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膚如脂玉映斜陽,月似秋水籠寒煙。唇賽三春花色亮,眉聚五嶽青峰秀……”

張春華慢慢地吟誦著這首極為罕見的七言詩樂府歌曲,忽然在中途停住,問了一直默然跪坐在她對麵的夏侯徽一句:“徽兒,你覺得這首詩寫得怎麼樣?”

夏侯徽盈盈然答道:“這首詩的詞藻堆砌得太繁華太誇張,反而失去了靈氣與韻味,耐不得別人咀嚼尋味……”

“嗬嗬嗬……你可知道麼?這首詩是師兒的父親年輕之時所寫的……”張春華瞥了她一眼,微微地笑道。

“啊!”夏侯徽芳容微微變色,那個在她眼中一直正襟危坐、威儀肅重的公公,居然也曾寫過這般華麗而又淺揚的詩文?這簡直令人難以想象!

她遲疑了片刻,輕輕賠笑道:“母親大人您當年的音容笑貌都可謂在父親這篇詩歌中栩栩如生、粲然若新……”

“你錯了。他在這篇詩文中描繪的那個‘窈窕淑女’,卻並非為娘。”張春華緩緩放下手裏的詩卷,表情顯得有些複雜,“而是另外一個女人。”

夏侯徽心頭一蕩,急忙閉住了口,不敢多說什麼。

張春華抬起雙眸向西邊的天空凝望了許久,才悠悠言道:“徽兒啊,你是幸福的,昨天師兒他瞞著他的父親,用自己立功所得的賞賜偷偷給你買了兩朵西域特產的‘瑪瑙鑲金白玉璫’寄回,看來他可是把你時時刻刻都擱在心底裏呢……”

夏侯徽聽著,臉上不禁露出甜甜的笑意。

張春華將她的所有表情暗暗瞧在眼裏,又淡淡地點了一句:“女孩子若能得到自己所鍾愛的男子為夫君,自然是莫大之福。那麼,徽兒呀——你為師兒對你的一腔真情而準備好付出什麼了嗎?”

夏侯徽聽得一怔,有些驚疑地看了張春華片刻,款款答道:“孩兒所以回報子元者,正如母親您所以回報父親大人者矣。”

“哦?你能這樣想,那自然是再好不過了。”張春華十分認真聽完後,深深地盯了她一眼。隔了半晌,她才從自己的錦墊坐枰後麵“嘩”地推出一方鋥亮的銀匣來,慢慢地說道:“你應該也知道了,元姬她近來已為昭兒身懷胎孕。徽兒,你作為她的親嫂嫂,應該前去探視一下她吧?為了給她母子祈福求吉,你便代為娘將我司馬家祖傳的這方‘殷王之印’帶過去,鎮在她寢室內的香龕之上,如何?”

說著,她若有心又似無意地將那銀匣緩緩打開:一方碧光流轉的青玉寶印赫然而現,那精致的印鈕被雕成了一匹撒蹄奔騰的高頭駿馬,昂昂然直欲從匣中飛躍而出!

一見這“殷王之印”上的神馬印鈕,夏侯徽頓時如遭雷擊般嬌軀一震,這印鈕上的駿馬之形居然與她在“靈龜玄石”拓圖上看到的那“八駿齊奔”之狀一模一樣,甚至連揚蹄騰身的動作都如出一體!

這一下,夏侯徽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耳畔還回響著張春華那忽然變得仿佛又遙遠又飄忽的聲音:“我司馬家的這‘殷王之印’是有大靈通、大福蔭的——為娘聽到宮裏的那些嬪妃們談起,這一次‘天降祥瑞’的那塊‘靈龜玄石’背麵上也天然生成了八匹駿馬的圖案。隻是,卻不知道究竟是那‘靈龜玄石’上的‘駿馬’好看,還是我司馬家‘殷王之印’上的‘駿馬’好看呢?徽兒,你若有閑暇進宮且代為娘去瞧一瞧,將它這兩者之間的異同之處帶回來給為娘說一說……”

聽著張春華的話聲,夏侯徽明亮如珠的雙瞳已然漸漸暗淡成一片灰茫的陰霾……

……

五日之後,夏侯徽暴斃於司馬府寢室之中。夏侯玄親自帶了十八名禦醫前來查驗病情,得出的結論是:憂慮傷脾,心氣鬱結,壅而不通,積愁驟崩,悶悶而死,並無他異。

“近來孫權老賊所寫的那封《致諸葛丞相書》,在京城裏‘炒’得是沸沸揚揚的……寅管家,您怎麼看呢?”

張春華召來了管家司馬寅,在密室中交談起來。司馬寅聽問,思忖著答道:“依屬下看來,夫人您也不要對那封信太過敏感。其實,孫權的那封《致諸葛丞相書》是一柄奇異的‘雙刃劍’,一方麵它可以引起魏室心腹們對老爺的深深忌憚,另一方麵它也可以引起朝野上下對老爺之無雙才略的深深敬畏……從這種意義上講,它是在為老爺進行巧妙的宣傳。這,就看夫人您怎麼去適當引導了……”

張春華似有所悟,緩緩地點了點頭。她靜了一會兒,又問道:“管寧先生已經答應受聘為當朝太尉了嗎?”

“玄通子”管寧是司馬寅與司馬懿在靈龍穀“紫淵學苑”共同的授業恩師。張春華這麼一提他,司馬寅立刻斂容避席而答:“據屬下派人前去探視,管先生自年初從遼東駕舟渡海回來之後,便一直臥病在床……看來,他是難以應聘入京任職了。”

“他畢竟是老爺當年的授業恩師,老爺對他也一向尊崇有加——由他來擔任太尉,老爺自然是心服口服、決無異議的。”張春華也款款而言,“本夫人已經吩咐下去,不允許任何人對管先生應聘太尉一事妄加阻撓。”

“是。屬下在此謝過夫人和老爺的仁明之心。”司馬寅伏在地板上深深叩了一下頭,“老爺之器量如此豁朗開闊,實在不愧為命世之英、曠代之雄!”

張春華揮手止住了他,繼續問道:“秦朗這一次喪師辱國、逃回京都,你可探到朝廷準備給他怎樣一個處分了嗎?”

司馬寅小心翼翼地稟道:“據屬下查到的消息,廷尉署和禦史台的意見是擬將他流放三千裏,貶到幽州邊塞為庶民……但是,這個意見被尚書台陳令君擋了下來,他想隻將秦朗免官削爵,留在京中嚴加管束。”

“陳矯的意思,大概便是陛下的意思吧?”張春華慢慢地開口言道,“哼!他們對這些無能之輩倒是這般偏袒!隻怕這一次若是換成了我司馬家中人喪師失利,陛下和陳矯或許就不會這樣輕輕放過了。”

“對了!夫人,屬下要提醒您,這個陳矯,似乎一意在與我司馬家作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他讓那個‘刺頭兒’王淩到淮南與滿大都督掣肘爭權,甚至還暗中唆使王淩上書攻擊滿大都督‘嗜酒好怒、年老體衰、貪財弄權’而不宜久臨方麵……這件事兒在淮南一帶鬧得是不可開交!幸好有孫資大人、劉放大人從中在陛下麵前力保滿大都督之清白無誤,方才化解了這場風波。這個王淩真是的,明明淮南前線正有孫權等大敵當前,幸虧滿大都督率田豫、王觀等拚死抵抗,這才保得了一方平安。倘若他王淩真把滿大都督排擠走了,就憑他那份能耐還敵得過孫權、張承他們?”

張春華專心致誌地聽罷,思忖良久,冷冷言道:“唔……這樣看來,陳矯他們為了對付我司馬家已是不擇手段、不計後果了!連這種毫無章法的伎倆都使出來了,我等豈可坐視不理?”

司馬寅一聽,心弦一緊,恭然問道:“依夫人您之見,咱們應該如何對付陳矯?”

張春華指尖拈起一枚銀光閃爍的繡花針,在自己所繡的那幅“天馬行空”絹帛圖上倏地一穿而下,慢聲講道:“羚羊夜宿,掛角於樹,足不沾地,無跡可尋!”

司馬寅臉色驟變:“夫人您真要下此殺手?”

“早早拔掉這顆釘子也好,免得他在那裏再出些餿主意既害人又誤國!”

“可是當年華歆太尉、陳群司空那麼刁難和排擠我家司馬大將軍,司馬大將軍他都忍住了……”

“寅管家——時變則事變,事變則謀變。”張春華雙眸一抬,寒芒閃動,“前幾年曹魏尚有宗室重將、外戚大臣為輔,我司馬家不宜四麵樹敵,故而一直隱忍不發。而今曹魏上下再無足以掣肘我司馬家之勢力,他區區一個陳矯,不過是螳臂擋車,把他除了也就除了——我等要在後方盡快為司馬大將軍應天開泰、禪代魏室之大業掃清一切‘絆腳石’啊!況且,本夫人還聽到風聲,據說這陳矯居然還想勸諫陛下解放所有宗室貴戚之禁錮,要召楚王曹彪、燕王曹宇等回京輔政呢……本夫人不能再讓他把洛陽這一潭水攪得更渾了……”

司馬寅沉沉頷首答道:“夫人所言極是,寅明白了。”他考慮了一會兒,問道:“如何方能剪除此人而不著痕跡、不留後患,還請夫人您指示。”

“陳矯在朝野之際可有宿仇?借其仇敵之利刃而巧妙鏟之,乃是上策。若是實在不行,也隻得製造成意外猝死之象,讓人覺察不出異樣便可。”

……

十日之後,陳矯從許昌回到洛陽府邸時,恰巧撞見一名舊仆正在室中行竊。那舊仆被他當麵撞破行狀,頓生殺意,竟拿刀刺死了他,然後挾寶倉皇而逃。四日之後,那舊仆落網,對所有罪行均是供認不諱並遭淩遲伏法。

陳矯這一富有戲劇性的猝然身亡,使得司馬氏在魏廷當中最後一個最有分量的反對派頭麵人物也被順利消除。自此之後,曹叡再也拿不出一個夠斤夠兩的心腹重臣與司馬懿公開抗衡了。

“這個王淩!真不是個東西!居然膽敢跑到陛下那裏去告本督的黑狀!”滿寵“咣”地一下將手中的茶杯摔在地上碎成了八九瓣,“他才到淮南掌兵幾天啊?昨兒個還跑到本督的議事廳裏指手畫腳的,那一派驕橫狂妄之氣,真是可惡!”

他的幕府長史李輔坐在旁邊的側席上默然聽著,一對眼珠兒卻灼灼然閃著亮光,不時地轉個不停。他是四年之前由司馬懿親自推薦給滿寵門下做幕僚的。這幾年來,滿寵對他的得力輔助甚是滿意,已然視他為自己的心腹“智囊”。

待得滿寵一口氣發泄完胸中的怨言之後,李輔才從容徐緩地開口說道:“大都督勿憂,俗話說得好,‘浮雲豈能遮白日?水落石出是非明。’王淩這等造謠中傷的伎倆焉能奏效!中書省孫大人、劉大人已經替您在陛下麵前澄清過去了。”

“是啊!多虧了孫大人、劉大人從旁巧妙化解——唉!本督真不知當如何感激他們才好。”

李輔瞅了一眼滿寵,“哧”地一笑:“大都督,您感謝孫大人、劉大人自然是該當的。但是站在孫大人、劉大人背後的那位真正的‘大貴人’,您似乎卻有些忘卻了。”

“哦?李長史您是說本督的親家翁——司馬大將軍嗎?本督怎會忘卻他呢?他與本督素來親如一家,本督再說什麼感激不感激的,反倒似是有些見外了。”

“是啊!司馬大將軍為人行事最是重情重義,‘見善如在己,助人若順流’,從來是‘廣施恩澤而不求回報’——李某也一向佩服得緊啊!”李輔緩緩而道,“不過,若是稍有一線機緣,李某相信大都督您和本人一樣,都會盡心竭誠地回報司馬大將軍的。”

“這個當然。”滿寵說著,眉頭卻忽地緊緊一擰,“本督覺得今年這朝廷裏似乎愈發有些‘邪門’了!李長史,你想——那王淩的為人如何,尚書台、中書省不知道嗎?陛下卻硬是非要把他塞到咱們淮南不可!那秦朗的本事如何,尚書台、中書省也應該清楚啊!陛下也是硬要把他派到關中司馬大將軍那裏去當什麼‘護軍’,結果沒幾個回合下來就喪師辱國了……”

李輔認真地聽著他的每一句話,眸中一陣精芒閃爍,心念一定,裝出若有所思的模樣,旁敲側擊地說道:“原來大都督您也發覺這些事兒有點兒蹊蹺?”

“是啊!確是有點兒蹊蹺。”滿寵重重地點了點頭。

李輔一言不發,起身走到書房門口,伸頭向外麵打望了一圈,看到並無他人,便將兩扇木門緊緊閉上。然後,在滿寵驚疑莫名的目光中,他緩步走回,朝滿寵附耳說道:“大都督,近日朝廷裏公然對外展示的那塊天降吉物——‘靈龜玄石’上的圖案拓文您看到過沒有?”

“都看到過了。”滿寵點頭應道。曹叡為了宣示魏室國祉悠長,乃是天命攸歸,對各大州郡的牧守也發放了“靈龜玄石”圖案拓文進行宣傳教化。

“那‘靈龜玄石’上有二十四字讖語,‘天命有革,大計曹焉;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您應該也不陌生吧?”

“唔……是有這麼一段讖文——怎麼?這裏邊有什麼蹊蹺嗎?”

李輔雙手一拱,麵色變得沉肅之極:“您大概有所不知,關於這‘靈龜玄石’上的二十四字讖文,還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它的原文內容是‘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是陛下為了厭惡那個‘討’字觸目驚心,才讓人將它偷偷篡改成‘計’字的,還自欺欺人地向外麵說,‘計’者,與‘濟’同音也。所謂‘大計曹焉’,即為‘大濟曹焉’也……”

滿寵霍然一震:“竟有這等事兒?”

李輔目光似電地直視著他:“千真萬確。”

滿寵亦是聰敏睿智之人,他在心底暗暗一陣咀嚼,“呼”地一下站了起來,變了臉色:“‘天命有革,大討曹焉;金馬出世,奮蹄淩雲;大吉開泰,典午則變’——這段讖文中的‘金馬’……‘金馬’卻是指喻何人哪?”

李輔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深:“滿朝文武當中,姓氏裏邊帶有‘馬’字的,就隻有那麼幾位——大都督您還沒猜出來嗎?”

“姓氏中帶有‘馬’字?難……難道是本……本督的那位親家翁?”滿寵的臉龐頓時變得煞白煞白的,“這……這不會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