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是問向他的兩個兒子的。司馬師上前細細一看那卦象、爻辭,喜形於色,道:“父帥,看來咱們此番征討諸葛亮,實乃天佑人從,無往不克!這同人卦上講,利涉大川。此話確是不假。孩兒得到消息,據稱蜀軍上下已然盡知諸葛亮病情危急,早就是人心惶惶、竊竊不安了!父帥何不乘此良機,潛軍進取一舉蕩平蜀寇?”
一聽此言,司馬懿的兩道長眉微微一顫:此子魄力十足,霸氣溢然,倒也堪稱折衝厭難之材,隻是稍稍有點兒好鬥之性。他在心底微一轉念,正欲開口。
“且慢。”司馬昭清朗異常的聲音使他不禁心頭一動,便默然側耳傾聽。
“大哥請看這同人卦第四爻爻辭:乘其墉,弗克攻,吉。這說明,整個戰局雖然對我軍大大有利,但近段時期還是慎於用兵的好,力求全師保勝,不宜急於一戰,以待底定功完之機。”
司馬懿微微點頭,司馬昭洞燭先機而臨事不惑,亦為一代韜略奇才。於是,他這才緩緩開口:“你倆的意見都不錯。依為父觀之,此卦、此爻乃是‘沉靜則吉,妄動則凶’之象,占卦之人不可貪一時之小利而誤失一世之大業,須謀定而後發,擇機出擊。諸葛亮雖然身患重病,但他部下十餘萬蜀軍士氣猶盛,豈可輕攖?真要潛軍秘討,也得待他真正身歿之後再相機而動……”
“父帥,諸葛亮他活不了幾天啦!”司馬師不禁提醒道。
“正是因為他正奄奄病重,才要更加防範。萬一他施出詐死誘敵之計怎麼辦?”司馬懿冷冷地掃了他一眼,“要沉住氣,靜觀其變——越是臨近最後勝利的關頭,咱們越要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說著,他又俯下頭去看了看那卦象爻辭,如同瞻仰一位先知一般,目光裏充滿了無限的信任和尊敬。敬卦、敬爻,在司馬懿心目中,就是敬天、敬道、敬命。他這一生幾乎可以不相信任何人,但他不會不相信案頭這本《易經》。它是他征戰決斷,處事謀略常用不誤的法寶,它引導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走近理想,所以他幾乎隻相信它。在前朝建安二十二年,三十八歲的司馬懿作為僚佐隨同魏武帝曹操西征益州,一日臨戰前為曹操占了一卦,乃是解卦,卦辭為:利西南。無所往,其來複吉。有攸往,夙吉。第六爻動,爻辭為:公用射隼於高墉之上,獲之,無不利。
根據卦象、爻辭,針對當時的戰局,司馬懿經過深入研究,全麵辨析之後,就向曹操進言:“此時劉備以詐力而虜劉璋,蜀人未必傾心附之也!而他竟不顧此情與孫權遠爭江陵,真乃機不可失矣!如今丞相驟克漢中,益州震恐,軍民不安,您若速速進兵臨之,敵必瓦解,全蜀可得。聖人不能違時,亦不可失時。請丞相明斷之。”然而曹操認為他年少心大,口出躁言,竟諷刺道:“人若無足,既得隴,複望蜀耶?”並未采納他的建議就收兵北歸了。結果他前腳剛走,劉備便與孫權達成和議而後腳趕來,出師劍閣關,殺掉夏侯淵,一舉搶占了漢中要塞,封住了曹操進蜀的西南門戶。曹操這時才悔悟過來,自知察言不慎,痛失良機,忍看三國鼎立之勢已成,卻又無力挽回,抱憾終身。臨終之際,曹操念及司馬懿言無不中,謀無不成,實乃棟梁之材,便調任他為曹丕的太子少傅,輔弼曹丕開基建業。追昔思今,司馬懿怎能不將《易經》倚為圭臬、奉為神明呢?
司馬師忍了又忍,最後還是開口稟道:“父帥您還是太過謹慎了。據咱們設在蜀軍中的眼線來報,諸葛亮的長史楊儀和他的先鋒大將魏延素有積怨,倘若諸葛亮一死,他倆說不定就會為爭權奪利而大打出手……這難道不正是我們乘隙而進的最佳時機嗎?”
“哼!師兒啊,你真是把諸葛亮想得太簡單了!區區魏延、楊儀二人,恐怕早已在諸葛亮的籌謀之中,難以成為破壞蜀軍安全的隱患了!你逮不到什麼可乘之隙的。”司馬懿看向他去,“為父也知道,你是急著催促為父擊潰蜀寇,立下大功之後再冠冕堂皇地響應董司徒、崔司空等的勸進九錫晉相之事吧?告訴你,古語講得好,唯聖人能內外無患,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你切切不可隻見其一,不見其二;隻見其外,不見其內;隻見其利,不見其弊……”
他正說之際,卻聽寢帳門簾外傳來了牛恒的呼聲:“大將軍,屬下有急事相稟!”
“進來……”司馬懿聽出牛恒的話聲裏似有一絲驚慌,便急忙答了一聲。
牛恒進了帳室之後便向司馬懿抱拳稟道:“大將軍,朝廷傳來八百裏加急快騎訊報,遼東太守、樂浪公公孫淵反了!他公然自立為燕王,並已起兵直撲幽州邊境而來……”
“怎麼回事?”司馬懿麵色劇變,“公孫淵他廢叔奪位還沒多久,朝廷亦以虛禮默許而羈係之,他怎地又會猝生異誌而割據作亂?”
“聽說……聽說是陛下頒下一道聖旨將他逼反的。陛下以明升暗降之法調他入京擔任太尉之職,結果一下便把他逼反了!”
“陛下這……這……這是想幹什麼?他不是給我大魏憑空添亂嗎?孫資、劉放他倆怎麼不阻止他?尚書台怎麼不阻止他?怎能由著他如此胡來?”司馬懿勃然怒道。
牛恒彎著腰認真稟道:“啟稟大將軍,據說陛下這道詔書是他自己親筆寫好後揣在龍袍裏帶上九龍殿親口對外發布的。中書省和尚書台當時都被弄了個措手不及,自然是阻擋不住了……”
“唉!這簡直是胡鬧嘛!對付那公孫淵,本帥早有計策在胸。如今陛下亂發詔書打草驚蛇,實在是……實在是棘手啊!”司馬懿咬牙忍住怒意,沉思片刻,又問道,“裴潛他們那裏作好了應付公孫淵之亂的萬全之備了?”
“恐怕還沒有……”牛恒輕輕地答道,“屬下稍後就以您的名義寫一封密函送到裴大人那裏去?”
司馬懿微微閉上了眼,沉沉地點了點頭。
這時,司馬昭卻雙拳一捏,失聲而道:“哎呀!壞了!父帥,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們為您勸進九錫晉相的事兒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這、這、這,您看……”
“唔……現在還能再去想什麼勸進九錫晉相之事嗎?說不定本帥稍後打退蜀寇之後,便要迅速拔兵北上,前去遼東平叛了。”
“那……父帥,您的意思是勸進九錫晉相之事暫時就擱下了?這……這怎麼行?”司馬師一愕,“依孩兒的意見,他們那邊該勸進還是得勸進啊!”
司馬昭看了他大哥一眼:“大哥……古語講:小不忍則亂大謀。看來,咱們隻有通知董司徒、崔司空、高廷尉他們,在父帥殄滅公孫氏之後再來推動此事了。”
“可……可是,你瞧董司徒、崔司空那一大把年紀,他們還撐不撐得到父帥從遼東班師回朝的那一天啊……”司馬師皺著眉頭說道。
“雖是如此,那也沒辦法!”司馬懿一錘定音,“牛恒,從現在起,你幫助本帥搜集一切有關遼東方麵的情報呈上來!”
“是!”牛恒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
他們正交談著,寢帳外一陣淩亂的腳步聲匆匆跑近。帳內諸人一下全都住了口,卻見門簾一掀,周宣麵色慌張地一頭撞了進來:“仲達!仲達!剛才西北夜空有一顆赤芒多角的巨星隕落了,而且落去的方向正是五丈原。”
“巨星隕落了?”司馬懿渾身一震,雙眼大睜,“難道……”
“諸葛亮死了!”周宣直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諸葛亮真的死了?”司馬懿喃喃地自語,“他真的死了?”
“不錯。大將軍若是不信,就請隨周某走出帳外一觀星象。”周宣恭然躬身而答。
刹那之間,司馬懿隻聽到自己心房深處仿佛有一塊水晶般的東西“叮”的一下粉碎了,一股尖銳的疼痛頓時刺激了他全身的神經……他頹然坐倒在胡床上,半晌緩不過氣來。
周宣雙手一拱,喜上眉梢,向他繼續講道:“周某在此恭賀大將軍了。諸葛亮已死,大敵已除,您自此可以安枕無憂了!放眼天下,再無他人堪稱您之敵手矣!”
司馬懿神色一凜,倏地一躍而起,一把抓住了他的袖角:“周師兄!關於諸葛亮已死的這個消息,您一定要守口如瓶,千萬不能外傳!”
“這……這是為何?”周宣大驚。
“倘若全軍上下聞知諸葛亮身亡的消息,一定會群情興奮,不顧一切地催著本帥趕快興兵前去攻打蜀軍。但諸葛亮乃是何等厲害的角色?他必會在自己身後留下相當淩厲的後招,誘使我軍自投陷阱。”司馬懿凜凜的目光緊盯著周宣的雙眸,麵色冷峻得出奇,“剛才本帥所占的那同人卦第四爻爻辭正是‘乘其墉,弗克攻,吉’。這恰巧是冥冥上蒼對本帥最冷靜的提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