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朱太守問些路上的情形,厚卿說:“此番出門,一來是奉父母親的命,特意到舅父舅母前來請安的,二來待到明年春天,就近去趕一趟考。但是甥兒一路下來,看了種種情形,把我肚子裏的功名之念,也灰去了大半!”朱太守聽了詫異起來,忙問:“外甥,你為什麼要灰心?”厚卿回答說:“舅父諒來也是知道的。如今聖天子,一味耽玩聲色,任憑那班奸臣,播亂朝政,把國事弄得糟而又糟。這還不算,從來說的,‘民為國本,本固邦寧’;如今據甥兒沿途目擊的情形,那百姓們吃的苦,勝過落在十八層地獄裏。這樣地糟蹋人民,不是甥兒說一句放肆的話,恐怕這隋朝的天下,也是不久長呢!”朱太守聽了,不禁歎了一口氣說道:“這情形,老夫做到命官,豈有不明白之理?無奈上有楊素、虞世基一般奸臣,橫行當道,愚弄天子,老夫區區一個太守,也是無能為力。但說雖如此,朝廷昏亂由他昏亂,外甥功名也是要緊,將來得了一官半職,正可以替朝廷整頓國政。”
厚卿聽了,隻是搖頭。榮氏伸手撫著厚卿的肩頭說道:“好孩兒!你路上到底見了些什麼,叫你灰心到這步田地?”厚卿說道:“舅母卻不知道,甥兒住在汴梁,耳目甚近,所有皇上一舉一動,甥兒都知道。當今煬帝自從第一次遊幸江都以後,回宮去日夜不忘記揚州的風景,再加一班後妃奸臣的慫恿,便要第二次遊幸江南,又因皇帝受不得路上的寂寞,要盡將宮中妃嬪帶去,預備盡情遊玩。又因嫌京城到揚州一條旱路,來往辛苦,便打算從水路走去。從京城到揚州,並沒有河道可通,若要走水路,除非漂海過去。皇帝帶了後妃漂海,究竟是一件危險事體,便有那湊趣的國舅蕭懷靜,出了一個主意:說大梁西北方原有一條舊河道,秦朝時候大將王離曾在這地方掘引孟津的水,直灌大梁,年深日久,如今壅塞不通,現在隻須多招人夫,從大梁起首,由河陰、陳留、雍兵、寧陵、睢陽一帶地方重新開掘,引通孟津的水,東接淮河,不過千裏路程,便可以直達揚州。煬帝心中正因司天監台官耿純臣報稱睢陽地方有王氣隱隱吐出,上衝房星,須天子親臨壓製。如今聽說可掘通睢陽地方,可以掘斷王氣,將來臨幸到睢陽,又不愁不把王氣壓住,便立刻下詔,傳征北大總管麻叔謀做開河都護,又傳蕩寇將軍李淵做開河副使。這位李將軍,是正直君子,他知道開河的事是要坑害生靈的,便推病辭職。皇上又補傳了左屯衛將軍令狐達,充了副使,在汴梁地方立了開河公署。各處頒發文書,號召人夫。不到半年工夫,已招得丁夫三百六十萬人;另選少年有力的人,充節級隊長,監督工程。可憐連那老人小孩和好人家婦女,都被官家拉去,專做燒飯、挑水、縫衣,洗濯等事務,一共掠去五百四十三萬人,一齊動工。那班丁夫,既被官家捉去,有那節級隊長手裏提著刀棍督看著,早夜不休地做著苦工,隻得拚著性命一鍬一鍬掘去,一天到夜,不敢偷懶,個個弄得腰酸背折,力盡筋疲。若稍稍遲延,不是捆了重打,便是綁去斬首。看他們在那裏做工,人人臉上露著驚慌的顏色。每日天未大亮,便要動工,直掘到天色烏漆也一般黑,才許住手。夜間又沒有房屋居住,河邊草地,隨處安身。晴天日暖,還勉強可耐,若遇到雨雪天氣,那班工人便直立在大雨地下,不住地向爛泥地上爬挖,弄得渾身沾滿了泥土,好似泥鰍一般。不多幾天,那般工人究竟都是血肉之軀,如何敵得風寒雨雪?早不覺一個一個的病倒了。無奈那管工的官員,凶狠萬分,任你病倒像鬼一般,也不能逃避工作。而且越是害病的工人,越是無力工作。那班隊長見了無力工作的,越是打得凶惡,皮鞭下去,一條一條的血痕,打得那班工人和鬼一般地嘶叫著。那河道裏,每天倒下去死的人,橫七豎八,滿眼都是。這情形看在過路人的眼裏,任你是鐵石人也要下淚的。可恨那班督工的官員,隻顧官家工程,不顧百姓性命,那班丁夫死了一批,又補拉上一批。後來死的越多,拉的人也越多了。一處地方,能有幾多精壯的男子?看看那男子拉完了,隻得將那老幼婦女一齊拉來搬泥運土,便是住在鄉僻小地裏的小家婦女,也沒有一個人能免得。那班老弱婦女,越發熬不起苦;不多幾日,便死了無數。那屍身填街塞巷,到處哭聲不絕。甥兒一路下來,隻在死人堆裏走去。有那心腸軟些的縣官,便另雇人夫,借用開河道裝泥土的車子,先將屍骸搬運到荒野地方去埋葬。一天裏邊,還是埋的少,死的多,一路來,北起河陰,南至雍丘,那抬死人的和抬泥土的相伴而行。舅母請想想,這種淒慘的情形,果然是那些做官員的凶狠暴厲,但若遇到聖明當道,不貪遊樂,雖有奸臣,也不可憑借了。如今昏君在上,奸臣在下,甥兒是生性憨直的,便是考取了功名,得到一官半職,在奸臣手下討生活,也決弄不出什麼好處來的,倒不如埋頭讀書,不求功名,養得才華,待他日去輔佐聖明。不啊,仗著書生的本色,去上他一本萬言書,盡言竭諫,也不失為一個忠義的秀才。”朱太守聽了,拍著他外甥的肩頭,說道:“好一個有誌氣的孩子!隻怕舉世渾濁,一人獨清,你上了萬言書,非但得不到好處,反惹下大禍來,倒不是玩的。我勸你還是莫問是非,多喝幾杯酒吧!”說著,招呼丫鬟替厚卿斟上酒,舅甥兩人,傳杯遞盞,歡笑痛飲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