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口(2 / 3)

“你回吧,把竹床送到這兒來。”

“何辛何苦呢!都想歇了,誰夜裏來偷。”

“乘涼哩。”

“哄我?這石堤保不住。早一年遲一年總要垮。你看對麵那沙灘,越長越高,等高過這堤麵,就算石堤不垮也沒用了。”

“沙灘能長,石堤不能長麼。”

“你答應,搬到城裏去吧!”

沒人回答。世和媳婦下河洗澡了,天上有月亮,看得見河中白乎乎的女人身子。

“這是誰家的小孩?”

“狗娘狗老子,都給我站出來。”

“沒人要麼?沒人要我就一鋤將這小賊頭挖成兩隻瓢。”

沿河吆喝三遍,沒人出來認領。十歲小孩並不慌,瞅著長樂爺走眼瞧別處,還衝著汗淋淋、濕漉漉地淘鐵沙的人作鬼臉。人全明白:那父母真站出來,真要挨幾鋤杆,吃幾鋤腦,而揪著小孩,鬧得再凶也無事。全能放心。那父母夾在人群中也放心。

揀卵石回來,看到好多人在瞄著自己笑,有點納悶後,老遠看到石堤下一個人影晃一下不見了。趕攏去仍不見什麼。細細找時,看到石縫裏有對亮閃閃的東西,就拈起籮筐裏的卵石朝縫裏砸。石縫裏鑽出這個小孩來。

長樂爺無可奈何,擰了一把小耳朵。

“滾!再學壞,四十歲才找個瘌痢媳婦。”

太陽這時照在石堤上已經好久了,坐上去,感覺不是以前那味,稍略怔過,揣出是石堤變涼變潮了。這就是說要下雨了。長樂爺手搭涼簷,四望一遍,天上沒異樣。於是心裏一陣欣欣,一陣惴惴。下雨了,就不會有人打石堤的主意了。下雨就要發山洪,年年夏季那比魚鱤凶狠一萬零一倍的洪峰,撞得石堤直哼哼。西河且大且長,東河又小又短。西河東河同時漲大水,兩河口倒小恙大安。讓人恐怖的是西河大澇,東河大旱。長樂爺的父親死的時候,東河象一個剛出浴的美女人,那汪清水,飄飄灑灑,散散漫漫,溫柔勁迷死人。而西河,那次全區耕牛大評比,幾千頭牛突然炸了群時的情景,才有丁點象那場山洪模樣。長樂爺從未感覺到父親死得慘烈悲壯,始終認為那是兩河口亙古的智慧。

終於,石堤曬熱了。臉感到燙。屁股感到燙。腳板感到燙。不能躺。不能坐。不能站。隻得去柳蔭裏,把一副肌肉耗光了的脊背,對著世和與南京佬。卻無法不麵對世和媳婦。那媳婦蹲在水邊,一點不害臊,嘴裏哼著什麼吻呀吻,手上洗著自己最裏麵穿戴的那些扣絆連扣絆帶子纏帶子的東西,還不時對著太陽打量洗幹淨沒有。而後,洗完青菜,籃子裏翻出一隻拔光毛的公雞,開膛剖肚,斬頭去腳。

世和媳婦拿起雞頭雞爪了。

“別扔!”

“知道。我也喜歡吃這個。”

以為世和媳婦要扔掉雞頭雞爪,長樂爺忍不住一聲叫喚後,不得不笑一笑,不然更尷尬。自從孫子那小嘴辨滋味以後,能咽四兩酒的三砣葷菜,就無緣了,饞勁上來時,看著啄糞蛋扒尿坑的活雞時,也使心裏癢搔搔。

再看到這隻雞頭,這對雞爪,是在世和家的桌上,噴噴香熏得長樂爺臉都憋紅了。

還是世和媳婦剛離開河邊時,世和恭恭敬敬地招呼他,請他了。

“大伯,晚上給我陪陪這位南京客人吧。”

“有事呢。”

“耽擱不了。”

“不——。”

肚子嘟噥,沒多大聲音。這一整天長樂爺都在憂心,以為世和聽了拒絕那話,會改變主意請別人,不請他了。雞頭雞爪那奇味,都到嘴邊了,千萬別跑了。黃昏那景觀剛起,世和又來請,他說著別太客氣,腳已邁開兩步遠。

南京佬那杯長樂爺不樂意碰,幹杯說了幾遍,還裝聾,不舉杯。

“大伯,這東西好咽酒。”

“雞頭也不錯,一隻雞頭二兩酒嘛。”

“也給你。老人家可真有口勁。”

雞爪夾來了,沒雞頭仍遺憾。得到後,長樂爺對南京佬好親熱,邀起來連喝了幾杯。就忘了石堤,世和媳婦沒忘。

“大伯放心喝,我去看看有偷鐵沙的沒有。”

南京人看見了,長樂爺沒看見,世和不知是看見了還是沒看見,女人從門後拿過串著磁鐵環的木杈,才走的。

雞頭雞爪都在自己碟子裏,長樂爺不再急嚼猛啃,不緊不慢,慢條斯理起來。

“大別山的女人,好象和南京的味不同,南京女人溫柔起來象水,你們這兒的女人,溫柔時象火。”

南京佬說起女人來,然後說吃足了,喝醉了,到外麵涼快涼快。老人喝得正酣,嚼得正上癮,不知道世和媳婦已將西河這邊石堤底下鐵沙淘光了,而南京佬又幫忙淘光了東河那邊的。世和媳婦還要淘石堤中間那段,那裏水深,她還叫南京佬幫忙。南京佬在她大腿上擰一把,見她沒動靜,摟起來往柳蔭裏鑽。

赤裸裸的一對男女,被從城裏摸黑回來的世久撞見。現對現撞上這野事準會倒一整年黴。世久今天心情很好,仍忍不住朝南京佬那光屁股狠命踢一腳。

而屋內的倆個醉了,趴在桌麵酣睡,長樂爺作夢還在將自己的手指當雞爪啃。世和媳婦這時哭鬧著說是遭南京人強奸了,一掬鼻涕,一把眼淚,一臉委屈。

“各位長輩,各位兄弟,大家要為我作主,為我——報仇哇!”

酒醒在下半夜,窸窸窣窣起床,劈劈叭叭開門,徑往石堤摸去。恍惚中,世久曾聽到屋裏有動靜,又迷糊一陣,突然悟出該是長樂爺出去了。連忙撩開媳婦那條肥壯的腿,下地來趿好鞋去河邊。

折騰了半夜,瞌睡好沉。那世和媳婦尋死覓活,竟跳進垸邊的水井裏,撈起後裝死,擰臉皮甩耳光也不動彈,癟著肚皮癱在地上。

“沒喝水,沒戧肺吧?”

“不知道。去舀桶大糞來。”

“幹嗎?”

“不定還吃了老鼠藥。讓她吐出來。”

轉眼間,臭氣熏天的木桶提來了。兩個男人使勁掰開世和媳婦的嘴,世久端平了糞勺子。女人掙紮起來,世久指揮人按住。一連灌了四大勺。灌一勺大糞世久說一句:

“看你還偷不偷人!”

“看你還裝不裝死!”

“看你還要不要臉!”

世和媳婦哇哇吐的弄不清是糞還是糧食。

知道長樂爺肯定去了石堤,世久好煩躁。黑燈瞎火,摔死了,喪事那錢得借,但省事,弄個不死不活,就麻煩了。他拉開虛掩的門。隔壁世和家早安靜了,夫妻間一仗要到天亮,世和酒醒知道作了烏龜時才會幹起來。

石堤上人影遠遠的看得見。一點煙火也在時明時暗。走近了,長樂爺還沒察覺。少年時節,他常躡手躡腳挨近去,學一聲馬尾狼叫,長樂爺微微一抖時,他剛好撲在那水牛屁股般堅實的大背上。這時,即使在星光下,那背也是很瘦很瘦,很弱很弱,且袒筋露骨。

“爸爸!”

輕輕一聲喚了,世久幾乎要落淚,幾乎要告訴長樂爺,別再守,守也無益,石堤下的鐵沙已叫世和媳婦淘空了。到底沒說,心裏已盤算好,石堤一塌,兩河口這垸就保不住,就會在夏季某場山洪中變成沙灘。

“起失曉了。天亮還有一會。”

“找你哩。三更不見人,好擔心。”

“回去睡吧。”

“睡不著了。”

“年輕人怎麼沒瞌睡?多睡多福。”

“也老了。四十歲了。”

黑暗中,那對削瘦的肩頭一震,長樂爺不說話,隻有西河的聲音。有一陣連西河都沒動靜了,於是能聽到石堤發出兩聲叭叭。

“石堤要醒了。天快亮了。”

“日裏曬,夜裏陰,這是熱脹冷縮。”

又沒話了一陣。

“不往城裏搬不行麼。”

“城裏好。城裏快活日子多。城裏七十歲人隻有五十歲樣,四十歲還能娶大姑娘。”

“……”

“爸爸,你說什麼?”

“等我死吧。”

“別這麼說,他們說留著城裏的好日子,等你去過呢。”

“沒錯,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縣裏就你一人。”

“你是憑這個弄的進城手續?”

“還有別的什麼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