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秦始皇不築道德之基而築阿房之宮,不憂蕭牆之變而修長城之役,當其君臣為此計也,亦欲立萬世之業,使子孫長有天下;豈意一朝匹夫大呼,而天下傾覆哉?故臣以為使先代之君知其所行必將至於敗,則弗為之矣。是以亡國之主自謂不亡,然後至於亡;賢聖之君自謂將亡,然後至於不亡。昔漢文帝稱為賢主,躬行約儉,惠下養民,而賈誼方之,以為天下倒懸,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歎息者三。況今天下凋敝,民無擔石之儲,國無終年之蓄,外有強敵,六軍暴邊,內興土木,州郡騷動,若有寇警,則臣懼版築之士不能投命虜庭矣!懇請陛下深長思之!

王元姬慢慢讀罷,蛾眉漸蹙,麵色微微變了:“夫君這一篇諫言疏固然寫的是峻直深刻,砭骨三分,堪稱為天下萬民而立言。妾身舉筆亦無處可改。隻是您萬一向上發出,觸怒了龍顏,又當如何?”

“愛妻以為為夫此疏乃是不擇人、不明時、不順勢而妄發耶?”司馬昭深深然注視著她,“為夫此奏一發,實乃公私兼顧,義利雙收也!你想,以公理言之,為夫職在議郎,自當義不容辭為社稷大業諫與諍,必會贏得天下士民歸心景仰;以私利言之,為夫此奏文筆中情中理,不偏不倚,剛柔得宜,魏室宿貴們終有嫉恨而無隙可乘,況且陛下本人又一向以開明之君自詡。”

王元姬玉頰上緩緩現出一種深沉莫名的笑容來:“聽夫君這麼一講,妾身終於明白了。夫君您公開呈上這一道諫言疏,實際上是在天下士民麵前彰顯我司馬家的清正精忠,親民恤士之高風亮節,從而為我司馬家更為廣泛地招納人心啊!”

就在司馬昭與王元姬在密室裏認真討論如何修改潤色那道諫言疏的同時,武衛將軍曹爽、虎賁中郎將夏侯玄、駙馬都尉何晏、吏部侍郎鄧颺等人正在夏侯府後花園的養心亭裏聚會交談。

夏侯玄站在案幾之前,身形微微前傾,左右兩手分別握著一支毛筆,同時在案幾上兩條絹幅麵上筆走龍蛇,灑興而寫——他右手筆下寫的正是何晏所著的《無名論》:“天地以自然運,聖人以自然用。自然者,道也。道本無名,故老氏曰強為之名。仲尼稱堯蕩蕩無能名焉。下雲巍巍成功,則強為之名。取世所知而稱耳。豈有名而更當雲無能名焉者邪?夫唯無名,故可遍得以天下之名名之;然豈其名也哉?唯此足喻而莫終悟,是觀泰山崇崛而謂元氣不浩茫者也!”

他的左手筆下同步而寫的卻是《道論》:“有之為有,恃無以生;事而為事,由無以成。夫道之而無語,名之而無名,視之而無形,聽之而無聲,則道之全也。故能昭音響而出氣物,包形神而章光影。玄以之黑,素以之白,矩以之方,規以之圓。圓方得形而此無形;白黑得名而此無名也。”

在旁人看來,夏侯玄雖是雙手同時揮筆而寫,然而其動作之疾緩、轉折之曲直、周旋之寬窄卻是合節合拍,一氣嗬成,毫無遲滯。右邊的《無名論》之字體寫得端方莊重、典雅古樸;左邊的《道論》之字體卻寫得輕靈圓融,瀟灑飄逸!一直靜靜觀賞著他寫完字幅的鄧颺不禁走近前來,幾乎忍不住伸出手指要去撫摸那條幅上的一行行墨汁淋漓的字跡,失聲嘖嘖歎道:“好精深的文章!好漂亮的書法!前朝名師梁鵠之方楷、一代鴻儒蔡邕之圓隸,俱不能及也!何大人,您也過來欣賞一下吧!”

那邊,麵色白若傅粉的何晏正將自己的雙手浸在侍女端上來的銅盆之中,撩著清水輕輕地搓洗著。他的聲音始終那麼溫綿如春水:“別催,別催,等晏淨過了手之後,自當過來向夏侯君討教討教。”

曹爽正負手而立,投目望來,瞧著何晏那皎白的雙手在透亮的清水中悠悠滌蕩,隨著淺淺的波紋漾起,亦不見一星半點兒的脂粉飄蕩散開。看來,他那一雙手的皮膚,果然是天生的白皙如玉,絕非塗脂抹粉所致。

夏侯玄慢慢擱下了雙手所執的那兩支毛筆,一邊打量著自己的這兩張字幅上還有什麼瑕疵,一邊似乎漫不經心地問鄧颺道:“鄧君,你還沒告訴我遼東戰事的情報呢!”

鄧颺聞言,急忙斂容正色,認真回答道:“武衛將軍、夏侯君,咱們派往司馬懿身邊的那個細作傳送回來的情報裏講,司馬懿在率兵圍攻襄平城之際,遇到了一場遼東數十年間雨期中持續時間最長的暴風雨,實在稱得上是天不相助。他這一仗打得很是吃力!”

曹爽聽了,冷冷而道:“是啊!與人相鬥,尚有可為之機;與天相鬥,司馬老兒縱有再大的本事,隻怕也力不從心吧!”

“難怪這幾日司馬子元連咱們以前時常舉辦的清談之會都不參加了!”夏侯玄還是一邊瞧著絹幅上自己所寫的那些濕沁沁的字跡慢慢被秋風吹幹凝固,一邊若有所思地言道,“正所謂父子同心,司馬太尉在外麵碰到了如此之大的難事,那司馬子元心裏恐怕也不會好受到哪裏去吧?”

“他心裏再不好受又怎樣?大概也隻能無可奈何地接受了!”何晏將雙手緩緩地從銅盆之中取了出來,拿過盆架邊放著的毛巾輕輕擦拭著自己的手心手背,眼底深處透出一絲深深的笑意,“你還別說,咱們桓老前輩呈進的這一招‘釜底抽薪’之計來得真是高明。早先吏部關於建議任命司馬子元為平蜀將軍,司馬子上為雍州別駕的文書草稿都已經擬好了,陛下卻乘司馬懿遠出征遼之機把司馬子元、司馬子上都留在了皇宮大內擔任近職。這不是分明把他兄弟倆扣在了京城裏當人質嗎?還有,陛下讓夏侯衛尉出任涼州刺史,同時又抽回了孟建入京到崇文觀賦閑,這也幾乎等同於斬去了司馬懿在關中軍政界中的一臂一膀。”

“唉,這也是朝廷迫不得已而施出的陰招!司馬氏盤踞關中多年,早把那裏經營得密不透風了!若是再讓司馬師兄弟繼續在那裏坐大成勢,萬一驟生異誌而與征伐遼東的司馬懿遙相呼應,東西並舉,誰還遏製得住啊!”夏侯玄沉沉歎道,“桓伯父的這些計策實在是務本務實,直中要害的宏謀大略啊!”

鄧颺聽著,臉上卻現出幾分不甘不服來:“這桓前輩本事雖大,但脾氣也不小——那一日他當著武衛將軍和夏侯君的麵商議削弱司馬氏黨羽之計策時,幾乎是他一個人在那裏大唱獨角戲,旁人簡直是一句話都插不上。還有,他那一副自居為尊,高高在上的姿態,仿佛把咱們都看成三尺孺子了。”

“唉,桓伯父他脾性一直都是這樣。”曹爽幹幹地一笑,“咱們做晚輩的,也隻有讓著他才行啊。”

夏侯玄雙目一抬,卻是精光閃閃地看向鄧颺:“鄧兄,玄並不認為桓伯父這樣的脾性有什麼不好!咱們關起門來是自家人,就該當有一說一,無遮無掩,這才顯出彼此之間的坦誠本色!咱們就是應當學習桓伯父這樣一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優點!這樣說來,何叔父,玄與您有些不同見解……”

“什麼事兒?”何晏聽了,不覺一怔,便隨手放下了擦手的毛巾,愕然而問。

“玄聽曹兄講,是何叔父您讓他上書建議陛下拆取長安未央宮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台的?”夏侯玄正視著他,毫不回避地講道,“您這些建議實有媚君誤國、勞民傷財之嫌。”

何晏卻倏地避開了他灼然的目光,隻是低頭直瞧著自己那雙洗得愈發白淨的雙手,徐徐言道:“夏侯君,你應該明白,咱們既要與司馬氏一黨相鬥,就一定要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若想取得陛下的全力支持,咱們就要在陛下麵前顯得比司馬氏一黨更為忠心。為叔讓曹昭伯進言建議陛下拆取銅人,徙來承露盤,修建柏梁台以延年益壽,也正是出於此意啊!”

夏侯玄慨然道:“何叔父,玄還是不能理解,您這樣做真的是對陛下竭誠盡忠嗎?玄倒認為您這是置陛下於不義,置百姓於困頓啊!咱們或許會一時獲得聖意的認可,但卻有可能會長久地失去民心啊!”

“在曆朝曆代的政局之爭中,究竟是予取予奪、威福無邊的聖意重要,還是虛無縹緲、一盤散沙的民心重要?這個問題在這裏還值得為叔來訓導你嗎?”何晏深深地看著夏侯玄,“清談是清談,現實是現實,太初,你可不要越談越癡了!”

夏侯玄沒想到一向口不離老莊、手不釋典章的這位表叔也會講出這般痞子氣極濃的話來,不由得一呆,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才好。

“好了,咱們也不必在現實政爭中把心弦繃得太緊了,為叔在這裏寫一篇深得清虛玄遠之妙趣的文章給你們讀一讀。”何晏彎下腰去,用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右手提起一支筆,在桌案上另一張絹幅上飛快地寫了起來:

夫稱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違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於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係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係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是故言君子則以無措為主,以通物為美;言小人則以匿情為非,以違道為闕。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惡;虛心無措,君子之篤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無身,吾又何患”?無以生為貴者,是賢於貴生也……

他正寫之間,鄧颺這時卻向曹爽說道:“武衛將軍您可知道麼?近來河內郡山陽縣中,有一批青年名士常在那裏聚會交遊呢……”

“鄧君講的是阮籍、嵇康、向秀、劉伶他們吧?”何晏忽然開口了,同時將手中毛筆輕輕擱下,“喏,你們過來看一看,這便是嵇康寫的《養生論》。”

夏侯玄應聲踱步過來,眼睛往何晏那張字幅上一落,目光立刻便被拉直了:“唔,好精妙的文章——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係於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係於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他可謂已是深得玄道妙理之真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