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抄錄的時候,就覺得你又跟我一起閱讀:永恒智慧如雷的聲音,

用這種話語教導我們:

人類子孫喲,你們聽著,

光靠自身有什麼結果?

虛妄的靈魂,實在謬誤,

竟讓純潔的血液流出,

往往隻換取虛形幻影,

而不是能果腹的聖餅,

你們付出純潔的血液,

為何比從前還要饑餓?

我向你們推薦的聖餅,

唯有天使才能享用;

使用的是優質麵粉,

由上帝親手製作而成。

這種聖餅多麼香甜,

塵世的餐桌怎能得見!

隨我走我就給聖餅,

你們不要留戀這塵寰。

過來吧,你們要永生?

拿著吧,吃下這聖餅。

……

被俘的靈魂有多幸運,

在主的枷鎖裏得安寧,

渴了暢飲長生之泉,

長生泉永遠也流不盡。

這泉水人人可暢飲,

這泉水歡迎所有人。

然而我們卻狂奔亂竄,

跑去尋找什麼泥潭,

尋找什麼騙人的水池,

那裏的水時刻會流逝。

多美呀!傑羅姆,多美呀!你真的和我覺得它同樣美吧?我這個版本上有一條小注解,說德·曼特儂夫人①聽到德·歐馬爾小姐唱這支聖歌,似乎十分讚賞,“灑了幾滴眼淚”,並請她重複唱了一段。現在我記在心裏,還不厭其煩地背誦。

我唯一傷感的是,在這裏沒有聽你給我朗誦過。

我們那對旅行結婚的夫婦,繼續傳來佳音。要知道,在巴約訥和比亞裏茨,盡管天氣酷熱,別提朱麗葉玩得有多高興。後來,他們又遊覽了封塔拉比亞,到布爾戈斯停了停,兩次翻越比利牛斯山脈……現在,朱麗葉是在蒙塞拉特給我寫來一封歡欣鼓舞的信。他們打算還要在巴塞羅那逗留十天,然後再回到尼姆,因為愛德華要在九月之前趕回去,以便安排好收獲葡萄。

父親和我,我們住到封格斯馬爾已有一周,阿什布通小姐明天就來,四天之後,羅伯特也回來了。跟你說,這個可憐的孩子考試沒有通過。倒不是因為題目太難,而是主考老師向他提出的問題太古怪,弄得他不知所措。我從你的信中得知羅伯特很用功,就難以相信他沒有準備好,看來還是那位主考老師喜歡刁難學生。

至於你的優異成績,親愛的朋友,我不能說什麼祝賀的話,總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傑羅姆,我對你信心十足,一想到你,心裏就充滿希望。你前次提起的那項工作,現在能著手就做起來嗎?……

① 德·曼特儂侯爵夫人(1635—1719):先是負責教育路易十四的子女,1683 年與國王結婚。1715 年國王去世,她便隱居聖西爾,設學校教育窮苦的貴族子弟。

……這兒的花園什麼也沒有變,然而,住宅卻顯得空蕩蕩的!我求你今年不要回來,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麼,對不對?我感到這樣更好些。可是我每天都要在心裏說一遍,因為,這麼久不見你,確實挺難受的……有時,我就不由自主地尋找你,看看書會停下,猛然一回頭……就覺得你在旁邊!

我接著寫信。已經是夜間了,別人都睡覺了,我還對著敞開的窗戶給你寫信。花園彌漫著芳香,空氣溫煦。你還記得嗎,我們小時候,一看見或者聽到美妙的東西,心中就想:上帝啊,謝謝你創造出來……今天夜晚,我全部心思都在想:上帝啊,謝謝你創造出這樣美好的夜晚!於是,我突然希望你就在這兒,感到你在這兒,就在身邊,這種願望極為強烈,你大概已經感覺到了。

是的,你在信中說得好,“在天生純良的心靈裏”,讚美和感激融為一體……還有多少事情我要寫給你呀!——我想到朱麗葉說的那個陽光燦爛的國家。我還想到別的國度,更加遼闊,更加空落落,陽光也更加燦爛。我身上寓居一種奇異的信念:終有一天,我也不知道以什麼方式實現,我們將一同看到神秘的大國……

不難想象,我看這封信是多麼欣喜若狂,又流下多少愛情的眼淚。還有一些信件接踵而來。阿莉莎固然感謝我沒有去封格斯馬爾,她固然也懇求過我今年不要去見她,但是她確實也遺憾我不在跟前,現在渴望同我見麵,每頁信紙都回響著這一召喚。我哪兒來的力量拒不響應呢?無疑是聽了阿貝爾的勸告,無疑怕一下子毀了我的快樂,也是我拘板的天性阻遏我感情的宣泄。

後來的幾封信中,凡是能說明這篇故事的部分,全抄錄如下:親愛的傑羅姆:

看你的信,我沉浸在喜悅中。我正要答複你從奧爾維耶托寫來的信,又同時接到你分別從阿西西和佩魯賈寫來的信。

我也神遊這些地方,仿佛隻把軀體留在這裏。真的,我和你行駛在翁布裏亞的白色大路上;一早和你一道啟程,用嶄新的目光凝望曙光……在科爾托納的平台上,你真的呼喚我了嗎?我聽見了……在阿西西城的北山上,我們渴得要命!方濟各會修士給我的那杯水多麼可口!我的朋友啊!我是透過你看每件事物。我多麼喜歡你給我的信上關於聖徒方濟各的那段話!是的,應當尋求的,絕不是思想的一種解放,而是一種狂熱。思想的解放必定會產生可惡的驕傲。樹立思想的抱負,不是要反抗,而是要效勞……尼姆方麵的消息好極了,我覺得這是上帝允許我盡情歡樂。今年夏天的唯一陰影,就是我那可憐父親的精神狀態。

盡管我悉心照料,他依然愁眉苦臉,確切說來,我一丟下他獨自一人,他就重又沉入悲傷,而且總是難以自拔。我們周圍的大自然多麼歡快,可是大自然的語言對他變得陌生了,他甚至都不用心去聽了。阿什布通小姐還好。我給他們二人念你的信。每封信,我們都要足足談論三天;接著下一封信又寄到了。

……羅伯特前天離開我們。假期的最後幾天,他要去他朋友R 君家度過,R 君的父親經營一座模範農場。毫無疑問,我們在這裏過的生活,在羅伯特看來不大快活。他提出要走,我當然隻能支持他的計劃……

……要對你講的事兒太多了!我真渴望這樣永無休止地交談下去!有時,我想不出詞兒來,思路也不清晰了——今晚給你寫信,就恍若做夢——隻有一種近乎緊迫的感覺:有無限的財富要贈予和接受。

在那麼漫長的幾個月中,我們竟然能保持沉默。毫無疑問,我們那是冬眠。噢!那個可怕的沉默的冬季,但願它永遠結束啦!我又重新找到了你,就覺得生活、思想、我們的靈魂,一切都顯得那麼美,那麼可愛,那麼豐饒而永不枯竭。

9 月12 日

你從比薩寄來的信收到了。我們這裏也晴空萬裏,諾曼底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美。前天我獨自一人漫步,穿越田野兜了一大圈,回家並不覺得累,還興奮不已,完全陶醉在陽光和快樂之中。烈日下的草垛多美啊!我無須想象自己在意大利,就能感到一切都很美好。

是的,我的朋友,你所說的大自然的“混雜的頌歌”,我聆聽並聽懂了,這是歡樂的禮讚。這種禮讚,我從每聲鳥啼中都能聽出,從每朵花的芳香中都能聞到,因此我認定,讚美是唯一祈禱的形式——我和聖徒方濟各重複說:我的上帝!

我的上帝!“而非別者”,心中充滿難以言傳的愛。

你也不必擔心,我絕不會轉而成為無知的修女!近來我看了不少書,這幾天也是下雨的關係,我仿佛將讚美收斂到書中了……剛看完馬勒伯朗士①,就立刻拿起萊布尼茨②的《致克拉克的信》。繼而放鬆放鬆,又看了雪萊的《欽契一家》,沒有什麼意思,還看了《含羞草》……說起來可能惹你生氣,我覺得雪萊的全部作品、拜倫的全部作品,也抵不上去年夏天我們一起念的濟慈的四首頌歌;同樣,雨果的全部作品,也抵不上波德萊爾的幾首十四行詩。“大”詩人這個字眼兒,說明不了什麼,重要的是,是不是一位“純”詩人……我的兄弟喲!謝謝你幫我認識、理解並熱愛這一切。

①馬勒伯朗士(1638—l715):法國哲學家、神學家。

②萊布尼茨(1646—1716):德國哲學家、數學家。

……不,切勿為了相聚幾天的歡樂就縮短你的旅行。說正經的,我們現在還是不見麵為好。相信我,假如你在我身邊,我就不會進一步思念你了。我不願意惹你難過,然而現在,我倒不希望你在眼前了。要我講實話嗎?假如得知你今天晚上來……我馬上就躲開。

唔!求求你,不要讓我向你解釋這種……感情。我僅僅知道我一刻不停地思念你(這該足以使你幸福了),而我這樣就很幸福。

……

收到最後這封信不久,我便從意大利回國,並且立即應征入伍,被派往南錫服兵役去了。在那裏我舉目無親,沒有一個熟人,不過獨自一人倒也欣然,因為這樣一來,無論對阿莉莎還是我這驕傲的情人來說,情況就更加清楚。她的書信是我的唯一庇護所,而我對她的思念,拿龍薩①的話來講,就是“我的唯一隱德來希②”。

老實說,我輕鬆愉快地遵守相當嚴厲的約定,什麼情況都能挺住,我在寫給阿莉莎的信中,僅僅抱怨她不在身邊。我們甚至認為,這樣長時間的分離,才是對我們勇氣的應有的考驗。“你呀,從來不抱怨,”阿莉莎給我寫道,“你呀,我也很難想象會氣餒……”為了證明她這話,又有什麼我不能忍受的呢?

①龍薩(1524—1585):法國七星詩社的詩人。

②隱德來希:古希臘哲學家亞裏士多德用語,意為“圓滿”。

我們上次見麵一別,將近一年過去了。這一點她似乎沒有考慮,而僅僅從現在才開始等待。於是我寫信責怪她,她卻回信說:我不是同你一道遊覽意大利了嗎?忘恩負義!我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你。要明白,從現在起的一段時間裏,我不能跟隨你了,正因為如此,也僅僅因為如此,我才稱作分離。不錯,我也盡量想象你穿上軍裝的樣子……可是我想象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