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2 / 3)

“可你的存款有這個萬數。”鍾華撇了撇左拳的大拇指小拇指。

“你千萬別這麼瞎猜,弄成真了,河東垸程家人會要我的命。”

“說說的話你別怕。錢我不會要。早就知道你是西河上河第一聰明人,隻要你幫忙出個主意。我借了一屁股債修了一座橋,原打算收過橋費來還債,誰知有人眼紅邀夥在旁邊搭了座便橋,人都不走我橋上過。”

“便橋不是被你放火燒了?”

“公安局都沒查出個名堂來你怎麼斷定是我?那便橋雖然沒了,可我一天到晚守在橋頭吵嘴打架般的揪著人討小錢也不是回事。”

卜祥吧嗒一下眼皮便來了主意。“這好辦,平時你盡管忙別的去,隻卡住春播、秋收和過節這三個時節,這種要命的關口你價要得再高他也沒閑空與你吵嘴扯皮。”

鍾華正要樂,卜祥補上一句說你必須將上麵水庫的頭頭貢好,每到收錢時讓他們把河裏的水搞大些,大得讓人連䠀水過河的念頭都不敢起。

鍾華怔住了,心裏佩服得真想趴在地上磕幾個響頭,才對得起老奸巨滑的卜祥出的這妙計。但在道別過後卻禁不住心裏一陣陣發緊。走在一片蒲扇搖響的稻場上,聽得有個公羊嗓子在唱:“五更半夜睡不著,忽然想起十八摸,不要摸,偏要摸,不摸睡不著……”這是九伯,又要發怔時,腳底一晃地皮就涎乎乎發起燙來。跟著就有人罵他眼瞎了踢潑了他碗裏的麵疙瘩。這時細福兒跑來喊他回去吃飯,一端碗肚子就飽了,他想到卜祥的妙計實在是太多了,河西垸別的人也會向卜祥請教的。他記起臨走時卜祥笑嘻嘻的要他無毒不丈夫一回。他決定無毒不丈夫兩回。

似知道從此以後再也沒這香甜的覺可睡了,那夜裏卜祥盼了許久終於落下的雨,嘩嘩啦啦地在屋頂上潑灑了半夜也無法攪散他的夢,待醒來時,門外早聚了幾個熬不住煙癮的人。

“好雨!”

“好雨!”

“好雨!”

人人都這麼說著進屋,隻有九伯什麼也沒說。而細福兒的繼父山塌地陷鼇魚翻身地一聲呐喊——好雨哇——讓什麼也沒說的九伯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然後也許因自己沒說好雨而覺吃虧似的陰沉下臉,叭地率先將雞蛋放在櫃台上,並破例數也不數遞過來的煙與火柴,扭頭欲走,卻又沒走。不是雨下大了。不是卜祥說進了新鮮薑片送他幾片嚐嚐新。而是細福兒的繼父又說話了。

“卜祥老板,開店二十幾年,賺的錢不老少吧?”垸裏就這當了三年兵的家夥稱人為老板。

“賺錢?剛夠養家口敬神貢菩薩的花銷。”卜祥答話時緊張地將眼睛盯住九伯。

“我聽人說你存了這個數。”

昨夜鍾華握拳時一撇大拇指與小拇指的招式又出現了。和九伯一樣換著煙後沒走的人焦急地要知道底細。

“六十塊?”搖搖頭。

“六百塊?”搖搖頭。

“六千塊?”搖搖頭。

說話的人用盡力氣牙縫裏擠出一句。“未必是六萬塊麼!?”

而得到的回答卻是點點頭。於是所有的眼光全罩在卜祥的身上,卜祥趕忙勾下頭又開始搗弄缸裏的紅糖。店堂裏靜得象座古墳,偏偏雨下得更猛了,一道道的電光在四周纏來閃去,等不來雷聲震響之際更讓人提心吊膽。

突然,人心一顫。

雷並沒響。

一看,是九伯笑了!

九伯笑得好酣暢,好長好長的銀須嫦娥舞袖地蹁躚起來,笑過之後說。

“你小狗種白日說胡話。卜祥餐餐吃醃菜象個有六萬塊錢的富翁麼?守著這滿打滿算三十戶人家做生意,每家要賺去兩千才夠六萬,可誰家拿得出兩千來?咹!他有本事將河東垸搬去賣了怕也值不了六萬塊!”

這話聽明白後,眾人都彎下腰笑醉了,都笑細福兒繼父想錢想發瘋了,做鞭炮怎麼也賺不了六萬,不如將屋裏那個“二手貨”、“破罐子”送到武漢開個暗門子,不出汗不費心不跑腿隨便就可以賺上六萬塊。

隻不過一轉心竅的時間他們就再也笑不起來了,那被硫磺味籠罩的人投身暴雨之前,狠狠地咒罵他們是睡在棺材裏抓癢不知死活,二十多年了,每家每戶每年就一百塊錢,你們還相信不相信!

不由不信。一信,就成了無頭鬼,麵對卜祥不知如何是好。

九伯到底老辣些,一撒手,一跺腳,煙與火柴全部粉碎了。別人也學九伯,不過力氣足些,滿心指望換來幸福的那些煙那些火柴,全被輾踏成差不多與泥土無二了。再跟在九伯身後魚貫走入雨中。

“你們爺兒夥的瘋了,禿頭禿腦的想在雨中鍛煉麼,淋病了看拿什麼去買藥吃?”

有女人的叫鹹聲傳來,卜祥聽不見了。

這一天聽不見不要緊,不會再有人來買東西。雨下得好大。河東垸的人怨氣更大。西河水說聲漲就漲了幾尺高,漲得山上山下屋裏屋外都是水響。幾個在河邊玩水的小孩呼嘯著爭相跑回自己家裏,告訴說河裏漂來一隻大白豬。頃刻間許多男人便沒了怨氣爭相跑向河邊。一個個死命將手中的魚網魚叉竹杆,撒向投向或伸向那在浪底波峰間沉浮的大白豬。順河折騰了四五裏路,終於撈起來時,才發現是一個淹得九死一生的女人。有認得像的人出來說她叫桂兒,年前曾偷了鎮上派出所長家的撫恤金。救人須救徹,死了就不說,活人總得有間屋子吃喝拉睡,不知誰說卜祥有錢又有屋放到他店裏去。

黃昏時,抬著桂兒的人群走到卜祥的店門口,竟驚奇地發現卜祥臉色蒼白地滿地打滾,問時,隻喊痛。這時九伯來了,看著可憐巴巴的一雙淚眼,歎口氣吩咐,去一個人請醫生,別的人將桂兒抬到他屋裏。

屙了五遍血樣的東西,喊了無數聲娘,醫生才趕到,這時已是半夜時分了。醫生問卜祥昨夜吃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沒有,卜祥想起了細福兒的那隻臭雞蛋,嘴裏卻不肯說出來。剛巧九伯睡不著,耽心卜祥若是叫這急症做足了,他老婆張羅不過來,耽誤久了,屍做味了,會臭了全垸的運氣,忍不住來看看。見卜祥不大要緊了,就插嘴說卜祥昨晚吃了一隻生雞蛋是臭的,當時就惡心吐了。醫生長籲一聲,說這麼說不是二號病了,就怕他是二號病。打過針,吃完藥,卜祥安靜地睡去。卜祥老婆這時端上兩碗臘肉掛麵。九伯沒象醫生端起就吃,推辭再三,後來大口吞咽似乎實在是強迫命令下迫不得已的。吃完後醫生沒事時發現九伯的左耳沒有了,好驚奇,就問。九伯長歎一聲,說民國二十年也是這麼熱的一個夜晚,曹大駿將我們獨立十三團三營八連七十四人全部抓起來,當第三黨殺了。輪到砍我的頭時,那刀鈍了,隻把耳朵以下的這一塊肉削了下來。我躺在死人堆裏裝了兩天兩夜死才揀了這條命回。那醫生又問九伯怎麼混到國民黨裏當兵的。九伯不睬,卻說你知道紅十二師師長許繼慎麼?她媳婦叫王旺春,是她叫我當紅軍的,要不是許師長中間插一杠子,我與她——九伯臉上紅光一泛又馬上陰沉下來嘟噥,我怎麼總是碰上些狠人作對頭呢?

這場暴雨的最後一聲雷響並不怎麼驚人,當時九伯一揩油嘴轉過話題說,這雷幹巴巴的空殼子響,雨要停了。但是,睡得正香的卜祥在熄了燈的房裏忽地一聲驚叫,攪得全河東垸的大人吼小孩叫,牛嗥狗吠地到天明也沒靜下來。摸不著房門後的電燈開關線,誰也不敢邁過門檻,曆盡艱險總算弄亮了燈,一齊擁進房裏,卜祥正瞪著一對凹下老深的眼睛望著蚊帳頂出神。

“你怎麼啦?”老婆問。

“不舒服麼?”醫生問。

“做惡夢了?”九伯問。

一動不動的眼珠轉了一下,又沉默一陣卜祥才說:“又見到蘇母娘娘了,菩薩發脾氣,讓我把所有的錢都給她送去。我辛辛苦苦幹了半輩子,指望存點錢,後半輩子不再窮過點好日子,可娘娘你好狠心啦——”卜祥翻過身來趴在枕頭上嚎啕起來。

這種事一多醫生就會失業。倒是九伯見得多。“娘娘菩薩信得過你,這是你的福分,我這老頭子求了一生,娘娘也沒托一回夢給我。該怎樣就怎樣吧。菩薩總不會讓弟子吃虧的。”說著自歎命薄地搖頭晃腦地走了。

拉稀痛肚子本不是大病,按說三兩天就能恢複,怎麼這病一落在有錢人身上十天半月就不見斷根?河東垸人和來買貨的河西垸人天天這麼搭著話。耐不住性子的路上攔住卜祥老婆問,女人總是唉聲歎氣一番,說當初不該在這裏落腳,恐怕是犯著什麼東西了。

有天早上早起的人聽到九伯家的大門一吱呀,正想這老頭子怎麼也起這早,擴大著的門縫裏擠出一個骨瘦如柴的人來。沒人敢率先將這人肯定為卜祥,看著他一步一顫地從身邊走過時仍不敢冒認。直到他開了店門,坐上了店堂,才有人驚歎起來。

“瞧瞧!人都改了五形,怕是壽數到了!”

“不會吧,前幾天算命先生還說定他能活到七十八歲,今年虛歲才滿五十四呀!”

議論著吃完了早飯,就聽到九伯在垸中心直著嗓子叫喚。

“狗兒!水生!文革!躍進!卜順!”

點上名的人十願九不願地蹭到老人身邊。

“你們幾個這幾天到卜祥的店裏去,幫他挖個地洞。”

“還沒到收紅芋的時候,挖洞幹嗎?”

“別瞎問,到時候就知道用處。”

“多少工錢一天?”

“說有時多得數不清,說無時一個子兒也沒有!”

“不先說定,就不去!”

“還有誰不去?都不去?那好,我去替他挖這洞!”

一發怒誰都慌了,個個都朝九伯說好話。九伯消消氣說先到店裏等他們,他們連忙各自進屋操起挖洞的家夥,搶先跑到店裏去等九伯。

一個女人也攆上來。

“九伯,壓田的沙還沒挑完哩。”

“怕它象野草天天見長不成?等割穀時再挑吧!”

女人不敢再回話了。

店堂正中牛背大小的石灰線圈正等著要套住他們。九伯說,就這,挖吧。狗兒他們不得不跳進圈內屁股頂屁股地挖起來。那場暴雨早停了好多天,那雨濕透了五寸地皮,這幾天的曝曬少說已幹過了四寸半。挖了一上午還不見有人請他們歇歇喝杯茶,狗兒直起腰來,望著貨架上的汽水瓶,忍不不住罵了一句。九伯坐在那裏打瞌睡沒有聽真,就問狗兒說什麼。狗兒愣了愣才指著已有三尺深的洞。說洞裏挖出水來了。九伯趕忙過來,看見洞裏真的顯出水漬時,好高興,卻連連支喚快挖快挖。卜祥卻象是要永遠不開口了。和他說好兆頭洞裏出水了,也隻是眨眨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