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絲綢美人(第二冊)》(30)(1 / 3)

桂花落,柳深青

冬月至,又是一年桂花落。

小院裏冷冷清清數月,蓉媽年紀已大,自然有些倦懶,是夜睡得早,夜半醒來,聽見有汽車聲音,連忙披了厚衣裳出來。她立在小樓前,聽見有軍靴聲走近院門,等了許久,都不見院門開,反而是軍靴聲再次響起,旋即,汽車聲音遠去。

數月來,如此情形,蓉媽早已習以為常。自夫人一走,大帥也再沒有進過小院門。多次來小院,僅是在院門口站許久。

辦公院也種了幾棵桂花樹,冷露無聲濕桂花。秋思濃,冬思近,穆峻潭嗅著那冷冷甜香,腦海裏的人影如何都揮之不去。

他到小辦公室時,林清澤等待已久,端起水晶杯衝他晃了晃那琥珀色酒釀,彎唇一笑:“祝賀穆帥凱旋!”

穆峻潭這次離開京陵已有月餘,親自督戰,打敗了俸係,南下攻打滬海、樟西、衢江的精銳部隊,連那凶殘的白俄士兵雇傭軍都折在了他手裏。此番重創俸係,令那兩個五毒軍閥督辦再也無法入南地,也算是沒有辜負江南百姓寄予在他身上的希冀。他接過林清澤遞來的酒杯,一飲而盡:“不知此番前來,有何指教?”林清澤替他倒著酒笑道:“聽聞穆帥有意下野退出軍界,可是要加入林清慕他們的組織?”

穆峻潭半撩眼皮望向林清澤,笑問:“知道我見林清慕,又知道我有下野之意,林主任上次在京陵小住,到底收買了我多少人?”林清澤說:“收買你穆大帥身邊的人可是要用大錢的,我沒那麼多閑錢。”穆峻潭已無意深究,認真看向他:“你們那邊又是軍界,又是政界,又是黨部,我實在是弄不清楚,無意入你們任何一方。”

林清澤不動聲色地審視著他:“你意欲何為?”穆峻潭飲盡杯中酒,嘴角微揚,不想與林清澤多言,修長手指解著軍服紐扣,起身到衣帽架上掛起。待臨窗冷風一襲,酒勁湧上頭,他順著涼意望向皎潔秋月,沉聲說:“你若沒來這一趟,恐怕得到的隻是我身亡的消息。以後,世間再無穆峻潭此人了。”

林清澤神情微頓,旋即笑道:“在與安係那一戰之前,家父也曾下野數次,去掉的隻是職銜,絲毫不影響他手中實權。穆帥何須以這樣的方式徹底出局,你尚年輕,憑你的能力,再重新打下半壁山河也並非難事。”穆峻潭眼梢帶了一抹月影瞥了瞥林清澤,知他不信,再進一步探問,於是實話相告:“我打夠了內戰,參與這一場戰事是不想那兩個五毒軍閥再禍害商民。以後,若再作戰殺敵,那麼,我的槍口對向的,一定是禍國殃民的惡徒,或者是侵犯中國的外敵外寇,而不是與我派係不同的同胞。”

然而,他隻要還活著,就不得不打。南廣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一直在醞釀北上打倒軍閥的戰事計劃。他無意入南廣陣營,在其位謀其職,總有和他們槍炮相見的時候。他空有救國報國誌向,回國便走了一條錯誤道路,也不能準確預見林清澤、林清慕他們走的路究竟是對是錯。這條崎嶇的救國強國道路,他走得彎彎轉轉,愈來愈壓不住內心深處積聚的愧疚自責。明知那群日本人的野心日益膨脹,他再與同胞相殺,那真成阪西公館的弟子渡部治和了。林清澤說他凱旋,他倒覺得自己是一個戰敗者,即將徹底離開戰場。

穆峻潭由壁櫥裏拿了兩瓶酒,遞給林清澤一瓶,林清澤接過,二人倒是連酒杯都省了。林清澤說:“這樣做,也徹底避免了田中周明那群人在你身上下一盤大棋。並且,以你和阪西公館那群人的關係,一旦手中失去了兵力權力,少不得有人要以這個生事對你發難。既然想徹底出局,這樣的方式是最好的!”穆峻潭隔空對他舉舉酒瓶,心知,許多話,不必多言,林清澤能夠懂。他唇角揚起一抹嘲諷弧度,這個惦記他妻子的男人比他的妻子更懂他。

林清澤自嘲說:“若我父親當年能看透至此,我也不會和他爭執到決裂了。我看似浪蕩不羈,什麼大事都做不了,隻能當個兄弟玩伴,讓錦笙覺得我不僅不是她的依靠,還須得她來照顧保全。”然而,世間的事情當真是無法用對錯來判斷,打倒軍閥,不也得靠武力靠打仗嗎?他總言父親是錯的,那他現在走的道路就一定是正確的嗎?後世人又將如何評議他們這群人呢?

林清澤心中竟有些讚許穆峻潭,憑他現在的實力,不見得打不下半壁山河。然他能割舍掉權勢兵力抽身而退,令自己徹底出局,是勇者,亦是智者。

穆峻潭聽見林清澤提錦笙,不滿地望他一眼,卻也隨著他自嘲道:“我年少離國,由日本輾轉德國,空有保家衛國的誌向,回國以後,要麼無仗打,要麼就是打中國人。由少帥到督軍再到大帥,我於國未有大的建樹,於家未能完成父親讓我打下穆家江山的遺願,也未能有一親孫承歡母親膝下。如今,竟連妻子生產在即,我也不能陪伴在側。”

林清澤的酒瓶口本已遞送至唇邊,心室猛一窒疼,就那樣皺眉怔著看對過的穆峻潭。穆峻潭苦笑著說:“兩個月前我接到笙笙的電報,當時俸係私下已有所行動,我無法去美國陪她,又不能讓她受海上顛簸回來。待我處理好這邊的事情趕過去,孩子大概都要出滿月了,我又要對她食言了。”

錦笙走得那樣決絕,穆峻潭也的確是氣極了。他不願意就這樣被吃定,當真以為他不會找其他女人嗎?那他就娶給她看看!然而,他還沒有時間去挑選新妻子,她手中魚鉤又多了一個,像最初把他由六和飯店鉤至美新飯店一樣,讓他總是心甘情願地順著痛楚,順著魚線接近她。

林清澤的心情複雜到難以言喻,一連猛飲了好幾口酒,酒珠由彎起的薄唇滾落,先是惆悵苦澀的笑意蔓延了整個臉龐,隨即深深斂住,換了嚴肅認真,對穆峻潭說:“你把你家裏人安撫好,你在外界的身後事,我和李秘書長會替你料理好的。你盡快趕過去,錦笙是以林經理的身份去的,諸多事情不便。她性子又倔,嘴上不說,但這一次懷有身孕,心裏肯定惶恐不安極了,很需要你陪在身邊。”

穆峻潭看著他,眉梢略挑:“你突然這麼為我們夫妻倆著想,我倒有點受寵若驚。”林清澤冷冷一笑:“那你當我是愛屋及烏好了。”他重重地把酒瓶置在茶幾上,起身走至門邊,狠狠咬了咬牙,一腔憤怒痛意如何都壓製不下,抬手把門由裏麵反鎖上,轉身衝穆峻潭疾步走了過來。

穆峻潭覺察到林清澤神情裏有殺氣,然而自己酒量沒有他好,行動微滯,臉上已受了他一拳。林清澤揪住穆峻潭衣領把他揪起,厲色說:“穆峻潭,我忍你很久了!上一次因為你受傷,我才沒有動你。當年,如果不是你對錦笙死纏爛打,林肇聰就不會送她走,她也能安然等我回來!如果不是你把錦笙囚禁在帥府,我和她之間也不會有那麼多誤會!錦笙本該是我的妻子,是被你搶去了!你他媽的在我跟前得意什麼!”穆峻潭反手扣住林清澤手腕,一拳把他揮倒在沙發上,酒勁有些衝頭,厲吼道:“盧柏淩,就因為你,你知道我睡了多少年的沙發嗎!我和笙笙都有孩子了,你竟然還敢惦記她!你要惦記她到什麼時候!”奪妻之恨令林清澤已怒紅了眼,也未及聽穆峻潭吼些什麼,起身與他纏打在一起。

拳打腳踢之間,二人打翻踢飛了許多物件。走廊衛戍聽見裏麵打架,先是喊了幾聲“大帥”,正欲撞門時,聽見大帥厲吼:“都他媽的給我滾開!”他自己的情敵一定得自己親手往死裏打!

夜深月光明,照向屋內白的牆,黑的影,影上有鑽石光亮,微弱的,璀璨的。

月光照不全屋內狼藉,林清澤靠著翻了個的沙發,看向靠在不遠處牆壁上的穆峻潭,眸光盯在他脖頸裏的麒麟戒指上,再抬手摸住自己佩戴多年的戒指,神情聚了深深厭棄。穆峻潭察覺到他眸光,抬手摸住自己戴的戒指,先是有些難以置信,然後回他咧唇一笑,鮮血順著下巴頦滴落在潔白襯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