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河口(3 / 3)

“混帳。你這小雜種。”

惡狠狠地,長樂爺揪住世久,氣衰力竭撕不開老樹樁一樣的身子,撒手時推一把,兒子從老人腳下仰麵倒進河裏。從水裏爬起來,不敢看長樂爺,世久回家裏換了一套衣服轉來路過石堤,蹚過河,徑直朝縣城方向去了。那裏天亮了。

氣一大,嗓門一粗,喉嚨一癢,就幹咳起來。這場咳嗽比過去幾場加起來還凶,吸進的河風又涼又潮,那口痰老也咳不出來,嗓眼憋死了,憋久了,險些憋丟了老命。咳完後好疲乏,就打起瞌睡來。什麼也沒夢見,就夢見西河打了一個很響亮的噴嚏。不能不驚,一驚就醒了。

南京佬跪在柳蔭裏,孫子似的任世和踢。

“起來,上法院去。”

“世和大哥,這事別公論,私了吧!”

“私了?那——把你老婆叫來讓我幹一次。”

“可是可以,那玩意又不是用了一次就不能再用,隻是大老遠不方便。我給錢。”

愣了一陣。牛狗吠雞啼豬嚎,長樂爺聽到又有人聲。

“多少?”

“兩百。”

“不行,一千。”

“三百吧!”

“一千!”

“四百!”

“一千!”

“六百!”

“娘的。八百。少一個子不和你私了。”

跪久了腿發麻,南京佬站起來時都趔趄了。長樂爺疑惑不解,兩人往縣城那邊走時,又親熱地對火吸煙了。到那柳蔭細看,看不出什麼名堂。一大通話多半沒聽清,幾千,幾百,這麼爭,還當說鐵沙重量。欲走不看了,又不得不細看,有堆鐵沙沙粒子象好眼熟。

旁邊堆裏比比,又找不準區別。

西河裏,淘鐵沙的人比昨天少了,碰見世和媳婦,都要多看兩眼。那女人一點不害臊,還笑。笑得看的人害臊了。是兩口子在一起的,女人就起疑心,噘起嘴,烏著臉,一句接一句盤問男人。長樂爺不知根由,也莫名其妙看了兩眼,又更莫名其妙了。

往石堤上一坐,感覺石堤那味大不一樣。不象往常,一上石堤就倒卵石,仿佛遲一會就來不及。愣一愣,才去傾籮筐。

昨晚大半夜不在石堤上,心裏踏實不了。世久挨了那頓訓,起碼十天有求無應。誰到水底幫忙看看?人似乎今天格外忙,匆匆地,即使應了長樂爺的招呼,也毫無閑空像。

孫子回來了。

“這早,又逃學了?”

“天氣預報說下大雨放假。”

上小學二年級了,好多話還說不清楚意思,世久說城裏的孩子比鄉下的聰明得多。長樂爺心裏一動。

“會紮猛子麼?”

“會。剛學的。”

“幫爺爺做件事行不行?”

“行,老師說啦,要幫助老人。”

“你紮猛子到石堤底下抓把鐵沙給我。”

“給兩角錢我。”

“爺爺沒有。老了掙不回錢。”

“爸爸說,你每月撫恤金有幾十塊。”

再說什麼,長樂爺一句聽不進。撫恤金的事一句沒聽世久說過。小雜種,瞞著將虧心人作了老紅軍,到處敲詐。那年隨紅軍打到烏江邊,連裏的一個班長約他溜號了。半路上班長又覺得回紅軍好,自己動了回家的心就不肯吃回頭草,沿途討飯打短工,一年多才回到兩河口。劉鄧大軍南下時,巧著碰見那當了團長的班長。班長又約自己回去,想著吃苦時跑了,享福時賴皮回去,這哪有天理良心。世久大了後也勸,還教著說別說自己溜號,是打仗打散的。長樂爺一直強著不肯。這時才明白,好好留著的那本連裏的花名冊,怎麼這時老找不到,無疑是小雜種拿去作證明,並按花名冊上的名字找人作證明了。那班長不知還在不在世,在世就該當司令了。聽那班長當時說,就在他倆離開連裏的那晚,幹了一場惡仗,全連人死得沒剩幾個。他回去時剛趕上打白軍敢死隊的衝鋒,下撤時,打瞎了一隻眼睛。要沒溜號,班長當司令,自己不當軍長也是師長。隻是想想猜猜,長樂爺不後悔。世久卻每每後悔。後悔時挨過罵,老人說,當了軍長師長能娶你媽媽這樣的老實婆娘作媳婦?能生你這樣蠻得作牛叫的兒子?

天海河山地想一陣,長樂爺扯起嗓子喊救命了。啪啪叭叭,迸迸濺濺,水麵一對小孩腳亂蹬,不見人頭露出來。世和與南京人從柳蔭下衝過來,紮進河裏,以為被流沙陷住,一齊使勁往起拽。孫子手是堤底石縫夾死的,一拽,肩膀脫臼了。南京人抱著往回走時,孫子一條胳膊象風吹柳枝,悠悠擺擺。

“順便摸摸石堤底下的鐵沙。”

救人要緊。”

長樂爺想知道的事,世和早清楚透了。請世和摸摸,世和不肯。

沒準去摸摸後,長樂爺也清楚了。兒子回家看到孫子的模樣,衝著老人大發雷霆。

“成天到晚摸鐵沙,怎麼不去閻王那裏摸胯摸卵子!沒鐵沙,沒石堤,就沒活命的地方?實說吧,那鐵沙早叫人淘光了,淘空了。”

世和救命救得及時,世久當然不能說出世和媳婦來。

呆了長樂爺。

傻了長樂爺。

而烏雲脹起來了。大雨落下來了。一聲雷也沒炸響,一道閃也沒露麵,那雨就蠻橫地闖出來,將西河攪得昏天黑地,樹倒山搖,就這麼無理了兩天兩夜。雨剛落下八個小時時,乳白蒼蒼,奶黃茫茫的沙灘沙丘全沒頂了。隨之在雨水的天下一暗一亮之間,西河膨脹得難以想象,難以置信。柳堤早不知去向,隻是由大柳樹在洪滔上組成的兩條點劃線才證明它存在過。西河還在膨脹,鉗挾它的青山大阪被撐擠得萎縮了許多,並無可奈何地繼續一點點斜著向高處蜷退。在高處,沉重得隨時可能砸下來的烏雲,仍在瘋狂中下壓,與膨脹的西河一道,將青山大阪放在夾縫裏死絞活榨,強迫它將渾身血液輸出來,同雨水溶合成無數濁流,再凶猛地舍身投入洪滔,化成一座座巨浪,朝天水荒荒的遠方山脈切斷處湧去。掠過兩河口,掠過石堤,洪峰一道高過一道。長樂爺想到父親,想到父親那死法,想到父親以死換下的這石堤可能要毀了,毀在自己手裏了。西河喧囂了許久,東河仍那樣平靜。於是西河開始將小山似的洪峰一座連一座拋過去,衝過石堤向東河上遊倒灌而去。天空仍沒有雷鳴電閃。洪峰衝過石堤時,在東河這頭形成一個巨大旋渦。瞅著那旋渦長樂爺知道劫難到了,在劫難逃了。這一點隻有老人明白,隻有老人相信。那雞頭!那雞爪!是饞?是悔?長樂爺老在嘟噥。九戶人家都來看大水,看西河大澇,東河大旱時兩河口奇觀。少年時節,看到父親那死法時,垸裏人也全來了,手裏全拿著擋水護堤的家夥,衣服都叫洪水扯爛了。不比這些人,套著雨靴撐著洋傘。世久陪著長樂爺挨淋,手裏隻握著幾隻浸白了的老繭。

雨欲停下之際,烏雲中迸裂出一頭巨大的銀色恐龍,先是膨脹的西河,後是石堤,再是長樂爺,心寒膽顫的一抖沒完,憋了兩天兩夜的雷聲震響了。卡嚓!石堤堤麵裂開幾道裂縫。看大水奇觀的人猛地驚散了。下意識跑了幾步,又下意識停下來,世久回頭看時,長樂爺大叫一聲。老人不肯讓石堤塌在他死之前,傷心地朝旋渦跳去。

“祖宗呀,我不肖,我該死!”

一串長雷相伴,世久聽不清老人喊什麼。

雲縫裏鑽出夕陽,將萬縷絢麗投在兩河口。東河不再倒灌,漩渦消失了。石堤西頭,還在洶湧的西河上漂泊著無數金山。石堤東頭,平靜了的東河裏閃爍出無數珍珠。石堤則油光漆亮地變幻烏金巨龍的華彩。終於悟了,長樂爺之對父親之死一往情深,長樂爺之對石堤一往情深,長樂爺之對兩河口一往情深,為什麼?世久說不出但心明如鏡。心明如鏡前,撼動他的是長樂爺在漩渦裏濺起的一片輝煌。

東河下來的清水在石堤前灰黃色的水麵上,明晰地彎曲成一條綠帶。山洪漲退之間兩河口出現了短暫的平靜。世久蹲在那裏象長樂爺。兒子掛著受傷的手走近來。

一群鱤魚在犁著白浪。石堤裂了,還沒垮。

“爸爸,爺爺自殺了?”

“瞎說。那種死法,難逢。”

“我們什麼時候搬到城裏?”

“不搬了,孩子!”

那個黃昏,有了壯闊,有了輝煌。

19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