踩這堪為砥柱的岬嘴。於是,水道就變得厲害,常常一夜之間東岸這邊的水道不見了,尋找時才發覺它們已騰挪到西岸那邊。西河在這兒有一百好幾十米寬呢!

無端由踹掉卵石的釣魚老頭和戲水少年,現在有了理由,三個南京佬開著大卡車跑進山裏收鐵沙。大辦鋼鐵以後西河裏就沒人淘鐵沙了,人說這白沙下麵全是鐵沙。連老遠山溝裏麵的人都下河了,扛著一隻串了幾個磁鐵圈的木杈在水底拖幾下,拿起來時,磁鐵上鐵沙形成了各種各樣的螺旋。本該叫吸鐵沙,淘沙人仍固執地學著祖人說是淘鐵沙。

長樂爺背著一隻籮筐在西河裏尋找岬嘴,尋找卵石。滿河人如蟲蟻,黑鴉鴉地順流而列。老人腿有些跛,一歪一斜,往回走時,裝了半筐的卵石壓得他一口氣比一口氣喘得粗。沒人招呼他。他不愛理人,卻愛罵人。罵人時一口氣接一口氣地喘得更厲害。

終於,走到石堤上,長樂爺沒歇,有點迫不及待地將卵石順著堤麵,傾進河裏。這以後才坐下,眯眯地看著不遠的垸子。

不知多少年了,就隻石堤下的水道沒變過。先前長樂爺隻是在洪水到來之前,才去揀那卵石來護堤腳。從又開始淘鐵沙起,老人由於惶恐,變得更不理人,更愛罵人,天天都去揀卵石。

“揀卵石幹嗎?”

“它硬氣。”

有人問時,長樂爺總是答非所問。

都知道這石堤下麵鐵沙成堆。長樂爺,長樂爺的兒子世久,長樂爺的侄子世和,小時候玩水時,都曾潛到水底,抓出一把黑亮黑亮沉甸甸的鐵沙來。所以,都想來這石堤下撈一把。

都怕長樂爺的那條跛腿。跛腿不是當紅軍長征時傷的殘的。

坐在石頭上,久了屁股疼,一側身躺下去。頭對著的那端是簡易公路的盡頭,淘起的鐵沙,稱過後全堆在那裏。南京佬正和世和在鐵沙堆旁說是葷話。南京佬離家久了,看著河裏淘鐵沙的女人裸露的大腿,仍不解饞,非讓世和數著河裏的女人,講她們的風流事。後來,南京佬換了一個目標。

“這女人長得有股葷味。”

“是我老婆。”

“別讓她下河。給你每天加兩元工資。”

世和幹這稱鐵沙的事,本來南京佬先約的是世久,長樂爺不同意。凡讓人下河掏鐵沙的人,都是他的對頭。

蹲起來了。不是躺久了不舒服,長樂爺每天就這麼等著並等來黃昏。整天裏眼睛眯成兩道縫,這時就睜得大大的。那邊山上一棵虯鬆托著一片白雲胡亂纏著的夕陽,五彩斑斕的霞光,朝山下一泄千裏鋪天蓋地而來。一切隻不過發生在刹那間,淺水流成了珍珠,沙灘鋪出了黃金。九戶人家的小垸最使老人陶醉。這不是天堂麼。炊煙,土屋,女人,水牛,苦楝子。祥雲,宮殿,仙姑,神獸,蟠桃果。剛出生就知道西河是珍珠河,兩河口是黃金地。長樂爺站起來朝垸裏走去,朝天堂走去。最終,他還是沒把自己的老伴當成王母娘娘,這樣,就開始想了,石堤是什麼?象什麼?

“下午我進了一趟城。”

“你是三朝的媳婦,叫鳥給搞糊塗了。”

“上麵說得很清楚——”。

“老子的話更清楚,我沒死,沒門!”

一個在門外,一個在門裏,長樂爺和兒子世久心平氣和地說。

“那好,你一死,我們就搬家。”

世久怒氣衝衝。

……好多人圍著石堤,性急的已經拿起淘鐵沙的家夥跳入水裏去了。長樂爺說,真要淘這石堤下麵的鐵沙,就當著眾人的麵,死一回給看看,說著就仰麵倒在堤麵上,兩手舉著一塊大石頭,拋起來向自己左腳砸去。而世久拿起一柄兩齒魚叉,沒命地朝水裏的人捅去。那年大辦鋼鐵,世久才八歲半,連拖著被自己砸斷了的腿的長樂爺都愣了。

人都怕長樂爺就從這開始的。

長樂爺隻怕兒子世久也從這開始的。

氣鼓鼓,世久在屋裏踹門摔椅子罵老婆打孩子,長樂爺不吭聲,隻是將一隻瓦壺的嘴子叼住,咕咕隆隆地大口大口喝著涼茶,半壺茶灌在肚子裏,閑著看到桌上碗裏不知誰剩下半碗茶,端過來伸長脖子又要喝。

“還喝,夜裏又咳得象打機關槍。”

“人老,有小毛病就不易患大病。”

回完世久的話,長樂爺就咳上了,一串連一串又連一串,直咳得頭腳彎到一起。孫子倒杯開水來,世久接過不給長樂爺。叭!長樂爺咳出象蛇蛋般的一口痰,就不再咳了,喝口水潤潤喉嚨,睡到世久搬來的躺椅上恢複元氣。世久拿起一把蒲扇給扇了幾下。

“進不了城的都想往城郊靠。”

“我不搬。”

“垸裏九戶全看你呢。”

“我不搬。”

“窮了幾輩子有什麼好戀。”

“我不搬。”

“我們這日子連城裏的貓狗不如。”

“我不搬。”

“到洪水衝垮石堤,沙灘爬進垸子時,看誰強得過誰。”

“你爺爺怎麼死的?別忘了。”

“讓鱤魚吃了。”

“呸。”

兒子故意輕描淡寫氣壞了老人。那種死法,那種輝煌的死法,怎麼能隨便不當回事。父親是長樂爺看著活生生死去的,當時,石堤很危險,得有人跳進洪水中打樁護堤,但一群鱤魚在那條丈多長鱤魚的帶領下,張著大嘴正在水中翻騰,父親瞅著那鱤魚眨眨眼皮就跳入河中,那群鱤魚嘩啦一振,攬起幾團濁浪撲了過來。才幾秒鍾,父親身子往水中一沉,浮起的隻是一團血水。而後鱤魚也不見了。這才有別的人下水去。秋季之前的幹旱使洪水早早消退了,白沙灘上留下一具白骷髏。

晚飯端上桌,長樂爺生氣了不肯吃,把一對眼睛死死盯著世久。誰勸也無效時,世久也不說話,隻是連扒三大碗飯後,一抹嘴,脫掉短褂。

“我去石堤,摸摸鐵沙還在不在。”

“等等,一起去。”

“你沒吃飯呢!”

“世久別走。我——吃。”

長樂爺總不放心,總怕有人會趁他不在時,偷那堤腳的鐵沙,常請人潛水下去摸起幾把鐵沙給瞧瞧。還在去年,隻要遞一支煙,就會有人滿足他的心願。今年不行了,一支煙遞過去,點上火後,沒待長樂爺開口請,人就溜出老遠,托詞比沙灘上的卵石還多。隻得求世久,也就更怕兒子一分。

兩個人出屋後長樂爺老喘氣,世久走得快,讓累的。世久遠遠地脫了褲衩,光溜溜地走到石堤上,身子一貓栽下河去。長樂爺攆到時,世久正倒插在水中,一對腳板朝天托起。

“仔細摸摸兩頭,兩頭無事,中間不礙。”

“這沙底下有個東西。”

又沉下去,起來時一片嘩啦,世久扶起半截子焦木。

“當是寶貝呢!拿回去作柴燒。”

“這是山裏河西垸那花橋上的。不知是天火還是鬼火,那橋剛造好就燒了。”

“管它什麼火。”

“西河這邊得多摸幾把。前一天,好象有人來偷過。如今的人真野,誰都敢偷。大辦鋼鐵時,都怕幹部,社員誰敢動?不象這——滿河淘鐵沙的滿河強盜賊。”

摸出的幾掬鐵沙,看了又看,才放心,才叫世久放回原處。世久爬上岸抖抖身上的水,拎起褲衩就往身上籠。猛地一疼,胯根被什麼紮了。伸手一摸,褲襠裏兜著幾隻狗耳刺。鐵沙堆後響起世和媳婦哧哧笑聲。世久一邊扯掉狗耳刺,一邊笑著罵著。年輕時也是這樣,長樂爺隻作沒看見,沒聽見。說說解悶可以,真幹就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