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色淫逸之弊習?誰叫你有這好色淫逸的資本呢?”沈麗娘看著他這副冷毅果決的表情,不禁連眼波裏都漾出笑來。雖然她在口頭上一直溫柔地反諷著石苞,但在心底裏,她對他這份有擔有當、磊磊落落的性格還是非常喜歡的。她伸手抻了抻石苞衣服的後擺,繼續調侃著他:“你知道麼?這幾個月來,京城的花街柳巷裏到處都流傳著關於你的讚詞——‘石仲容(石苞的字為“仲容”),姣無雙;易巾幗,恨作郎’!你若真是生為了女兒身,隻怕這京城裏的三千脂粉佳麗也盡會被你比了下去!”

“唉……就算獨占鼇頭又如何?皮囊生得再好看,終是無用!”石苞右袖一揮,大是不以為然,“以色事人,似龍陽、董賢之流,也不過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

他這一番話來得尖刻,直戳得沈麗娘心中隱隱一痛,身子一僵,雙手垂了下來,木然便道:“照你這麼說,奴身也是盆中之花,開不得長久了?”

石苞一聽,便知她犯了癡病,急忙轉圜而道:“麗娘你怎可這麼說自己呢?你也是卓文君一樣的巾幗女傑,豈是盆中之花可比的?”

沈麗娘這才破顏一笑:“可是石郎你卻遠非司馬相如之流的文士墨客可比啊!其實,那段流言讚詞也給你帶來了一些名譽呢。你知道麼?聽說何晏何大夫聽聞你的俊美過人之後,竟也萌生了與你一比雌雄的念頭呢……”

“何晏?吏部右侍郎何平叔?”石苞微微一驚,“像這樣的俚語流言怎會傳到他的耳朵裏去?你又是從哪裏聽說這件事兒的?”

沈麗娘語氣一窒,隔了片刻,才怯怯而又慢慢地說道:“鄧颺今天上午到奴身的香月閣裏聽曲來了……這件事兒,是他告訴奴身的。石郎你別生氣,鄧侍郎沒什麼惡意的。他聽到奴身講你是奴身的表哥後,還許諾給石郎你一個官職去當呢……這不,這便是他送給奴身的一張吏部通行符牌,說石郎你可以拿著它到吏部去找他。”

石苞接過沈麗娘從香枕底下摸出的那塊檀香木製成的吏部通行符牌,拿在手裏翻看了幾番,終於“當”的一下丟在了痰壺裏,不屑而道:“似他這樣的嗟來之食,石某怎會接受?鄧颺、何晏這些花天酒地、無所作為的浪蕩俗吏,石某一個也不會投靠的!”

沈麗娘“啊”了一聲,欲阻不及,隻得眼睜睜看著那塊吏部通行符牌被丟進痰壺裏,心頭暗暗感到一陣發酸,石郎他哪裏知道自己為了得到這塊吏部通行符牌在鄧颺那裏付出的代價啊?一想到鄧颺那老皮皺皺的像一頭癩蛤蟆趴在自己身上時的醜態,她就不禁一陣惡心!然而,為了給石郎鋪出一條入仕升遷之路,她已經付出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所能付出的極致。但是,今夜石郎卻將她費盡心血換來的這塊吏部通行符牌棄之如敝屣!雖然她事前也幾乎猜到了將會是這個結果,她也作好了承受這個結果的準備,可是她還是禁不住為自己白白奉獻出的那一切而有些黯然,有些心痛。她悶悶地在床沿上坐了半晌,幽幽地言道:“石郎,你有這般誌氣當然是好的。可……可是總得要上麵有人賞識你的誌氣、才氣才行吧?曹大將軍這一派你不投靠,那司馬太傅一派你也該去試一試啊……”

聽到她這麼一說,石苞微微愣住了。是啊!自己一直想像西蜀諸葛亮早年隱居南陽等待英主明君來“三顧茅廬”的念頭是不是真的有些太天真了?司馬懿這人,自己也曾聽到過他的不少雄奇事跡和精彩傳說,但他畢竟已是年過六旬的老夫了,自己這剛滿而立之年的青年能夠和他談到一塊兒去嗎?那……那就隻剩下他那兩個寶貝兒子司馬師、司馬昭了。可司馬師、司馬昭他倆萬一也是曹爽、何晏一樣的浮華虛驕之徒呢?他慢慢地定住了心念,盡量不讓自己去多想這些遙遠之事,微笑著伸手撫了沈麗娘披垂腰際的秀發,悠悠而道:“麗娘,你不用為我的仕途擔心。該來的人到時候他一定會自己找來的,該來的機緣到時候它也一定會自己跑來的。咱們眼下還是暫且在這溫柔鄉中、花柳叢裏及時行樂吧!日後我若是有一天真的完全走出了這翠香院,想要再回過頭來過一下這般的快活日子也不行了。”

說罷,他臉上忽又壞壞地一笑:“你去把嫣如和翠蘿她倆也喚過來,石某要問一問她倆近來在接客時又聽到了京中什麼消息。”

沈麗娘抹了一下眼角那淡淡的淚痕,柔柔地應了一聲,就在她提衫而起的時候,忽然轉過頭來問了他一句:“那麼,倘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完全走出了這座翠香院後,你會不會成為第二個不惜殺妻以求將的吳起呢?”

“我不是。我還沒有吳起那麼心腸冷硬吧……”石苞沉聲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日後我石苞無論闖蕩到哪般境地,都會在事定功成之後娶你入門為側室之妾,都會給你一個明明白白的名分的!”

沈麗娘沒有回答。她的背影隻是微微地顫了一下,就似一彎泉水,幹幹淨淨地流走了。

“哦?管兄,你這麼晚急著來找本座,就是要向本座推薦一個奇才?”司馬師剛開始走進書房裏坐下時還微微帶著些許睡意,等一聽完管輅講完來意之後,立刻眉峰一聳,提起了精神,兩眼一眨不眨地盯向他去。

“不錯。子元,此人風神俊爽、天資不凡,實乃非常之器、公侯之才呀!”管輅一邊“咕嘟咕嘟”地喝著壺酒,一邊眸光閃閃地向司馬師說道,“你不是讓管某在外麵隨時為你尋覓英才嗎?所以,管某一見到他,就急忙跑來向你推薦了。你相信管某,管某一定不會看錯他的。”

“他是誰?是哪家世族之後?”司馬師傾身過來,認真地問。

“他叫石苞,是一介寒士,目前正宿居在洛陽西坊花柳街翠香院裏。”管輅放下酒壺,抹了抹嘴,也是一本正經地答道,“正所謂‘芝草無根、甘泉無源’,是不是哪家世族後裔有甚要緊?依管某看來,恰因他是一代天縱奇傑自能白手起家而無須仰仗門資也!”

司馬師臉頰一紅,慢慢沉吟道:“管兄,聽你剛才所言,他也隻不過是做了些見義勇為、鋤強扶弱的善事,怎見得便成了非常之器,公侯之才?”

管輅“當”地將手中銅酒壺往地板上一擱,把臉一沉:“怎麼?子元你不相信管某的觀相識人之術?”

司馬師素來知道他脾氣甚大,也不好拂逆,便拱手笑道:“豈敢豈敢?來人啊——去喊寅管家和二公子來!”

過不多時,司馬昭和司馬寅就應召而到。司馬師便將管輅今天的來意講了,然後問司馬寅道:“寅管家,京城花柳街可有石苞此人乎?他的來曆到底如何?”

“石苞?大公子,這個人我們也關注過,您等一等……”司馬寅見問,隨手便從衣襟處拿出一本簿冊,輕輕翻開,邊閱邊答道,“京城各街各巷之中,近來流傳著一段俚語讚詞‘石仲容,姣無雙;易巾幗,恨作郎’就是指的這個石苞。在下等早已注意到他了,隻不過還沒來得及向您稟報。

“據在下等派人密查,他的來曆如下:此君乃冀州渤海郡南皮縣人氏,年未弱冠而父母雙亡,依附鄰裏采牧為生。後來從村莊塾師處攻讀經史,羨慕韓信、鄧禹一般的英雄豪傑,孤身出外四方遊學,東赴江淮,西至雍涼,甚至還到陸渾山靈龍穀拜胡昭先生為師,學成了一身文武全才。

“畢業之後,他心高誌大,拒絕了胡先生的薦書,返回故鄉渤海郡郡府從一個小小的倉曹小吏做起,任事倒也勤勤懇懇,斐然可觀。不料,正當他在郡府仕途順遂之時,竟查出了該郡太守韋貞有竊公肥私之穢行,於是就向州府告發了韋貞。但因韋貞與曹真、曹休等重臣素有同郡世交之誼,他當時呈上去的舉報信連當時的冀州刺史裴潛都不敢接受。於是,此事落了個不了了之。後來,韋貞也偷偷派了刺客去暗害他,不知怎地竟是始終不能得手。沒奈何,韋貞隻得栽了石苞一個細行不修,小節不謹的罪名將他驅出渤海郡官署。這些年來,他在河北一帶東遊西走,也曾進過一些郡守的幕府,終因那些幕主德淺量狹,庸碌無為,他最後都棄之而去了。

“近一兩年間,他進入京師,混跡於三教九流之中,從此不務正業,變得整日裏縱情聲色,逍遙度日。至於談到他有甚‘非凡之能,公侯之才’,這些卻從他的履曆中看不出來。不過,此人素來狂言不斷,去年司馬太傅奉詔赴遼平叛率師而出西明門餞行之際,他居然混了進來在外圍偷看了一番,回來後還對同房室友慨然而歎:‘嗟乎!大丈夫當如司馬太尉之所為,秉鉞萬裏而天子恭送,立功揚名而不負此生!’”

“夠了。”司馬師聽到這裏,微微頷首,瞧向司馬昭,問道:“二弟,依你之見……”

“大哥,此人要麼便是一介狂徒,要麼便真是一代奇傑!”司馬昭思索片刻,鄭重回答,“無論如何,咱們總得前去親自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才是!”

“好!為兄心底正有此意!”司馬師一掌拍在案上,將這事兒就當場定了下來,“在適當的時候,我倆一同前去細細實地近身考察他一番!”

說罷,他轉過身來,笑吟吟地看向管輅,吩咐司馬寅道:“管兄今夜不辭勞苦前來薦賢,師也在此多謝了。寅管家,您去後院酒窖裏挑選十壇西域進貢來的葡萄酒,送給管兄帶回去一解酒饞!”

晨霧如紗,曉風如刀。洛陽西城的城牆根下,何晏正衣袍翩翩地快步踱行著。他的身後,不遠不近地跟著幾個何府的仆從。

一陣涼風吹過他泛熱潮紅的雙頰,他卻絲毫感覺不到半點兒涼意。五髒六腑之內熱烘烘的,仿佛就要冒出火來。這正是他服了五石散的緣故。那種混合著石鍾乳、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的白色粉末,順著食道吞入身體,少頃之後便讓他五內如焚。然而,與體內這股“烈焰”一起旺盛起來的,是一種飄飄欲仙、翩翩欲飛的美妙感覺,讓人沉迷其中而幾乎無力自拔!而他也就隻能追尋著、體味著這種快感,在疾行中消化體內的“烈焰”,在疾行中享受欲仙欲死的體驗。寬大的袍袖因為疾走而在風裏飄蕩開來,朝暉的投影在石路上搖晃的影子忽遠忽近,何晏在淡淡的朦朧中優雅自若地笑了。

然而,打破了他這種感覺的是城頭上猝然響起的那一聲長嘯!那嘯聲如一劍穿空,錚然拔起,激烈軒昂,似壯士抽刀、將軍披甲,萬蹄如雷,大旗獵獵,海潮一般席卷而來!霎時間,何晏隻覺被人兜頭潑下一瓢冷水,刷地渾身一寒,五石散在體內揮發的灼熱隨即一掃而光!聽著那嘯聲餘音,他感到自己又若置身鐵血疆場,四麵殺聲滾滾,刀槍齊鳴,直撼心魄、直透肺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