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們在巴黎停留的時間很短,隻用來購置物品和拜訪幾個人,於六月上旬到達莫裏尼埃爾莊園。
前麵講過,莫裏尼埃爾莊園位於利西厄和主教橋之間,在我所見過的綠蔭最濃最潮濕的地方。許多狹長而和緩的岡巒,止於不遠的非常寬闊的歐日山穀;歐日山穀則平展至海邊。天際閉塞,唯見充滿神秘感的矮樹林、幾塊田地,尤其是大片草地,緩坡上的牧場。牧場上牛群羊群自由自在地吃草;水草豐茂,一年收割兩次;還有不少蘋果樹,太陽西沉的時候,樹影相連;每條溝壑都有水,或成池沼,或成水塘,或成溪流,淙淙水聲不絕於耳。
啊!這座房子我完全認得!那藍色房頂、那磚石牆壁、那水溝、那靜水中的倒影……這座古老的房子可以住十二個人;現在瑪絲琳、三個仆人,有時我也幫把手,我們也隻能使一部分活躍起來。我們的老護院叫博加日,他已經盡了力,準備出幾個房間。沉睡二十年之久的老家具醒來了;一切仍然是我記憶中的樣子:護壁板還沒有損壞,房間稍一收拾就能住人了。博加日把找到的花瓶都插上了鮮花,表示歡迎我們。經他的安排,大院子和花園裏最近幾條林蔭路也已經鋤掉雜草,平整好了。我們到達的時候,房子接受最後一抹夕陽;從房子對麵的山穀中,已然升起靜止不動的霧靄,隻見溪流在霧靄中時隱時現。我人還未到,就驀地辨出那芳草的清香;我重又聽見繞著房子飛旋的燕子的尖厲叫聲,整個過去陡然躍起,就仿佛它在等候我,認出了我,待我走近前便重新合抱似的。
幾天之後,房子就整理得相當舒適了。本來我可以開始工作了,但我仍舊拖延,仍舊諦聽我的過去細細向我追述;不久,一個意外喜事又打斷了這種追述:我們到達一周之後,瑪絲琳悄悄告訴我,她懷孕了。
我當即感到應當多多照顧她,多多憐愛她。至少在她告訴我這個秘密之後的那些日子,我幾乎終日守在她的身邊。我們來到樹林附近,坐在我同母親從前坐過的椅子上;在那裏,寸陰來臨都更加賞心悅目,時光流逝也更加悄然無聲。如果說從我那個時期的生活中,沒有突現任何清晰的記憶,那也絕不是因為它給我留下的印象不夠鮮明,而是因為一切糅合,一切交融,化為一體的安逸,在安逸中晨昏交織,日日相連。
我慢慢地恢複了學術研究;我覺得心神恬靜,精力充沛,胸有成竹,看待未來既有信心,又不狂熱,意願仿佛平緩了,仿佛聽從了這塊溫和土地的勸告。
我心想,毫無疑問,這塊萬物豐衍、果實累累的土地堪為楷模,對我有種潛移默化的作用。在水草豐美的牧場上,這健壯的耕牛、這成群的奶牛,預示著安居樂業的年景,令我嘖嘖稱讚。順坡就勢栽植的整齊的蘋果樹,夏季豐收在望;我暢想不久果壓枝垂的喜人景象。
這井然有序的富饒、快樂的馴從、微笑的作物,呈現一種承旨而非隨意的和諧,呈現一種節奏、一種人工天成的美;大自然燦爛的豐贍,以及人調解自然的巧妙功夫,已經水乳交融,渾然一體了,再難說應當讚賞哪一方麵。我不禁想,如若沒有這種受統製的野生蠻長之力,人的功夫究竟如何呢?反之,如若沒有阻遏它並笑著把它引向繁茂的機智的人工,這種野生蠻長之力又會怎樣呢?——我的神思飛向一片大地:那裏一切力量都十分協調,任何耗散都得到補償,所有交換都分毫不差,因而容不得一點失信。繼而,我又把這種玄想用於生活,建立一種倫理學,使之成為明智地利用自己的科學。
我先前的衝動沉伏到哪裏,隱匿到何處了?我如此平靜,仿佛根本就沒有那陣陣衝動似的。愛情如潮,已將那衝動全部覆蓋了。
老博加日卻圍著我們轉,大獻殷勤。他裏裏外外張羅,事事督察,點子也多,讓人感到他為了表現自己是必不可少的角色,做得未免過分。必須核實他的賬目,聽他沒完沒了地解釋,以免掃他的興。
可是他仍不知足,還要我陪他去看田地。他那為人師表的廉潔、那滔滔不絕的高論、那溢於言表的得意、那炫耀誠實的做法,不久便把我惹火了;他越來越纏人,而我卻覺得,隻要奪回我的安逸生活,什麼靈法兒都是可取的——恰巧在這種時候,一個意外事件改變了我同他的關係。一天晚上,博加日對我說,他兒子夏爾第二天要到這裏。
我隻是“哦”了一聲,幾乎沒有反應;直到那時,我並不關心博加日有幾個孩子;接著,我看出他期待我有感興趣和驚奇的表示,而我的漠然態度使他難受,於是我問道:“現在他在哪兒呢?”
“在一個模範農場,離阿朗鬆不遠。”博加日答道。
“他年齡大概有……”我又說道;原先根本不知道他有這個兒子,現在卻要估計年齡,不過我說得很慢,好容他打斷我的話。
“過了十七了,”博加日接上說,“令堂去世那時候,他也就有四歲來的。嘿!如今長成了個大小夥子;過不了多久,就要比他爸爸高了。”博加日一打開話匣子,就再也收不住了,不管我的厭煩神情有多明顯。
次日,我早已把這事兒置於腦後了;到了傍晚,夏爾剛到,就來向我和瑪絲琳請安。他是個英俊的小夥子,身體那麼健壯,那麼靈活,那麼勻稱,即便為見我們而穿上了蹩腳的衣服,也不顯得十分可笑;他的臉色自然紅潤,看不大出來羞赧。他眸子仍然保持童稚的顏色,好像隻有十五歲;他口齒相當清楚,不忸忸怩怩,跟他父親相反,不講廢話。我忘記了初次見麵的晚上,我們談了什麼話;我隻顧端詳他,無話可講,讓瑪絲琳同他交談。翌日,我第一次沒有等老博加日來接我,自己就跑到山坡上的農場,我知道那裏開始了一項工程。
一個水塘要修補。這個水塘像池沼一樣大,現在總跑水,漏洞業已找到,必須用水泥堵塞,因而先得抽幹水,這是十五年來沒有的事了。水塘裏的鯉魚和冬穴魚多極了,都潛伏到水底。我很想跳進水塘,抓一些魚給工人,而且,這次農場異常熱鬧,又是抓魚,又是幹活。附近來了幾個孩子,也幫助工人忙乎。過一會兒,瑪絲琳也會來的。
我到的時候,水位早已降下去了。時而塘水動蕩,水麵驟起波紋,露出惶惶不安的魚群的褐色脊背。孩子在水坑邊蹚著泥水,捉住一條亮晶晶的小魚,便扔進裝滿清水的木桶裏。魚到處遊竄,把塘水攪得越來越混濁,變成了土灰色。想不到魚這麼多,農場四個工人把手伸進水裏隨便一抓,就能抓到。可惜瑪絲琳遲遲不來,我正要跑去找她,忽聽有人尖叫,說是發現了鰻魚。但是,鰻魚從手指間滑跑,一時還捉不住。夏爾一直站在岸上陪著他父親,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突然脫掉鞋和襪子,又脫掉外衣和背心,再高高地挽起褲腿和襯衣袖子,毅然下到水塘裏。我也立刻跟著下去。
“喂!夏爾!”我喊道,“您昨天回來趕上了吧?”
他沒有答言,隻是衝著我笑,心思已經放到抓魚上。我又馬上叫他幫我堵住一條大鰻魚;我們兩雙手圍攏才把它抓住,接著又逮住一條;泥水濺到我們臉上,有時突然陷下去,水沒到大腿根,全身很快就濕透了。我們玩得非常起勁,僅僅歡叫幾聲,沒有交談幾句話;可是到了傍晚,我已經對夏爾稱呼你了,卻記不清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們在這次聯合行動中相互了解的事情,比進行一次長談還要多。瑪絲琳還沒有到,恐怕不會來了;不過,我對此已不感到遺憾了,心想她在場,反而會妨礙我們的快樂情緒。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農場,找到了夏爾。我們二人朝樹林走去。
我很不熟悉自己的土地,也不大想進一步了解;然而,不管是土地還是租金,夏爾都了如指掌,真令我十分驚奇。他告訴我,我有六個佃戶,本來可以收取一萬八千法郎的租金,可是我隻能勉強拿到半數,耗損的部分主要是各種修理費和經紀人的酬金;這些情況我確實不甚了了。他察看莊稼時發出的微笑很快使我懷疑到,我的土地的經營,並不像我原先想的那樣好,也不像博加日對我說的那樣好;我向夏爾盤根問底。這種實踐的真知,由博加日表現出來就叫我氣惱,由這個年輕人表現出來卻令我開心。我們一連轉了幾天;土地很廣闊,各個角落都探察遍了之後,我們更加有條理地從頭開始。夏爾看到一些田地耕種得很糟,一些場地堆滿了染料木、薊草和散發酸味的飼草,絲毫也不向我掩飾他的氣憤。他使我跟他一起痛恨這種隨意撂荒土地的做法,跟他一起向往更加合理的耕作。
“不過,”開頭我對他說,“經營不好,誰吃虧呢?不是佃戶自己嗎?農場的收成可好可壞,但是並不改變租金哪。”
夏爾有點急了。“您一竅不通,”他無所顧忌地答道,說得我微微一笑,“您呀,隻考慮收入,卻不願意睜開眼睛瞧瞧資產逐漸毀壞。
您的土地耕種得不好,就會慢慢失掉價值。”
“如果能耕種得好些,收獲大些,我看佃戶未必不肯賣力幹;我知道他們很重利,當然是多多益善。”
“您這種算法,沒有計入增加的勞動力,”夏爾繼續說,“這種田離農舍往往很遠,種了也不會有什麼收益,但起碼不至於荒蕪了。”
談話繼續。有時候,我們在田地裏信步走一個鍾頭,仿佛一再思考同樣的事情;不過,我聽得多了,就漸漸明白了。
“歸根結底,這是你父親的事兒。”有一天,我不耐煩地對他說。
夏爾麵頰微微一紅。
“我父親上年紀了,”他說道,“監視履行租契,維修房子,收取租金,這些就夠他費心的了。他在這裏的使命不是改革。”
“你呢,有什麼建議呀?”我又問道。然而,他卻閃爍其詞,推說自己不懂行;我一再催促,才逼他講出自己的看法。
“把休閑的土地從佃戶手裏拿回來,”他終於提出建議,“佃戶讓一部分土地休耕,就表明他們收獲太多,不愁向您交租;他們若是想保留土地,那就提高租金。——這地方的人都懶。”他又補充一句。
在六個屬於我的農場中,我最願意去的是瓦爾特裏農場;它坐落在俯視莫裏尼埃爾的山丘上,佃農那人並不討厭;我很喜歡跟他聊天。
離莫裏尼埃爾再近一點的農場叫古堡農場,是以半分成製租出去了。
而由於主人不在,一部分牲口就歸博加日了。現在我有了戒心,便開始懷疑博加日本人的誠實:他即使沒有欺騙我,至少聽任好幾個人欺騙我。固然給我保留了馬匹和奶牛,但我不久就發現這純屬子虛,無非是要用我的燕麥和飼草喂佃戶的牛馬。以往,博加日時常向我講些漏洞百出的情況,諸如牲口死亡,畸形,患病,等等,我以寬容的態度聽著,全都認可了。佃戶的一頭奶牛隻要病倒,就算在我的名下;我的一頭奶牛隻要膘肥體壯,就歸佃戶所有了;原先我沒有想到會有這種事。然而,夏爾不慎提了幾句,講了幾點個人看法,我就開始明白了;思想一旦警覺起來,就特別敏銳了。
經我提醒,瑪絲琳仔細審核了全部賬目,但是沒有挑出一點毛病,這是博加日的誠實的避風港。——“怎麼辦?”——“聽之任之。”——不過,我心裏憋氣,至少可以注意點牲口,隻是不要做得太明顯。
我有四匹馬、十頭奶牛,這就夠我傷腦筋的。其中有一匹盡管三歲多了,仍叫“馬駒子”。現在正馴它;我開始發生了興趣,不料有一天,馴馬人來對我說,它根本馴不好,幹脆出手算了。就好像我準保不大相信,那人故意讓馬撞壞一輛小車的前身,馬腿撞得鮮血淋淋。
這天,我竭力保持冷靜,隻是看到博加日神情尷尬,才忍住了,心想歸根結底,他主要是性格懦弱,而不是用心險惡;全是仆人的過錯,他們根本不檢束自己。
我到院子裏去看馬駒。仆人正打它,一聽見我走近,就趕緊撫摩它;我也佯裝什麼也沒有看見。我不怎麼識馬,但覺得馬駒好看。這是一匹半純血種,毛色鮮紅,腰身修長,眼睛有神,鬃尾幾乎是金黃色。我檢查了馬沒有動著筋骨,便吩咐仆人把它的傷口包紮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就走了。
當天傍晚,我又見到夏爾,立刻問他覺得馬駒怎麼樣。
“我認為它很溫馴,”他對我說,“可是,他們不懂得門道,非得把馬弄得狂躁了不可。”
“換了你,該怎麼辦呢?”
“先生願意把它交給我一周嗎?我敢打保票。”
“你怎麼馴它?”
“到時候瞧吧。”
次日,夏爾把馬駒牽到草場一隅,上麵一棵高大的核桃樹遮陰,旁邊溪水流淌。我帶著瑪絲琳去看了,留下了極為鮮明的印象。夏爾用幾米長的韁繩把馬駒拴在一根牢固的木樁上。馬駒非常暴躁,剛才似乎狂蹦亂跳了一陣,這會兒疲憊了,也老實了,隻是轉圈小跑,步伐更加平穩,輕快得令人驚奇,那姿態十分好看,像舞蹈一樣迷人。
夏爾站在圈子中心,馬每跑一圈,他就騰地一躍,躲過韁繩;他吆喝著,時而叫馬快跑,時而叫馬減速;他手中舉著一根長鞭,但是我沒有見他使用。他年輕快活,無論神態和舉止,都給這件活增添了熱烈的氣氛。我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他卻猝然跨到馬上。馬慢下來,最後停住。他輕輕地撫摩馬,繼而,我突然看見他在馬上笑著,顯得那麼自信,隻是抓住一點兒鬃毛,俯下身去往遠處撫摩。馬駒僅僅尥了兩個蹶子,重又平穩地跑起來,真是英姿颯爽。我非常羨慕夏爾,並且把這想法告訴了他。
“再馴幾天,馬對鞍具就習慣了;過半個月,它會變得像羊羔一樣溫馴,就連夫人也敢騎上。”
他的話不假,幾天之後,馬駒就毫無疑慮地讓人撫摩、備鞍,讓人遛了;瑪絲琳的身體若是頂得住,也可以騎上了。
“先生應當騎上試試。”夏爾對我說。
若是一個人,說什麼我也不幹;但是,夏爾還提出他騎農場的另外一匹馬;於是,我來了興致,要陪他騎馬。
我真感激我母親!在我童年時,她就帶我上過騎馬場。初學騎馬的久遠記憶還有助於我。我騎上馬,並不感到特別吃驚。工夫不大,我全然不怕,姿勢也放鬆了。夏爾騎的那匹馬不是良種,要笨重一些,但是並不難看。我們每天騎馬出去遛遛,漸漸成了習慣。我們喜歡一大早出發,騎馬在朝露晶瑩的草地上飛奔,一直跑到樹林邊緣。
榛子濕漉漉的,經過時搖晃起來,將我們打濕。視野豁然開朗,已經到了寬闊的歐日山穀;極目遠眺,大海微茫,隻見旭日染紅並驅散晨霧。我們身不離鞍,停留片刻,便掉轉馬頭,奔馳而歸,到古堡農場又流連多時。工人剛剛開始幹活;我們搶在前頭並俯視他們,心裏感到一種自豪的喜悅;然後,我們突然離開。我回到莫裏尼埃爾,正趕上瑪絲琳起床。
我吸飽了新鮮空氣,跑馬回來,四肢有點疲頓僵麻,心情醉醺醺的,頭腦暈乎乎的,但覺得痛快淋漓,精力充沛,渴望工作。瑪絲琳讚同並鼓勵我這種偶發的興致。我回來服裝未換就去看她,帶去一身潮濕的草木葉子的氣味;她因等我而遲遲未起床,說她很喜歡這種氣味。於是,我向她講述我們策馬飛馳、大地睡醒、勞作重新開始的種種情景。她體會我的生活,好像跟她自己生活一樣,感到由衷的高興;不久我就錯誤地估計這種快活心情。我們跑馬的時間漸漸延長,我常常將近中午才返回。
然而,下午和晚上的時間,我盡量用來備課。工作進展順利,我挺滿意,覺得日後集講義成書,恐怕未必徒勞無益。可是,由於逆反心理的作用,一方麵我的生活漸漸有了條理,有了節奏,我也樂於把身邊的事物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而另一方麵,我對哥特人古樸的倫理卻越來越感興趣。一方麵我在講課過程中,極力宣揚讚美這種缺乏文化的愚昧狀態,那大膽的立論後來招致物議;而另一方麵,我對周圍乃至內心可能喚起這種狀態的一切,即或不是完全排除,卻也千方百計地控製。我這種明智,或者說這種悖謬,不是一發而不可收嗎?
有兩個佃戶的租契到聖誕節就期滿了,希望續訂,要來找我辦理;按照習慣,隻要簽署一份所謂的“土地租約”就行了。由於天天跟夏爾交談,我心裏有了底,態度堅決地等佃戶上門;而佃戶呢,也仗著換一個佃戶並非易事,開頭要求降低租金,不料聽了我念的租約,驚得目瞪口呆。在我寫好的租約裏,我不僅拒絕降低租金,而且還要把我看見的他們沒有耕種的幾塊地收回來。開頭他們裝作打哈哈,說我開玩笑;幾塊地我留在手裏幹什麼呢?這些地一錢不值;他們沒有利用起來,就是因為根本派不了用場……接著,他們見我挺認真,便執意不肯,而我也同樣堅持。他們以離開相威脅,以為會把我嚇倒,哪知我就等他們這句話。
“哦!要走就走吧!我並沒有攔著你們。”我對他們說。我抓起租約,嚓地撕為兩半。
這樣一來,一百多公頃的土地就要窩在我的手裏了。有一段時間,我已經計劃由博加日全權經營,心想這就是間接地交給夏爾管理;我還打算自己保留相當一部分,況且這用不著怎麼考慮:經營要冒風險,僅此一點就使我躍躍欲試。佃戶要到聖誕節的時候才能搬走;在那之前,我們還有轉圜的餘地。我讓夏爾要有思想準備;見他喜形於色,我立刻感到不快。他還不能掩飾喜悅的心情,這更加使我意識到他過分年輕。時間已相當緊迫,這正是第一茬莊稼收割完畢,土地空出來初耕的季節。按照老規矩,新老佃戶的活計交錯進行;租約期滿的佃戶收完一塊地,就交出一塊地。我擔心被辭退的佃戶蓄意報複,采取敵對態度;而情況卻相反,他們寧願對我裝出一副笑臉(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這樣有利可圖)。我趁機從早到晚出門,去察看不久便要收回來的土地。時已孟秋,必須多雇些人加速犁地播種。我們已經購買了釘齒耙、鎮壓器、犁鏵。我騎馬巡視,監督並指揮人們幹活,過起發號施令的癮。
在此期間,佃戶正在毗鄰草場收蘋果。蘋果這年空前大豐收,紛紛滾落到厚厚的草地上;人手根本不夠,從鄰村來了一些,雇用一周;我和夏爾手發癢,常常幫他們幹。有的人用長竿敲打樹枝,震落晚熟的蘋果;熟透的自落果單放,它們掉在高草叢中,不少摔傷碰裂。到處是蘋果,一邁步就踩上。一股酸溜溜、甜絲絲的氣味,同翻耕的泥土氣味混雜起來。
秋意漸濃。最後幾個晴天的早晨最涼爽,也最明淨。有時,潮濕是大氣使天際變藍,退得更遠;散步就像旅行一般,方圓仿佛擴大了。
有時則相反,大氣異常透明,天際顯得近在咫尺,一鼓翅就到了。我說不清這兩種天氣哪一種更令人情意纏綿。我基本備完課了,至少我是這樣講的,以便更理直氣壯地撂下。我不去農場的時候,就守在瑪絲琳身邊。我們一同到花園裏,緩步走走,她則沉重而倦慵地倚在我的胳膊上;走累了就坐到一張椅子上,俯視被晚霞照得通明的小山穀。
她偎依在我肩頭上的姿勢十分溫柔;我們就這樣不動也不講話,一直待到黃昏,體味著一天時光融入我們的身體裏。
猶如一陣微風時而吹皺極為平靜的水麵;她內心最細微的波動也能在額頭上顯示出來;她神秘地諦聽著體內一個新生命在顫動;我身體俯向她,如同俯向一泓清水;無論往水下看多深,也隻能見到愛情。
唉!倘若追求的還是幸福,相信我即刻就要攏住,就像用雙手徒勞地捧流水一樣;然而,我已經感到幸福的旁邊,還有不同於幸福的東西,它把我的愛情點染得色彩斑斕,但是像點染秋天那樣。
秋意漸濃。青草每天都被露水打得更濕,長在樹木背陰處的再也不幹了,在熹微的晨光中變成白色。水塘裏的野鳧亂鼓翅膀,發狂般躁動,有時成群飛起來,嘎嘎喧囂,在莫裏尼埃爾上空盤旋一周。一天早上,它們不見了,已經被博加日關起來。夏爾告訴我,每年秋天遷徙的時節,就把它們關起來。幾天之後,天氣驟變。一天晚上,突然刮起大風,那是大海的氣息,集中而猛烈,送來北風和雨,吹走候鳥。瑪絲琳的身孕、新居的安排和備課的考慮,都催促我們回城。壞天氣季節來得早,將我們趕走了。
後來到十一月份,我因為農場的活倒是回去一次。我聽了博加日對冬季的安排很不高興。他向我表示要打發夏爾回模範農場,那裏還有的可學。我同他談了好久,找出種種理由,磨破了嘴皮,也沒有說動他。他頂多答應讓夏爾縮短一點學習時間,稍微早些回來。博加日也不向我掩飾他的想法:經營這兩個農場要相當費力;不過,他已經看中兩個非常可靠的農民,打算雇來當幫手;他們就算作付租金佃戶,算作分成製佃農,算作仆人;這種情況當地從未有過,不是什麼好兆頭;但是他又說,是我要這樣幹的。——這場談話是在十月底進行的。
十一月初我們就回巴黎了。
第二章
我們的家安在帕希附近的S 街。房子是瑪絲琳的一位哥哥給我的,我們上次路過巴黎時看過,比我父親給我留下的那套房間大多了。瑪絲琳有些擔心:不唯房租高,各種花銷也要隨之增加。我假裝極厭惡流寓生活,以打消她的種種顧慮;我自己也極力相信並有意誇大這種厭惡情緒。新安家要花不少錢,這年會入不敷出。不過,我們的收入已很可觀,今後還會更可觀。我把講課費、出書稿酬都打進來,而且還把我的農場將來的收入打進來,簡直熱昏了頭!因此,多大費用我也不怕,每次心裏都想自己又多了一道羈縻,從而一筆勾銷我有所感覺,或者害怕在自身感到的遊蕩癖。
最初幾天,我們從早到晚出去采購物品;盡管瑪絲琳的哥哥熱心幫忙,後來代我們采購幾次,可是不久,瑪絲琳還是感到疲憊不堪;本來她需要休息,哪知家剛剛安置好,緊接著她又不得不連續接待客人;由於我們一直出遊在外,這次安了家來人特別多。瑪絲琳久不與人交往,既不善於縮短客訪時間,又不敢杜門謝客。一到晚上,我就發現她精疲力竭;我即或不用擔心她因身孕而感到的疲倦,起碼也要想法使她少受點累,因而經常替她接待客人,有時也替她回訪;我覺得接待客人沒意思,回訪更乏味。
我向來不善言談,向來不喜歡沙龍裏的侈論與風趣;然而從前,我卻經常出入一些沙龍,但是那段時間已很遙遠了。這期間發生了什麼變化呢?我跟別人在一起感到無聊、煩悶和氣惱,不僅自己拘束,也使別人拘束。那時我就把你們看作我唯一真正的朋友,可是偏偏不巧,你們都不在巴黎,而且一時還回不來。當時就是對你們,我會談得好些嗎?也許你們理解我比我自己還要深吧?然而,在我身上滋生的,如今我對你們講的這一切,當時我又知道多少呢?在我看來,前途十分牢穩,我從來沒有像那樣掌握未來。
當時即使我有洞察力,可是在於貝爾、迪迪埃和莫裏斯身上,在許許多多別的人身上,我又能找到什麼高招對付我自己呢!對這些人,你們了解,看法也跟我一樣。唉!我很快就看出,跟他們談話如同對牛彈琴。我剛剛同他們交談幾次,就感到他們的無形壓力,不得不扮演一個虛偽的角色,不得不裝成他們認為我依然保持的樣子,否則就會顯得矯揉造作;為了相處方便,我就假裝具有他們硬派給我的思想與情趣。一個人不可能既坦率,又顯得坦率。
我倒願意重新見見考古學家、語文學家這一圈子人;不過跟他們一交談,也興味索然,無異於翻閱好的曆史字典。起初,我對幾個小說家和詩人還抱有希望,認為他們多少能直接了解生活;然而,他們即便了解,也必須承認他們不大表現出來;他們多數人似乎根本不食人間煙火,隻做個活在世上的姿態,差一點點就覺得生活妨礙寫作,令人惱火了。不過,我也不能譴責他們,我難於斷定不是自己錯了……再說,我所謂的生活,又是什麼呢?——這正是我盼望別人給我指破迷津的。——大家都談論生活中的事件,但絕口不提那些事件的原因。
至於幾個哲學家,訓迪我本來是他們的本分,可是我早就清楚能從他們那裏得到什麼教誨;數學家也好,新批評主義者也罷,都盡量遠遠避開動蕩不安的現實,他們無視現實,就像幾何學家無視他們測量的大量物品的存在一樣。
我回到瑪絲琳的身邊,絲毫也不掩飾這些拜訪給我造成的煩惱。
“他們都一模一樣,”我對她說,“每個人都扮演雙重角色。我跟他們之中一人講話的時候,就好像跟許多人講話。”
“可是,我的朋友,”瑪絲琳答道,“您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他們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繼而,我更加悵然地說:
“誰也不知道有病。他們生活,徒有生活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在生活。況且,我也一樣,自從和他們來往,我不再生活了。日複一日,今天我幹什麼了呢?恐怕九點鍾前就離開了您;走之前,我隻有片刻時間看看書,這是一天裏唯一的良辰。您哥哥在公證人那裏等我;告別公證人,他沒有放手,又拉我去地毯商店;在高級木器商店裏,我感到他礙手礙腳,但是到了加斯東那裏才同他分手;我同菲力浦在那條街的餐館吃過午飯,又去找在咖啡館等候我的路易,同他一起聽了泰奧多爾的荒謬的講課;出門時,我還恭維泰奧多爾一通,為了謝絕他星期天的邀請,隻好陪他去亞瑟家;於是,又跟亞瑟去看水彩畫展;再到阿貝爾蒂娜家和朱莉家投了名片。我已精疲力竭,回來一看,您跟我一樣累,接待了阿德莉娜、瑪爾特、雅娜和索菲婭。現在一到晚上,我就回顧一天的所作所為,感到一天光陰蹉跎過去,隻留下一片空白,真想抓回來,再一小時一小時重新度過,心裏愁苦得幾欲落淚。”
然而,我卻說不出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麼,說不出我喜歡天地寬些、空氣新鮮的生活,喜歡少受別人限製、少為別人操心的生活,其秘密是不是單單在於我的拘束之感;我覺得這一秘密奇妙難解,心想好比死而複活之人的秘密,因為我在其他人中間成了陌生人,仿佛是從陰曹地府裏回來的人。起初,我的心情痛苦而惶惑,然而不久,又產生一種嶄新的意識。老實說,在我的受到廣泛稱譽的研究成果發表的時候,我沒有絲毫得意的感覺。現在看來,那恐怕是驕傲心理吧?
也許是吧,不過至少沒有摻雜一絲的虛榮心。那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把我同世人分開、區別開的東西,至關重要;除我而外,任何人沒有講也講不出來的東西,正是我要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