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一會,葛朗台慷慨的決心同時在三份人家傳布開去,城裏的人隻談著這樁手足情深的義舉。葛朗台破壞了葡萄園主的誓約而出賣存酒的事,大家都加以原諒,一致佩服他的誠實,讚美他的義氣,那是出於眾人意料之外的。法國人的性格,就是喜歡捧一時的紅角兒,為新鮮事兒上勁。那些群眾竟是健忘得厲害。
葛朗台一關上大門,就叫喚拿儂:
“你別把狗放出來,等會兒睡覺,咱們還得一起幹事呢。十一點鍾的時候,高諾阿萊會趕著法勞豐的破車到這兒來。你留心聽著,別讓他敲門,叫他輕輕的進來。警察局不許人家黑夜裏高聲大氣的鬧。再說,鄉鄰也用不著知道我出門。”
說完之後,葛朗台走進他的工作室,拿儂聽著他走動,找東西,來來去去,可是小心得很。顯而易見他不願驚醒太太和女兒,尤其不願惹起侄兒的注意。他瞧見侄兒屋內還有燈光,已經在私下咒罵了。
半夜裏,一心想著堂兄弟的歐也妮,似乎聽見一個快要死去的人在那裏呻吟,而這個快要死去的人,對她便是查理:他和她分手的時候臉色不是那麼難看,那麼垂頭喪氣嗎?也許他自殺呢!她突然之間披了一件有風兜的大氅想走出去。先是她房門的隙縫中透進一道強烈的光,把她嚇了一跳,以為是失了火;後來她放心了,因為聽見拿儂沉重的腳步與說話的聲音,還夾著好幾匹馬嘶叫的聲音。她極其小心的把門打開一點,免得發出聲響,但開到正好瞧見甬道裏的情形。她心裏想:“難道父親把堂兄弟架走不成?”
冷不防她的眼睛跟父親的眼睛碰上了,雖然不是瞧著她,而且也毫不疑心她在門後偷看,歐也妮卻駭壞了。老頭兒和拿儂兩個,右肩上架著一支又粗又短的棍子,棍子上係了一條繩索,扣著一隻木桶,正是葛朗台閑著沒事的辰光在麵包房裏做著玩的那種。
“聖母瑪麗亞!好重?!先生。”拿儂輕聲的說。
“可惜隻是一些大銅錢!”老頭兒回答,“當心碰到燭台。”
樓梯扶手的兩根柱子中間,隻有一支蠟燭照著。
“高諾阿萊。”葛朗台對那個虛有其名的看莊子的說,“你帶了手槍沒有?”
“沒有,先生。嘿!你那些大錢怕什麼?……”
“噢!不怕。”葛朗台回答。
“再說,我們走得很快。”看莊子的又道,你的佃戶替你預備了最好的馬。”
“行,行。你沒有跟他們說我上哪兒去嗎?”
“我壓根兒不知道。”
“好吧。車子結實嗎?”
“結實?嘿,好裝三千斤。你那些破酒桶有多重?”
“嘔,那我知道!”拿儂說,“總該有一千八百斤。”
“別多嘴,拿儂!跟太太說我下鄉去了,回來吃夜飯。——高諾阿萊,快一點兒,九點以前要趕到安越。”
車子走了。拿儂鎖上大門,放了狗,肩頭酸痛的睡下,街坊上沒有一個人知道葛朗台出門,更沒有人知道他出門的目的。老頭兒真是機密透頂。在這座堆滿黃金的屋子裏,誰也沒有見過一個大錢。早晨他在碼頭上聽見人家閑話,說南德城裏接了大批裝配船隻的生意,金價漲了一倍,投機商都到安越來收買黃金,他聽了便向佃戶借了幾匹馬,預備把家裏的藏金裝到安越去拋售,拿回一筆庫券,作為買公債的款子,而且趁金價暴漲的機會又好賺一筆外快。
“父親走了。”歐也妮心裏想,她在樓梯高頭把一切都聽清楚了。
屋子裏又變得寂靜無聲,逐漸遠去的車輪聲,在萬家酣睡的索漠城中已經聽不見了。這時歐也妮在沒有用耳朵諦聽之前,先在心中聽到一聲呻吟從查理房中傳來,一直透過她臥房的板壁。三樓門縫裏漏出一道象刀口一般細的光,橫照在破樓梯的欄杆上。她爬上兩級,心裏想:
“他不好過哩。”
第二次的呻吟使她爬到了樓梯高頭,把虛掩著的房門推開了。查理睡著,腦袋倒在舊靠椅外麵;筆已經掉下,手幾乎碰到了地。他在這種姿勢中呼吸困難的模樣,叫歐也妮突然害怕起來,趕緊走進臥房。
“他一定累死了。”她看到十幾通封好的信,心裏想。她看見信封上寫著——法萊-勃萊曼車行——蒲伊鬆成衣鋪,等等。
“他一定在料理事情,好早點兒出國。”
她又看到兩封打開的信,開頭寫著“我親愛的阿納德……”幾個字,使她不由得一陣眼花,心兒直跳,雙腳釘在地下不能動了。
“他親愛的阿納德!他有愛人了,有人愛他了!沒有希望嘍!……他對她說些什麼呢?”
這些念頭在她腦子裏心坎裏閃過,到處都看到這幾個象火焰一般的字,連地磚上都有。
“沒有希望了!我不能看這封信。應當走開……可是看了又怎麼呢?”
她望著查理,輕輕的把他腦袋安放在椅背上,他象孩子一般聽人擺布,仿佛睡熟的時候也認得自己的母親,讓她照料,受她親吻。歐也妮也象做母親的一樣,把他垂下的手拿起,輕輕的吻了吻他的頭發。“親愛的阿納德!”仿佛有一個鬼在她耳畔叫著這幾個字。她想:
“我知道也許是不應該的,可是那封信,我還是要看。”
歐也妮轉過頭去,良心在責備她。善惡第一次在她心中照了麵。至此為止,她從沒做過使自己臉紅的事。現在可是熱情與好奇心把她戰勝了。每讀一句,她的心就膨脹一點,看信時身心興奮的情緒,把她初戀的快感刺激得愈加尖銳了:
“親愛的阿納德,什麼都不能使我們分離,除了我這次遭到的大難,那是盡管謹慎小心也是預料不到的。我的父親自殺了,我和他的財產全部丟了。由於我所受的教育,在這個年紀上我還是一個孩子,可是已經成了孤兒:雖然如此,我得象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起來。剛才我化了半夜功夫作了一番盤算。要是我願意清清白白的離開法國,——我一定得辦到這一點——我還沒有一百法郎的錢好拿了上印度或美洲去碰運氣。是的,可憐的阿娜,我要到氣候最惡劣的地方去找發財的機會。據說在那些地方,發財又快又穩。留在巴黎嗎,根本不可能。一個傾家蕩產的人,一個破產的人的兒子,天哪,虧空了兩百萬!……一個這樣的人所能受到的羞辱,冷淡,鄙薄,我的心和我的臉都受不了的。不到一星期,我就會在決鬥中送命。所以我決不回巴黎。你的愛,一個男人從沒受到過的最溫柔最忠誠的愛,也不能搖動我不去巴黎的決心。可憐啊!我最親愛的,我沒有旅費上你那兒,來給你一個,受你一個最後的親吻,一個使我有勇氣奔赴前程的親吻……”
——可憐的查理,幸虧我看了這封信!我有金子,可以給他啊,歐也妮想。
她抹了抹眼淚又念下去:
“我從沒想到過貧窮的苦難。要是我有了必不可少的一百路易旅費,就沒有一個銅子買那些起碼貨去做生意。不要說一百路易,連一個路易也沒有。要等我把巴黎的私債清償之後,才能知道我還剩多少錢。倘使一文不剩,我也就心平氣和的上南德,到船上當水手,一到那裏,我學那些苦幹的人的榜樣,年輕時身無分文的上印度,變了巨富回來。從今兒早上起,我把前途冷靜的想過了。那對我比對旁人更加可怕,因為我受過母親的嬌養,受過最慈祥的父親的疼愛,剛踏進社會又遇到了阿娜的愛!我一向隻看見人生的鮮花,而這種福氣是不會長久的。可是親愛的阿納德,我還有足夠的勇氣,雖然我一向是個無愁無慮的青年,受慣一個巴黎最迷人的女子的愛撫,享盡家庭之樂,有一個百依百順的父親……哦!阿納德,我的父親,他死了啊……”
“是的,我把我的處境想過了,也把你的想過了。二十四小時以來,我老了許多。親愛的阿娜,即使為了把我留在巴黎,留在你身旁,而你犧牲一切豪華的享受,犧牲你的衣著,犧牲你在歌劇院的包廂,咱們也沒法張羅一筆最低的費用,來維持我揮霍慣的生活。而且我不能接受你那麼多的犧牲。因此咱們倆今天隻能訣別了。”
——他離開她了,聖母瑪麗亞!哦,好運氣!
歐也妮快樂得跳起來。查理身子動了一下,把她駭得渾身發冷;幸而他並沒有醒。她又往下念:
“我什麼時候回來?不知道。印度的氣候很容易使一個歐洲人衰老,尤其是一個辛苦的歐洲人。就說是十年吧。十年以後,你的女兒十八歲,已經是你的伴侶,會刺探你的秘密了。對你,社會已經夠殘酷,而你的女兒也許對你更殘酷。社會的批判,少女的忘恩負義,那些榜樣我們已看得不少,應當知所警惕。希望你象我一樣,心坎裏牢牢記著這四年幸福的回憶,別負了你可憐的朋友,如果可能的話。可是我不敢堅決要求,因為親愛的阿納德,我必須適應我的處境,用平凡的眼光看人生,一切都得打最實際的算盤。所以我要想到結婚,在我以後的生涯中那是一項應有的節目。而且我可以告訴你,在這裏,在我索漠的伯父家裏,我遇到一個堂姊,她的舉動,麵貌,頭腦,心地,都會使你喜歡的,並且我覺得她……”
歐也妮看到信在這裏中斷,便想:“他一定是疲倦極了,才沒有寫完。”
她替他找辯護的理由!當然,這封信的冷淡無情,叫這個無邪的姑娘怎麼猜得透?在虔誠的氣氛中長大的少女,天真,純潔,一朝踏入了迷人的愛情世界,便覺得一切都是愛情了。她們徜徉於天國的光明中,而這光明是她們的心靈放射的,光輝所布,又照耀到她們的愛人。她們把胸中如火如荼的熱情點染愛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當做他們的。女人的錯誤,差不多老是因為相信善,或是相信真。“我親愛的阿納德,我最親愛的”這些字眼,傳到歐也妮心中竟是愛情的最美的語言,把她聽得飄飄然,好象童年聽到大風琴上再三奏著“來啊,咱們來崇拜上帝”這幾個莊嚴的音符,覺得萬分悅耳一樣。並且查理眼中還噙著淚水,更顯出他的心地高尚,而心地高尚是最容易使少女著迷的。
她又怎麼知道查理這樣的愛父親,這樣真誠的哭他,並非出於什麼了不得的至情至性,而是因為做父親的實在太好的緣故。在巴黎,一般做兒女的,對父母多少全有些可怕的打算,或者看到了巴黎生活的繁華,有些欲望有些計劃老是因父母在堂而無法實現,覺得苦悶。琪奧默·葛朗台夫婦卻對兒子永遠百依百順,讓他窮奢極侈的享盡富貴,所以查理才不至於對父母想到那些可怕的念頭。父親不惜為了兒子揮金如土,終於在兒子心中培養起一點純粹的孝心。然而查理究竟是一個巴黎青年,當地的風氣與阿納德的陶養,把他訓練得對什麼都得計算一下;表麵上年輕,他實際已經是一個深於世故的老人。他受到巴黎社會的可怕的教育,眼見一個夜晚在思想上說話上所犯的罪,可能比重罪法庭所懲罰的還要多;信口雌黃,把最偉大的思想詆毀無餘,而美其名曰妙語高論;風氣所播,競以目光準確為強者之道;所謂目光準確,乃是全無信念,既不信情感,也不信人物,也不信事實,而從事於假造事實。在這個社會裏,要目光準確就得每天早上把朋友的錢袋掂過斤量,對任何事情都得象政客一般不動感情;眼前對什麼都不能欽佩讚美,既不可讚美藝術品,也不可讚美高尚的行為;對什麼事都應當把個人的利益看作高於一切。那位貴族太太,美麗的阿納德,在瘋瘋癲癲調情賣俏之後,教查理一本正經的思索了:她把香噴噴的手摩著他的頭發,跟他討論他的前程;一邊替他重做發卷,一邊教他為人生打算。她把他變成女性化而又實際化。那是從兩方麵使他腐化,可是使他腐化的手段,做得高雅巧妙,不同凡俗。
“查理,你真傻。”她對他說。“教你懂得人生,真不容易。你對台·呂博先生的態度很不好。我知道他是一個不大高尚的人;可是等他失勢之後你再稱心如意的鄙薄他呀。你知道剛榜太太的教訓嗎?——孩子們,隻要一個人在台上,就得盡量崇拜他;一朝下了台,趕快把他拖上垃圾堆。有權有勢的時候,他等於上帝;給人家擠倒了,還不如石像被塞在陰溝裏的馬拉,因為馬拉已經死了,而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縱橫捭闔的把戲,要研究,要時時刻刻的注意,一個人才能維持他優越的地位。”
以查理那樣的一個時髦人物,父母太溺愛他,社會太奉承他,根本談不到有何偉大的情感。母親種在他心裏的一點點真金似的品性,散到巴黎這架螺旋機中去了;這點品性,他平時就應用得很淺薄,而且多所摩擦之後,遲早要磨蝕完的。但那時查理隻有二十一歲。在這個年紀上,生命的朝氣似乎跟心靈的坦白還分不開。聲音,目光,麵貌,都顯得與情感調和。所以當一個人眼神清澈如水,額上還沒有一道皺痕的時候,縱使最無情的法官,最不輕信人的訟師,最難相與的債主,也不敢貿然斷定他的心已老於世故,工於計算。巴黎哲學的教訓,查理從沒機會實地應用過,至此為止,他的美是美在沒有經驗。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他血裏已經種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的那套政治經濟,已經潛伏在他心頭,隻要他從悠閑的旁觀者一變而為現實生活中的演員,這些潛在的根苗便會立刻開花。
幾乎所有的少女都會相信外貌的暗示,以為人家的心地和外表一樣的美;但即使歐也妮象某些外省姑娘一樣的謹慎小心,一樣的目光深遠,在堂兄弟的舉動、言語、行為,與心中憧憬還內外一致的時候,歐也妮也不見得會防他。一個偶然的機會,對歐也妮是致命傷,使她在堂兄弟年青的心中,看到他最後一次的流露真情,聽到他良心的最後幾聲歎息。
她把這封她認為充滿愛情的信放下,心滿意足的端相著睡熟的堂兄弟:她覺得這張臉上還有人生的新鮮的幻象;她先暗暗發誓要始終不貳的愛他。末了她的眼睛又轉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種冒昧的舉動有什麼了不得了。並且她看這封信,主要還是想對堂兄弟高尚的人格多找些新證據;而這高尚的人格,原是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樣推己及人的假借給愛人的:
“親愛的阿風斯,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朋友了;可是我盡管懷疑那般滿口友誼的俗人,卻沒有懷疑你的友誼。所以我托你料理事情,相信你會把我所有的東西賣得好價。我的情形,想你已經知道。我一無所有了,想到印度去。剛才我寫信給所有我有些欠賬的人,憑我記憶所及,附上清單一紙,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等,大概足以抵償我的私債。凡是沒有什麼價值的玩藝兒,可以作為我做買賣的底子的,都請留下。親愛的阿風斯,為出售那些東西,我稍緩當有正式的委托書寄上,以免有人異議。請你把我全部的槍械寄給我。至於勃列東,你可以留下自用。這匹駿馬是沒有人肯出足價錢的,我寧願送給你,好象一個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他的遺囑執行人一樣。法萊-勃萊曼車行給我造了一輛極舒服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你想法哄他們留下車子,不再要我補償損失。倘使不肯,另謀解決也可以,總以不損害我目前處境中的名譽為原則。我欠那個島國人六路易賭債,不要忘記還給他……”
“好弟弟,”歐也妮暗暗叫著,丟下了信,拿了蠟燭踅著小步溜回臥房。
到了房裏,她快活得什麼似的打開舊橡木櫃的抽鬥——文藝複興時最美的家具之一,上麵還模模糊糊看得出法朗梭阿一世的王徽。她從抽鬥內拿出一隻金線墜子金銀線繡花的紅絲絨錢袋,外祖母遺產裏的東西。然後她很驕傲的掂了掂錢袋的分量,把她已經忘了數目的小小的積蓄檢點一番。
她先理出簇新的二十枚葡萄牙金洋,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鑄造,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元,或者據她父親說,等於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但一般公認的市價可以值到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些金洋是罕有之物,鑄造極精,黃澄澄的光彩象太陽一般。
其次,是熱那亞幣一百元一枚的金洋五枚,也是稀見的古錢,每枚值八十七法郎,古錢收藏家可以出到一百法郎。那是從外曾祖特·拉·裴德裏埃那兒來的。
其次,是三枚西班牙金洋,一七二九年菲力普五世鑄造。香蒂埃太太給她的時候老是說:“這小玩藝兒,這小人頭,值到九十八法郎!好娃娃,你得好好保存,將來是你私庫裏的寶物。”
其次,是她父親最看重的一百荷蘭杜加,一七五六年鑄造,每枚約值十三法郎。成色是二十三開又零,差不多是十足的純金。
其次,是一批罕見的古物……一般守財奴最珍視的金徽章,三枚刻著天平的盧比,五枚刻著聖母的盧比,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蒙古大帝的貨幣,本身的價值是每枚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玩賞黃金的收藏家至少可以出到五十法郎。
其次,是前天才拿到,她隨便丟在袋裏的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侖。
這批寶物中間,有的是全新的、從未用過的金洋,真正的藝術品,葛朗台不時要問到,要拿出來瞧瞧,以便向女兒指出它們本身的美點,例如邊緣的做工如何細巧,底子如何光亮,字體如何豐滿,筆劃的輪廓都沒有磨蝕分毫等等。但歐也妮那天夜裏既沒想到金洋的珍貴,也沒想到父親的癖性,更沒想到把父親這樣珍愛的寶物脫手是如何危險;不,她隻想到堂兄弟,計算之下,——算法上自然不免有些小錯——她終於發覺她的財產大概值到五千八百法郎,照一般的市價可以賣到六千法郎。
看到自己這麼富有,她不禁高興得拍起手來,有如一個孩子快活到了極點,必須用肉體的動作來發泄一下。這樣,父女倆都盤過了自己的家私:他是為了拿黃金去賣;歐也妮是為了把黃金丟入愛情的大海。
她把金幣重新裝入錢袋,毫不遲疑的提了上樓。堂兄弟瞞著不給人知道的窘況,使她忘了黑夜,忘了體統,而且她的良心,她的犧牲精神,她的快樂,一切都在壯她的膽。
正當她一手蠟燭一手錢袋,踏進門口的時候,查理醒了,一看他的堂姊,便愣住了。歐也妮進房把火放在桌上,聲音發抖的說:
“弟弟,我做了一樁非常對不起你的事;但要是你肯寬恕的話,上帝也會原諒我的罪過。”
“什麼事呀?”查理擦著眼晴問。
“我把這兩封信都念過了。”
查理臉紅了。
“怎麼會念的。”她往下說,我為什麼上樓的,老實說,我現在都想不起了。可是我念了這兩封信覺得也不必後悔,因為我識得了你的靈魂,你的心,還有……”
“還有什麼?”查理問。
“還有你的計劃,你需要一筆款子……”
“親愛的大姊……”
“噓,噓,弟弟,別高聲,別驚動了人。”她一邊打開錢袋一邊說:這是一個可憐的姑娘的積蓄,她根本沒有用處。查理,你收下罷。今天早上,我還不知道什麼叫做金錢,是你教我弄明白了,錢不過是一種工具。堂兄弟就跟兄弟差不多,你總可以借用姊姊的錢吧?”
一半還是少女一半已經成人的歐也妮,不曾防到他會拒絕,可是堂兄弟一聲不出。
“噯,你不肯收嗎?”歐也妮問。靜寂中可以聽到她的心跳。
堂兄弟的遲疑不決使她著了慌;但他身無分文的窘況,在她腦海裏愈加顯得清楚了,她便雙膝跪下,說道:
“你不收,我就不起來!弟弟,求你開一聲口,回答我呀!讓我知道你肯不肯賞臉,肯不肯大度包容,是不是……”
一聽到這高尚的心靈發出這絕望的呼聲,查理不由得落下淚來,掉在歐也妮手上,他正握著她的手不許她下跪。歐也妮受到這幾顆熱淚,立刻跳過去抓起錢袋,把錢倒在桌上。
“那末你收下了,嗯?”她快活得哭著說。“不用怕,弟弟,你將來會發財的,這些金子對你有利市的;將來你可以還我;而且我們可以合夥;什麼條件都行。可是你不用把這筆禮看得那麼重啊。”
這時查理才能夠把心中的情感表白出來:是的,歐也妮,我再不接受,未免太小心眼了。可是不能沒有條件,你信托我,我也得信托你。”
“什麼意思?”她害怕的問。
“聽我說,好姊姊,我這裏有……”
他沒有說完,指著衣櫃上裝在皮套裏的一口方匣子。
“你瞧,這裏有一樣東西,我看得和性命一樣寶貴。這匣子是母親給我的。從今天早上起我就想到,要是她能從墳墓裏走出來,她一定會親自把這匣上的黃金賣掉,你看她當初為了愛我,化了多少金子;但要我自己來賣,真是太褻瀆了。”
歐也妮聽到最後一句,不禁顫危危的握著堂兄弟的手。
他們靜默了一會,彼此用水汪汪的眼睛望著,然後他又說:
“不,我既不願把它毀掉,又不願帶著去冒路上的危險。親愛的歐也妮,我把它交托給你。朋友之間,從沒有交托一件比這個更神聖的東西。你瞧過便知道。”
他過去拿起匣子,卸下皮套,揭開蓋子,傷心的給歐也妮看。手工的精巧,使黃金的價值超過了本身重量的價值,把歐也妮看得出神了。
“這還不算希罕。”他說著欲了一下暗鈕,又露出一個夾底。“瞧,我的無價之寶在這裏呢。”
他掏出兩張肖像,都是特·彌爾貝夫人的傑作,四周鑲滿了珠子。
“哦!多漂亮的人!這位太太不就是你寫信去……”
“不”,他微微一笑,“是我的母親,那是父親,就是你的叔父叔母。歐也妮,我真要跪著求你替我保存這件寶物。要是我跟你小小的家私一齊斷送了,這些金子可以補償你的損失;兩張肖像我隻肯交給你,你才有資格保留;可是你寧可把它們毀掉,決不能落在第二個人手中……”
歐也妮一聲不出。
“那末你答應了,是不是?”他嫵媚地補上一句。
聽了堂兄弟這些話,她對他望了一眼,那是鍾情的女子第一次瞧愛人的眼風,又愛嬌又深沉;查理拿她的手吻了一下。
“純潔的天使!咱們之間,錢永遠是無所謂的,是不是?隻有感情才有價值,從今以後應當是感情高於一切。”
“你很象你的母親。她的聲音是不是象你的一樣溫柔?”
“哦!溫柔多哩……”
“對你是當然嘍。”她垂下眼皮說。“喂,查理,睡覺罷,我要你睡,你累了。明兒見。”
他拿著蠟燭送她,她輕輕的把手從堂兄弟手裏掙脫。兩人一齊走到門口,他說:
“啊!為什麼我的家敗光了呢?”
“不用急,我父親有錢呢,我相信。”她回答說。
查理在房內走前了一步,背靠著牆壁:
“可憐的孩子,他有錢就不會讓我的父親死了,也不會讓你日子過得這麼苦,總之他不是這麼生活的。”
“可是他有法勞豐呢。”
“法勞豐能值多少?”“我不知道,可是他還有諾阿伊哀。”
“一些起碼租田!”
“還有葡萄園跟草原……”
“那更談不上了。”查理滿臉瞧不起的神氣。“隻要你父親一年有兩萬四千法郎收入,你還會住這間又冷又寒酸的臥房嗎?”他一邊說一邊提起左腳向前走了一步。——“我的寶貝就得藏在這裏麵嗎?”他指著一口舊箱子問,借此掩飾一下他的思想。
“去睡罷。”她不許他走進淩亂的臥房。
查理退了出去,彼此微微一笑,表示告別。
兩人做著同樣的夢睡去,從此查理在守喪的心中點綴了幾朵薔薇。
下一天早上,葛朗台太太看見女兒在午飯之前陪著查理散步。他還是愁容滿麵,正如一個不幸的人墮入了憂患的深淵、估量到苦海的深度、感覺到將來的重擔以後的態度。
歐也妮看見母親臉上不安的神色,便說:
“父親要到吃晚飯的時候才回來呢。”
歐也妮的神色,舉動,顯得特別溫柔的聲音,都表示她與堂兄弟精神上有了默契。也許愛情的力量雙方都沒有深切的感到,可是他們的精神已經熱烈地融成一片。查理坐在堂屋裏暗自憂傷,誰也不去驚動他。三個女子都有些事情忙著。葛朗台忘了把事情交代好,家中來了不少人。瓦匠,鉛管匠,泥水匠,土方工人,木匠,種園子的,管莊稼的,有的來談判修理費,有的來付田租,有的來收賬。葛朗台太太與歐也妮不得不來來往往,跟嘮叨不已的工人與鄉下人答話。拿儂把人家送來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她老是要等主人發令,才能知道哪些該留在家裏,哪些該送到菜場上去賣。葛朗台老頭的習慣,和外省大多數的鄉紳一樣,喝的老是壞酒,吃的老是爛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