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子還是一如既往地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他在送出去的明信片上,畫過長在狹窄庭院的樹木,清子用過的花瓶,從房屋背後經過的水流。畫著畫著,思緒便飛回到和清子一起生活的日子裏。
國政呆呆地怔住,把自己的心情寫進明信片。
“和你結婚,孩子也生了,也許這段日子你過得並不幸福,但我卻覺得很充實。因為你們,我才有工作的動力。媒人這事就拜托了。”
“現在想想,當時沒能照顧到你的心情,完全是因為我的遲鈍和怠慢。以前源二郎就經常說我缺根筋。我承認自己以前安於現狀,也沒想過要改變自己。媒人這事就拜托了。”
“看著這對年輕人,讓我想起了自己年輕那陣子。那時的熱情都去哪兒了?腦子裏一片茫然。我也沒有多長時間好活了,當是我最後的請求,希望你能當下媒人。因為對我的不滿,把這對年輕人的未來給封死,真的好嗎?”
“昨天說得有些過了。我沒有想要怪你或是威脅你的意思。隻是有點期待能借婚禮這個場合,跟你心平氣和地好好談一談。媒人這活真的沒那麼多繁文縟節。”
國政偶爾也會去位於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門口瞄兩眼。
源二郎和徹平總是表情真摯地對著工作台。除了平時的學習,徹平還必須做出麻美的發飾。他還聽說,麻美工作的美容院已經開始幫著賣徹平做的飾品了。國政不忍心打擾他們的工作,每次路過也都不打招呼。
臨近三月的一天,氣溫驟然下降。
國政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到常去的醫院領膏藥。回程,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荒川的堤壩上,正好看到源二郎在河岸邊抹糨糊。這樣做能讓用來做細工花簪的純白紡綢更有張力。
“源。”
聽到國政的聲音,源二郎抬起頭朝他揮了揮手。
國政走下草木皆枯的堤壩,專注於腳邊的路。
“徹平呢?”
“和麻美去禮堂了。說是要提前碰個頭。”
話說回來,今天是周二啊。國政在大小適中的石頭上坐下。
天氣冷到不戴手套手指就要被凍僵了,源二郎卻連夾克都沒穿。他專心致誌地把紡綢在岸邊支柱上一張張鋪開,往繃緊的紡綢上抹糨糊的動作簡直是藝術。
純白的紡綢染上櫻花般的淡粉色。
“顏色染得真漂亮。”
“不錯吧。我跟麻美討論了一下,裝飾在婚宴桌子上的花也決定用細工花的技法來做了。”
“欸,這個不錯。”
“不要告訴徹平哦。”源二郎臉上露出惡作劇般的笑容,就跟很早以前偷走田裏的西瓜時一樣,“我是想讓它裝飾完桌子後,還能分解開給客人們帶回去。”
徹平和客人都會很高興吧。國政突然覺得沒有一技之長的自己很不中用。就算作為婚宴餘興把收到的幾百萬鈔票數得飛快,也不會有任何人感到高興。
一艘扁平的船從眼前穿過,朝著大海駛去,不知道是不是搬運沙石的船。
“你老婆怎麼說?”
被源二郎這麼一問,國政無力地搖了搖頭。“每天我都給她寄一封明信片,不過全石沉大海了。”
“每天?你還真挺能整的。”
“除了這個我也沒什麼能做的了。”國政眺望著泛著銀灰色光的冬日河川,“現在的年輕人都很可靠啊。”
“可靠?你是說徹平?”
“嗯。他才二十來歲不是嗎?我在他這個歲數都沒想過成家的事,就覺得反正這一天遲早會來。”
“明明是會做夢的年齡啊。”源二郎拿著刷子轉過身,“我那時一直想結婚來著。”
你那時候也沒少玩好吧。
就在國政在內心嘀咕的瞬間,源二郎調戲似的來了句:“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
他接著說:“怎麼說呢,那個時候我很想要個家庭,雖然也許看上去並不像。”
國政心想,是啊,當時沒注意到,現在再看確實是這樣。
源二郎一直在尋找著自己愛的人。和在鎮上的熟人比也好,和從小一起長大的國政比也好,源二郎心裏想必有個無法填補的空洞吧。
和花枝結婚後,源二郎終於安穩了下來。
那,現在呢?
現在是,一個人。
不管是發自內心一直想要一個家庭的源二郎,還是不知何謂想要強烈擁有的欲望就成家的國政。
源二郎又一眼看穿了國政的心思,他無奈地笑了笑。
“不管是什麼事,‘可靠’這個詞都太扯。又沒有什麼終點或正解,不是嗎?”
“是嗎?”
“是啊。”源二郎看著迎風飄揚的櫻色紡綢,“所以才活著吧。”
也許真的是這樣。國政沉默著點了點頭。
紡綢翻滾著,像是波浪,又像是蛇的腹部。
沒有終點,沒有正解,所以也沒有結束。他心想,也許“永遠”就是任思緒在追求幸福的心情以及為之付出的努力中翻飛,就這麼活著直到死亡那天。
糨糊都抹好後,源二郎把紡綢運到自己的船上,國政也一並坐了上來。
引擎發出“砰砰”的輕快聲音,從荒川駛進Y鎮狹長的水道。
連成一片的居民住宅,外麵掛著洗好的衣物,板牆上還有很久以前的選舉海報。住在附近的人有時候還會透過沿河的窗戶互相打招呼。
Y鎮是個適合定居的地方。
“對了,你啊……”源二郎站在引擎一旁張口問道,“媒人那套話想好了嗎?”
國政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這下不隻是腰,連胃部也開始一陣一陣痛了起來。
“我不回家了,你把船停到書店附近吧。”
現在哪有工夫看什麼手繪信。隔了好久才接了個大任務,不準備起來怎麼行,像是當媒人必須要掌握的最新知識。
那天晚上,國政給自己做了烏冬麵當晚飯吃,做飯時他還在仔細翻閱一本名叫《關鍵時刻不困擾!結婚儀式及婚宴的禮儀》的書。
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要結婚的人是他。
寄給清子的明信片,一天都沒有斷過。
“這幾天一直很冷,不知道大家過得好不好。今天我和源二郎在荒川聊了聊‘永遠’。我心裏有很多悔恨,總覺得‘那個時候要是那樣就好了’,但是絕大部分事情都已經無法挽回了。一想到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我打從心底覺得你就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也挺好的。就算我們沒有住在一起,我也一直在祈禱你和女兒們過得幸福。這一點絕對是真的。細想下來,讓我真心祈禱其幸福的人並不多。這麼說還是有些丟臉的,畢竟這就等於把我荒涼寂寞的一生擺明了給你看,不過我還是很慶幸,你是這為數不多的人中的一個。不要感冒了。”
第三天下午,國政出去買些平日吃的菜,回來時發現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家裏好像有人。玄關的水泥地和出門時一樣,隻有一雙健步涼鞋擺在角落。
啊,是小偷!國政拿起放在角落的拐杖。因為看上去顯老,所以他平時盡量不去用它。拐杖上麵蒙了一層灰,不過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其他可以當武器的東西了。
國政手執拐杖,小心翼翼地往客廳瞅。
清子正站在廚房水槽前洗東西。
“嗚哇哇哇哇哇!”國政嚇了一跳。
“啊,回來啦。”清子轉過身,用像是自己帶過來的圍裙擦了擦手。
她的表情和過往沒有什麼不同,不是在笑,也沒有生氣。就好像離家出走這事從沒發生過,她還一直和國政生活在一起一樣。
他把走近的清子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什麼啊,我還以為是幽靈呢!”說完放下了拐杖。
“說什麼呢你,這是我要說的話吧。”
“怎麼說?”在清子眼神的催促下,國政坐到了餐桌椅子上,隨手把拐杖靠在桌子邊。
“你老給我寄一些奇怪的明信片,我還在想你是不是想死呢。”清子熟練地從壁櫥拿出茶杯,沏了兩杯茶。
我把我的心情坦率地說給你聽,你竟然說它“奇怪”,是不是太過分了。那我還寄過比這更奇怪的明信片——像是畫、迷宮和字謎呢,它們豈不是隻有被無視的份了?
國政一邊想一邊啜茶,得意之情盡寫在臉上。“你為我擔心了?”
“哪有。”清子冷冷地回道,“你要是死了我也麻煩。我這次來,就是來看看你的情況。”
這都是什麼話。一點慈悲之心都沒有。國政噘著嘴,下一秒又因為清子的話欣喜若狂。
“而且,也要確認下黑留袖【26】有沒有起皺或是發黴……”
“你答應做媒人啦!”
“這不是沒辦法嘛。”清子的視線落在茶杯上,歎了一口氣,“每天都有明信片寄過來,蕗代和輝禎都在看好戲呢。”
“謝了,謝謝啊。既然你都答應了,我之後就不給你寄明信片了。”
“我是為了這對年輕人答應的。我說你啊,明明自己一個人善不了後,還把這事攬身上。”
就連清子的訓斥,在今天聽起來也格外美好。
清子走上二樓,從櫃櫥取出黑留袖和腰帶。國政高興地跟著她轉來轉去。
清子麻利地把黑留袖掛到衣架上,再打開窗戶,任河邊的風吹進來。黑留袖的下擺是青、銀色的,寓意波浪。
然後,她坐到榻榻米上,把腰帶展開,檢查起有沒有頭發粘在上麵。接著,她又把零碎的小物件收拾到一起,準備當日要穿的內衣和和服長襯衣。
“你準備穿什麼?”
“我還沒想過。我記得他們好像說過儀式是在白天,那就穿晨禮服吧。”
清子從櫃櫥取出國政的黑色晨禮服,把它掛到窗邊,接著準備好配套的襯衫、領帶、胸帕和鞋。國政再次意識到自己以前就像個小孩一樣凡事都指望清子。
“記得之後把鞋好好擦一擦哦。”清子說,“禮服也是,要是一直曬到婚禮當天,顏色會褪的,記得天黑前把它收到櫥櫃裏去。”
“啊,你今晚不在這兒睡嗎?”
“我回家啊。”
國政瞬間就明白了,清子早已不把這個家當“家”了,一股寂寞的感覺油然而生。
清子打掃屋子到快傍晚。國政就像是對著吸塵器發情的狗,緊跟著清子四下轉悠。
“你想幹嗎?”清子抱怨道,“你坐著就是了,煩死人的。”
不過,說著這話的清子臉上卻是強忍著笑的表情。
國政一陣欣喜,跟得更緊了。
打掃完後,清子把黑留袖從衣架上取下,小心疊好後用紙包上,接著把整套和服塞進大紙箱裏。
“現在自己穿和服都比較困難。我這邊會預約讓人來幫忙,你記得把這箱東西在婚禮前一天寄到會場。”
“知道了。”國政在台曆上寫下“寄和服”幾個字,腦子裏卻開始胡思亂想。
清子要是自己穿和服的話,為了避免第二天遲到,前一晚應該會在這裏睡吧。她是不是想避開這件事,才會說“自己穿困難”這種上了年紀的人才會說的話。
清子在本子上記下禮堂的地址和開門時間。
“啊,佛滅日啊。”
“據說那天比較便宜。”
“是嗎?也是,隻要彼此相愛,管他是佛滅日還是黃道吉日呢。”
國政別扭地想,這話還真沒錯,我們倆黃道吉日結的婚,不也變成這德行?
清子從鞋櫃拿出鞋穿上,說是清掃玄關時放進去的。這下國政終於弄清楚了。原來是這樣啊,所以我回家的時候,才會覺得有人的跡象卻沒有鞋子啊。
要是不想這些有的沒的,他感覺自己立馬就會哭出來。國政默默地把拐杖插到傘架裏,想對清子說不要走,卻礙於那該死的驕傲而沒有說出口。
“你那是什麼臉?”清子轉過來看國政,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沒啊,我一直不都是這個臉嗎?”
清子伸出手撫平國政的亂發。“我也一樣,祈禱的一直……一直也隻是家庭的幸福。”
那裏麵有我嗎?就算有我,你也不會跟我一起過日子吧。
國政默默地看著清子,各種思緒從腦海掠過。
和年齡相符的寫滿皺紋的臉,相親時嬰兒肥的臉頰現在自然已凹了進去,但那通透的膚色以及讓國政為之心動的小手卻似乎一點都沒有變。不對,好像是比以前更耀眼了,她眼裏知性的深度增加多少,就有多耀眼。原來我老婆是這麼美的女人啊,國政的胸腔湧出一股既非後悔又說不上是自豪的情緒。
“不過,新年時我也說了,今後我想要隻為自己而活。”
“你肯定做不來的。”國政回答得非常平靜。
這不是諷刺,隻是他覺得像清子這種重感情的人不可能做到隻考慮自己。
“也許吧。”清子露出少女般幹淨的笑容,“那就……婚禮上見吧。帶來的燉菜放冰箱了,記得熱著吃。”
“嗯、嗯,謝啦。路上小心。”
國政站在門外,目送清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盡頭。
婚禮當天,Y鎮晴空萬裏。
國政把胡須剃幹淨,穿上晨禮服和擦好的鞋,接著關好門窗,穿過庭院來到屋後水岸邊。
伴隨著越來越近的“砰砰”的引擎聲,源二郎的小船出現在眼前。
“早啊,政。今天日子真不錯,你說是吧?”
今年櫻花開得遲,人們還在擔心是什麼原因導致的,結果今天就盛放了。淡粉色的影子灑在水麵,以及源二郎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