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題所示,李杭育《最後一個漁佬兒》的核心意旨寄托在“最後一個”這一定語上。小說展示了經濟發展時代造成的生態和人情的敗壞,葛川江水被汙染,漁民們紛紛上岸另謀“錢”途,福奎成了葛川江上最後一個漁佬兒,他仍然固執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明知無所希望,隻求能死在江麵上。福奎的命運,是沈從文筆下那首挽歌的回響,葛川江和湘西邊城一樣,代表著逐漸消逝的自由人格和充滿詩意的生存方式。在“最後一個”的悲劇性書寫中,作家表達了內心的矛盾和惆悵:天人合一、悠遊自在的人生,是其心之向往,但他同樣清楚這種傳統生存方式受汙染、被淘汰的命運不可避免。類似的現代性觀察和矛盾情緒,在鄭萬隆(“最後一個鄂倫春獵人”形象)、鄧剛(“最後一個海碰子”形象)、莫言、張承誌等的“尋根小說”中都有所透露。對自然人生的讚美和哀悼在80年代的現代性語境中,體現出作家們對當下現代化發展的反省,他們試圖通過傳統價值的張揚來支撐瀕於坍塌的現代精神世界,然而這種張揚本身也充滿了痛苦與矛盾。
《棋王》講述了“棋呆子”王一生的傳奇故事,背後則隱藏著阿城對“士”於亂世如何自處這一問題的自省和啟悟。王一生家境貧寒,但精於棋藝,後受高人點撥,參悟了棋道的玄妙。因其四處以棋會友屢戰屢勝,以及頗為怪異的脾性而盛名在外。敘述者“我”與王一生偶遇在下鄉的火車上,並成了好友。
一次,當地的運動會上,王一生因故未獲報名資格而不能參加棋類比賽,遂決定私下邀戰比賽的勝者。故事的高潮寫道,王一生以下盲棋的方式,以一對九,大戰比賽產生的高手,結果場內八名棋手相繼服輸,隻有冠軍乞和。
小說《棋王》表麵上是寫奇人軼事,但細讀之下,便能發現敘述者“我”的存在和轉述角色才是關鍵。小說從“我”與王一生的相識開始,到最後的車輪大戰,點點滴滴都在“我”的目光觀照下。王一生與“我”的交往,可以說是“我”不斷反省自身,並獲得啟悟的過程。在王一生身上,“我”所看到的是一種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心境,即便身處亂世仍能獨善其身。而相比之下,“我們”一班知青在動亂的苟且生活中早已為求自保而動搖了處世的原則。那麼王一生是如何達到這種獨立於世的境界的呢?也就是說,阿城在王一生這一形象中存放了何種文化理想?在我看來,可歸為三點。前兩點在文末“我”的感歎中有直接表達:不做俗人,哪兒會知道這般樂趣?家破人亡,平了頭每日荷鋤,卻自有真人生在裏麵,識到了,即是幸,即是福。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可囿在其中,終於還不太像人。
可見,其一在於世俗之樂。即便在家破人亡的亂世年代,也需懂得世俗的樂趣。
小說所寫王一生吃飯的虔誠和精細,“我們”苦中求樂享用“蛇宴”,無不是對世俗精神的張揚,而對於那個以徹底清除世俗空間為任的激進革命來說,更是一大反諷。其二,衣食為本,但又不可囿於其中。在享有世俗樂趣之外,還需有超越世俗的精神寄托。小說寫王一生愛棋,“我”愛書,畫家愛“畫”,這些都是小說人物在革命以外努力保存的超越世俗的精神追求。其三,是堅守個人尊嚴和道德自律。王一生雖貧寒雖弱小,但他對孝與義的看重(對母親之孝、對朋友之義),對個人原則的堅持(拒絕通過關係進入決賽),都體現了強大的人格力量。
以上三點,可以說都與中國傳統價值相通。一些評論者將《棋王》歸於張揚道家文化的範本,也有學者從中看到了儒家的處世之道。而我以為,該小說承載的是阿城對於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的整體感悟。小說描寫“我”的觀戰心情時寫道:“我心裏忽然有一種很古的東西湧上來,喉嚨緊緊地往上走。”可以說,我從王一生身上感受到的並不是清晰的價值理想,而是來自傳統內部的強大生命力和精神力量,就像王一生母親留給他的無字棋,象征著精神支撐和動力源泉。我以為,這便是阿城在《棋王》中找到的“根”,一種可以持守的精神根基,不僅能為個人獲得自處於世的內心平衡和充實,更暗示了中國文化在“文革”後廢墟上的重建應尋回最根本樸素的價值依托。
最後要談的作品是常常與《爸爸爸》相提並論的《小鮑莊》。盡管與前兩部作品相比,《小鮑莊》的價值取向頗為模糊且矛盾,但深入解讀之下,可以看出它同樣不是一部對中國傳統價值持否定態度的作品,它所隱含的文化立場與韓少功仍有較大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