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作為現代性的思辨者(1)(1 / 3)

麵對一個處於創作高峰期的當代作家,如何對其已有的成就作出中肯到位的評價,我以為,開放的視角尤為重要。所謂開放的視角,就是突破斷裂式定論式的成績總結;回避意義有限的文學史定位,而將目光投注於作家創作本身的動態軌跡,來把握其中與眾不同的個人特質。這些特質於作家,應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的關鍵,貫穿創作的始終,影響著不同階段的書寫方式,也左右著未來發展的種種可能。

本章嚐試從現代性的視角對韓少功的為人為文作出評判。如前所述,韓少功的小說創作,以傳達其現代性思考為一貫主題。而反過來也可以說,韓少功首先作為一個現代性的思辨者存在,小說、散文以及各種形式的文化實踐都是其傳達思想與意見的不同通道。循此思路,需進一步探討的便是:韓少功對於現代性課題的思考呈現出了何種特質?它們如何滲透在他的小說創作中並影響了文本的麵貌?以及,在當下的文學場域中這種思考和創作具有何種特殊意義?

回答第一個問題,答案至少有三點:理性特質、自我反思性特質,以及知識分子的自我想象和角色承擔。我以為,此三大特質可大致涵蓋韓少功創作及思考的精華所在,同時也想指出,對於文學創作而言,它們並不僅僅提供了創作的動力和優勢,同樣也構成了某種限製。利弊共存一體,才是“特質”一詞的真正內涵。

理性特質:支撐與限製

韓少功是位理性極強的作家,這在評論界幾成共識。不過,理性如何左右著他的文學創作,這一點就少有人展開討論。在韓少功多年積累的作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說理欲望貫穿始終。早期這種欲望滲透在小說的敘事裏麵,通過敘述者上帝式的洞察與陳述,或敘述主人公的直抒胸臆傳達出來。

逐漸的,作家便常常在小說中插嘴,開口探討一些哲學課題,敘述偏離原有的軌道也在所不惜。而當這種方式逐漸捉襟見肘之時,韓少功索性另辟蹊徑,一方麵拋除故事,直接發言,其雜文/散文創作一時間頗有喧賓奪主之勢;另一方麵則探尋合適的文本形式,既能滿足他大段發表議論的癖好,又能承載起豐富的故事和情緒。由此可見,韓少功的小說創作從一開始便是以傳達思考為主要訴求的,並以思想性而非敘事性取勝,可以看到他的故事大部分源於親身的經曆,虛構情節也多服從舉證的需要。在此過程中,作家個人的理性特質提供了強大的動力,不斷更新的理性思考,迫使他不斷尋求發言的有效途徑,更創新出另類的形式,如此內容與形式的齊頭並進,致使韓少功二十幾年來的創作高潮迭起。

理性特質影響韓少功小說創作的最大表征,我以為,莫過於其作品對傳統敘事性小說模式的挑戰與拓展。除《馬橋詞典》意味豐富的文體實驗之外,2002年發表的《暗示》是韓少功說理欲望突破文體限度的又一例證,可說是其已有小說中,理性特質發揮最為充分的一部作品。以下將以該文本為基礎,來探討理性在韓少功文學創作中的支撐或限製作用。

從表麵結構看,《暗示》與《馬橋詞典》頗為神似,都是以關鍵詞引導著一係列零散片斷,連接著各式“大雜燴”文字:小故事、人物速寫、曆史考證、半虛構的回憶性散文、短評……五花八門,散漫拚貼。然而細讀之下,便能發現兩個文本的不同之處。同樣以詞語為引導,《暗示》卻取消了詞語的中心位置,使其成為論說的引子;同樣穿插著人物與故事,但它們隻是論說所需的道具與論據;同樣鬆散獨立的片斷,其聯接服從的不是人物出場或情節發展的次序,而是論說的層次遞進……因此可以說,《馬橋詞典》看似零碎的詞典結構之下,潛藏著豐滿的人物群像和交錯呼應的故事線索,而《暗示》則更為極端地摒棄了這些傳統小說的敘事元素。

關於作品的理論化,韓少功在《暗示》的前言中寫道:《馬橋詞典》是一本關於詞語的書,需要剖示這些詞語的生活內蘊,寫著寫著就成了小說。而眼下是一本關於具象的書,需要提取這些具象的意義成分,建構這些具象的讀解框架,寫著寫著就有點像理論了——雖然我無意於理論,隻是要編錄一些體會的碎片。

盡管作家聲稱那是“無意”為之的結果,但從文本看來,作家顯然有著“戲仿”理論的用心。《暗示》處理的是語言之外的具象問題,全書由四個條理清晰的論證步驟組成:首先列舉具象的種種表現;其次依次闡述具象符號在人生及社會中的地位和作用;最後綜合論述語言與具象如何相互生成和相互控製,並帶出該書的中心議題——反思現代知識的危機。除此之外,作家還在文後附上了三則附錄——人物說明;索引;主要外國人譯名對照表,將文本刻意打扮成“貌似”理論書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