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誇國富海市陳百戲訴衷情明燈映紅顏
申厚卿住在他舅父內衙裏,一連十多天不得和他表妹說一句知心話兒,心中鬱鬱不悅,便起了歸家之念,當時向他舅父告辭,被他舅父說了許多挽留他的話,又說自己要趕上前站迎接欽差去,托他甥兒照看衙署。這一番話,不容厚卿不留住下了。他舅母榮氏,也把厚卿攬在自己懷裏,一手摸著他脖子,嘴裏好孩兒長好孩兒短地哄著他。又說:“外甥哥兒住在外麵客房裏,清靜寂寞,怨不得你要想家了。”說著,便回過頭去對一班丫頭說道:“你們快把外甥哥兒的鋪蓋搬到花園裏西書房去!住在裏麵,俺娘兒也得常見麵熱鬧些,沒得冷落了我這孩子。”隻聽得一班丫鬟噢的答應了一聲。
當天晚上,厚卿果然搬在內廳的西書房裏住。到二更時分,忽聽得紗窗上有剝啄的聲息,厚卿急開門出去看時,見嬌娜小姐扶著一個丫鬟,站在月光地下。看她含著笑向厚卿點頭兒,月色映在她粉龐兒上,嬌滴滴越顯紅白,厚卿癡癡地看出了神,也忘了邀她們屋裏坐。倒是那丫鬟撲哧地笑了說道:“客來了,也不知道邀俺們屋裏坐,隻是目灼灼賊似的瞧著人!”一句話提醒了厚卿,道:“啊喲!該死,該死!”忙讓嬌娜屋裏坐下。這時厚卿坐在書桌前,嬌娜背著燈兒坐,兩人默然相對,滿肚子的話抓不住一個話頭兒。半晌,厚卿便就案頭紙筆寫成七絕兩首。嬌娜轉過身去,倚在桌旁,看他一句一句地寫道:
亂惹祥煙倚粉牆,絳羅斜卷映朝陽。芳心一點千重束,肯念憑欄人斷腸?
嬌姿豔質不勝春,何意無言恨轉深。惆悵東君不相顧,空留一片惜花心!
厚卿才把詩句寫完,嬌娜急伸著手去把箋兒奪在手裏,笑說道:“這是說的什麼?”厚卿道:“這是我昨天在花園裏倚著欄杆看花,隨嘴謅的爛詩,如今妹妹來了,我便不怕見笑,寫出來請妹妹修改修改。”嬌娜聽了,由不得把她的朱唇一撇,說道:“哥哥哄誰呢?這上麵的話,明明是怨俺冷落了你。”一句話說得厚卿低頭無語。停了一會,厚卿便說道:“妹妹自己想吧,六年前我住在妹妹家裏,陪妹妹一塊兒讀書的時候,俺兩人何等親熱?如今六年不見,誰知妹妹人大誌大,見了我來了,給你個五日不理,十日不睬,這叫我如何能忍得?妹妹知道的,我母親早已死了,父親自從娶了繼母以後,漸漸地把我冷淡下來;我在家裏,一個親人也沒有,這六年裏麵所念念不忘的,隻有一個妹妹。如今妹妹又不理我,我沒得別的望了,隻有回家去悶死罷了!”厚卿說到這裏,不由得他音聲酸楚起來。嬌娜聽了,隻微微地歎了一口氣說道:“俺冷淡哥哥,原是俺不是,但哥哥也須替俺想想:一來,俺做女孩兒的年紀大了,處處須避著嫌疑;二來,俺如今家裏也不比從前了,自從爹爹娶了幾位新姨兒在家,人多嘴雜,俺平日一舉一動,處處留神,還免不了她們說長道短。如今哥哥來了,她們打聽俺和哥哥是自幼兒親熱慣的,便處處看冷眼留心著,倘有什麼看在她們眼裏,不說別的,隻是那六姨兒,是俺爹爹最得寵的,隻須她在俺爹爹跟前吐出一言半語,那我便休想再活在世上了!哥哥卻不知道,如今俺家裏已是顛倒過來了;俺母親雖說是一家的主母,卻拉不住一點權柄。大姨兒當了家,俺母女二人,便須在別人手下討生活。那六姨兒又愛在俺爹爹跟前拿俺母女湊趣兒,自從她進了門,滿家裏攪得六神不安。俺父親和俺母親,常為這個生了意見。他兩老人家,麵和心不和,撇得俺母女二人,冷清清的!”嬌娜小姐說到這裏,也便把脖子低了下去,停住了說話。屋子裏靜悄悄地半晌;那丫頭催著道:“小姐來的時候久了,怕老夫人查問,俺們回房去吧。”嬌娜小姐才站起來,說了一句:“明天會。”慢慢地走出房去。厚卿好似丟了什麼,急站起身來要上去留住,心想又不好意思。嬌娜小姐已走出屋子去了,他還癡癡地對著燈光站在屋子中間,動也不動。
從這一晚以後,嬌娜小姐便常常瞞著她母親,由丫頭伴著在黃昏人靜時候,悄悄地到書房裏來會厚卿。他二人見了麵,不是談一會從前年幼時候的情景,便是談談家務,談來談去,他二人總覺得不曾談到心坎兒上。嬌娜小姐又是多愁善悲的人,她談起自己在家裏孤單和身世來,便慘淒淒的十分可憐;厚卿聽了,也找不出話來說勸她,隻是大家默默地坐一會便散去了。
厚卿見嬌娜去了,便萬分牽掛,待到一見了麵,又找不到話說。嬌娜又怕母親知道,隻略坐一坐,便告辭回房去了。
厚卿偶然到內堂或花園裏走走,遇到了飛紅或是眠雲、漱霞這一班姨娘,大家便和一盆火似地向著他,拉住他便向他打聽隋煬帝的故事。厚卿便說隋煬帝西域開市的故事道:“煬帝自從奪了皇帝座兒,強占了宣華夫人以後,日夜窮奢極欲,在宮中行樂。無奈他做晉王的時候,在外麵遊蕩慣了;如今他困住在深宮裏,任你成群的美人終日陪伴他嬉笑狎蝶,他總覺拘束得心慌。這時隋朝正在興旺的時候,西域各路鎮守的將軍,齊上文書,報說西域諸國,欲和中國交市。煬帝打聽得西域地方出產奇珍異寶,又欲親自帶著妃嬪到西域地方去遊玩一趟。隻因皇帝這個念頭,便平白地糟蹋了千萬條性命。京城離西域地方,足有三千餘裏,一路沙草連天,荊棘遍地。天子的乘輿,如何過得?便由沿路各州縣拉捉人夫,開成禦道。從京城出雁門、榆林、雲中、金河,不知費了多少錢糧,送了多少人命。又有吏部侍郎宇文愷湊趣,打造一座觀風行殿。禦道雖造成,路上卻沒有行宮別館,山城草縣,如何容得聖駕?這觀風行殿,是建造在極大的車輪上;那行殿裏足可容得五七百人,四圍俱用珠玉錦繡,一般的有寢宮內殿,洞房曲戶。妃嬪宮女,一齊住在車裏。車在路上行著,車內歌舞的歌舞,車外吹打的吹打,一天行不上二三十裏,便靠山傍水地停下。隨行軍士五十多萬人,一路上金鼓喧天,旌旗蔽日。到了夜裏,連營數百裏,燈火遍野,都圍繞著觀風行殿紮下。煬帝一路遊去,到一處便召集群臣遊山玩水,飲酒賦詩,若見有山川秀美形勢奇勝的地方,便流連著幾天不行。後麵輜重糧草,和各處郡縣所貢獻的物產,堆山積海,拉捉了上萬的人夫搬運著。
“看看走到金河地方,正是一片沙漠,一陣大風吹來,塵飛沙湧;煬帝避入行殿中,許多妃嬪,在四周圍住,居然風息全無。煬帝坐在肉屏風裏,一邊看著美人,一邊飲著酒,十分快樂。無奈那班美人,都是怯生生的身體,遇見沙漠北狂風,不獨是翠袖衣單,那灰沙塵土,依著風勢,穿簾入幕,那班妃嬪滿頭都罩著黃沙,粉腮朱唇,都堆積起塵垢來。煬帝看了,心中不快,便有內侍郎虞世基出主意,在行殿外造一座行城,高有十丈,一般地開著四座城門,下麵裝著車輪,把行殿圍在中央,用大隊兵士,前推後挽。果然風沙全無。逢到天氣晴和,煬帝便走上城樓去,和百官飲酒望遠,那行殿和行城在禦道上緩緩走著,一路遠山近林,都向城邊抹過。煬帝到快活的時候,便提筆賦詩,百官們都搶著和韻,皇帝便各賜黃金彩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