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瑪緩緩轉頭,仰頭看著那人:“叔叔,我沒事。”身子卻向前倒了去。
這是個猜不出真實年齡的老人,一臉滄桑,可這一下行動卻快得很,幾步上前,接住了愛瑪,把她抱起,有點吃力地往自己的車上走,司機下來幫忙,拾起了老人丟在地上的拐杖,把愛瑪放在後座,看著他們的背影,倪星星忽然間心頭升起股異樣,跟著往前走了兩步,那老人似有所悟,回頭:“小姐,能麻煩您扶著她的頭送她一程嗎?”
似乎剛才太過花費力氣,引得呼吸不暢,他捂著胸口咳了兩聲。
司機說:“先生,您還好吧?”
司機想過去扶住那人,卻因扶著愛瑪騰不出手來,期待地看倪星星:“倪女士,能麻煩您嗎?”
倪星星上前,進到車內,托住愛瑪的頭。
那老人已經咳得直不起腰來。
司機過去,把他扶到副座之上,把泡了草藥的玻璃杯遞給他,他喝了一口,喘咳才慢慢停了下來。
“快走,快去醫院!”他說,“送愛瑪去醫院!”。
他的後腦勺就在倪星星的前麵,花白的頭發,領子高高的,擋住了布滿皺紋的脖子,車子開得不穩,微微有些晃動,他卻坐得筆直。
愛瑪的傷口並不深,方格子手帕係在脖子上,血已經止住了。
車子一路前行,霓虹燈斑駁的光影透過車窗進入,讓前麵人花白的頭發隨燈光變幻著顏色。
忽然間,前邊有輛車打橫裏一滑,車子猛地一停,車內人一起往前衝,倪星星勉強扶住愛瑪,控製她不讓她滾下,自己卻往前撲了去,那老人也往前撲了去,領子下拉,脖子露了出來,一顆黑色的痣衝入她的眼簾。
她心中忽遭劇震,腦子一片空白。
有聲音從空中傳來:星兒,來,騎在我脖子上,你高高的,比爸爸還要高,你就能看得見了。
爸爸,你脖子上有顆東西,是黑色的星星嗎?
對啊,爸爸把星星掛在脖子上,脖子有兩顆星星,一個大的,一個小的。
哈哈,爸爸騙我,我才是爸爸的星星。
她垂下頭去,看見自己的雙手在顫抖,模糊之中,變成了一雙小小的手,扶在他的脖子上,那時,脖子上還沒有皺紋,光滑粗壯,隻有那顆痣,黑得發亮。
她怔怔直視,他反手到脖子上,枯瘦的手把領子拉高,遮擋住那顆痣。
車子停了,醫院的護士抬了單架過來,把愛瑪抬進了醫院,司機跟了過去,老人也跟著走了兩步,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倪女士,謝謝您,我讓人通知您的助理,他們馬上就趕過來接您了。”
他右手拿了拐杖往前走,步子有點跛,身材矮了許多。
“爸爸……你是爸爸嗎?”倪星星聽到了自己語調在顫抖。
他頓了頓,繼續往前走,步子卻蹣跚緩慢,拄拐杖的手輕輕地抖。
奇異的感覺衝入倪星星的腦子裏,讓她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鼻腔間充滿了酸澀:“你就是爸爸,我站在你麵前,你都不認我了嗎?”
砰地一聲,拐杖跌落,他緩緩轉過身來,取下了臉上的墨鏡,是張陌生的臉,可那雙眼睛,還是舊時模樣,無可奈何而溫和,他巍顫顫往前兩步:“星兒。”
倪星星幾步上前,仿佛變成了小時侯,時光回到從前,撲進他懷裏:“爸爸,你去了哪裏?為什麼不回家?”
他的肩胛骨薄得驚人,幾乎沒有肉,衣服空蕩蕩的,人也矮了一截,似乎倪星星能把他抱起。
可她知道,他依舊是他。
“我病了,國內治不好的……”他咳了兩聲,胸腔鳴響:“不想給家裏添麻煩……”
身上依舊有那股好聞的味道,比小時候淡了一些,有點煙草味,又有墨水的味道,更多的卻是藥味。
“您為什麼變成了這幅樣子?”那種討厭之極的酸澀又來了,有液體湧在眼角,卻在那兒停住,依舊哭不出來,倪星星卻已習慣。
“隻有這樣,在這兒才有身份啊。”他輕拍她的肩膀:“對不起……一直想來找你們,可病一直沒治好,一直在反複,人也變成了這模樣……我怎麼敢來找你們?”
“不,您還在,隻要您還在……”她舍不得鬆開,怕一鬆開,又隻是酒店床櫃,牆角衣鏡,一場空,一個夢。
肩膀有物,是他在拍了拍她的肩膀:“星兒……”他語調無可奈何,像以往一樣,“別這樣,這麼多人看著!”
她鬆開了他,看了看周圍,周圍的人圍成一圈,朝這邊指指點點,場景真實而熟悉,她頓時放心,喃喃地說:“原來這不是一場夢?”
他垂頭,轉過身去,聲音染了濕氣,後背微微抽動:“不,星兒,不是夢,我在這裏,在你麵前。”
他舉袖抬高,在眼角擦了擦。
司機過來,告訴兩人,說愛瑪並無大礙,打了麻醉後,醫生在給她縫針,要過兩個鍾頭才醒來,還說打了電話叫愛瑪的姐姐過來照顧。
“先生,要不然我先送您回去吧,到了吃藥的時間了。”司機說。
見倪星星一臉疑惑,司機解釋:“倪小姐,孫先生身體一直不好,每天定時吃藥打針,那種藥是經過特殊熬製的,隻能回去再吃。”
司機去開車,老人回頭,見倪星星眼都不眨,笑了笑:“你也跟我回去吧?我住的地方離這兒不遠。”
“他叫您孫先生?”
“對,我現在叫孫榮。”他垂頭,欲言又止,抬起頭來:“星兒,私底下你可以叫我爸爸。”
老人臉上的忐忑讓她心酸,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孫先生。”
那是近郊的獨棟小樓,有寬大的草坪,濃蔭密布,走進屋子,有股淡淡的藥香飄來,穿著斜襟衫的下人端了藥上來,輕輕地放在他麵前,另一位則拿來了五色碟子裝好的果脯,藥好像極苦,他喝了一口,吃一個果子,再喝一口,將五種顏色的果子吃完。
剛剛好五口,一口不多,一口不少。
灰白的臉色才好一些。
把果脯推到她的麵前:“星兒,你也吃點,對身體有益。”見倪星星拿了顆紅色的,搖頭,笑:“還是像以前一樣。”
她把那果脯放進嘴裏,隻覺香甜可口,美味之極。
他告訴她,當年他生了重病,那種病隻有國外的特效藥才能治,那藥進口,價錢已經翻了幾倍,他不能告訴家裏,她媽會不顧一切救他,花光家裏所有的錢,那時,姥姥也生病了,他不能再增加家裏的負擔,剛好,有個偷渡的機會,隻有這樣,他才有一線生機,和幾名好友偷渡來到美國,正好唐人街有個叫孫榮的死在了公寓,他和他長相差不多,他頂替了孫榮的身份,慢慢賺了些錢,做了整容手術,改頭換麵徹底頂替了孫榮。
“我想回去找你們的,但我現在這樣,病也沒好,怎麼能去找?”他咳了兩聲,接過下人遞過來的紙巾擦嘴,削瘦的肩膀輕輕抖動:“星兒,你那麼有出息,成了明星,我更不敢找你了,如果有人知道你有個偷渡的爸爸,會影響你的,何況我當時用了不怎麼光彩的方法留下來,不能和你相認,隻會拖累你,我知道你來到美國,隻想看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剛好朋友的女兒在你們劇組做事……”
“好,我們很好,媽媽也很好,隻是幾年前車禍,她的腿不好了。”她看清他眼角的悔恨,趕緊說:“做了理療,現在好多了。”
“星兒,對不起。”他埋下了頭,用手掌捂住了臉:“對不起,爸爸真是沒用,我是世界上最沒用最沒有承擔的父親。”
遲疑了一會兒,她伸出手去,撫上他的肩膀,枯瘦如材,硬得硌人。
隻要你還在就好。
倪星星心想。
依依不舍告別之後,還沒回到酒店,倪星星就打電話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可電話怎麼也打不通,想必她外出電話放進了袋子裏聽不見,她發了短信過去,也沒見回複,但這絲豪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正好此時,費晚的電話進來了,解釋了他的去向,原來,他發現那位瘋狂粉絲不是一個人來的,還有個同伴,當時他看到了那位同伴,跟了過去,查到了他的地址,當時情況不方便聯絡,他說完,電話那頭一陣沉默,隔了半晌說:“對不起。”
倪星星說:“沒關係,你知道嗎?我見到爸爸了……”
她把剛才的事說完,那邊聽到輕微的喘息聲:“對不起,我沒有陪你。”
她輕聲說:“費晚,我想讓你見見爸爸。”
他似乎在考慮,電話那頭轉來重重的呼吸聲,讓她的心情忐忑起來,在她等得有些失望的時候,他的聲音傳來:“好。”
倪星星放下心來:“費晚,你真好,爸爸見到你,一定會喜歡的。”
又是一陣沉默:“是嗎?那是我的榮幸。”
倪星星笑了:“費晚,你別擔心,爸爸很好相處的。他說以後我什麼時候來都可以,你什麼時候有空?對了,這幾天拍完之後就沒有了,我隻有幾句台詞的,拍完之後咱們來看他,等他病好一點,我們一起回國,媽不知道有多高興……”
倪星星說得口幹舌燥,才發現費晚已經很久沒有出聲了。
“費晚?費晚?你在聽嗎?”
仿佛忽然驚醒:“在的,你說吧。”
“你怎麼啦?”
“沒什麼,我在想……”聲音有些遲疑:“要是你爸爸不喜歡我怎麼辦?”
原來他擔心這個?這麼自信的一個人?
倪星星忍不住笑出聲來:“怎麼會,不會的,他怎麼會不喜歡你?我喜歡的,他都會喜歡。”
“那好吧,你來安排,什麼時候都行。”他說。
“費晚,咱們遲早都要見家長的……”倪星星說。
“哦?是啊,遲早都要見的……”那邊語氣低沉下來,有點冷淡。
他性格如此,倪星星也不見怪:“費晚,你什麼時候回來?咱們商量一下約個時間。”
“好……”似乎遲疑了一會兒:“你爸他……喜歡我什麼打扮?穿西裝行嗎?”
倪星星怔了怔,她已經不記得爸爸喜歡什麼了,隻記得他高大的身影,逗她玩時嘴角有溫柔笑意,清俊雋永,永遠的深藍格子衫。
“爸爸都會喜歡的,隨便你穿什麼……不,你還是過來吧,我給你挑挑,爸喜歡隨意一點,但是今天看見他,他穿了西裝,也許喜歡正式一點?”倪星星說。
“好吧,我這就到酒店了。”
倪星星洗漱完畢,費晚正好到了,開了房門,他手上少見的有束鮮花,粉藍馨香,襯他雕般的臉,一身黑衣,視覺衝擊很大讓她有時光錯亂之感。
花遞到了她的手上,他認真地說:“我查過網上,百分之九十的女孩子都喜歡鮮花,剩下百分之十是對花粉過敏的,普通的花你一定不喜歡,但這是新品種,從荷蘭運來,香味和你平時擦的香水差不多……”
見她不出聲,隻盯花看,遲疑地問:“喜歡嗎?”
倪星星接過,跳了起來,整個人掛在他脖子上:“費晚,我喜歡,你送的,我都喜歡。”
他隻是任她掛著,“先把花插好,要不都謝了。”
倪星星捶了他的肩窩一下,跳下來找了玻璃杯插花,屋內燈光盈盈,花瓣成了冰藍之色,好看得很。
“想不到這次來美國,就遇到了爸爸,費晚,你真是我的幸運星……”她摸著柔軟的花瓣,輕聲說:“如果沒有你,我還在當替身呢,現在又遇到了爸爸,費晚,都是因為你,如果沒有你我怎麼辦?謝謝你。”
他垂頭看地板,手插在褲袋裏,蹭地板的腳尖停了一下:“當然,我是誰?”
倪星星整個晚上都在笑,在夢中醒了好幾次。
………
愛瑪的替戲已經拍完了,她脖子上的傷並沒有影響拍戲進度,倪星星的戲並不多,拍得十分順利,幾天的戲結束之後,大家約好在孫榮家裏相聚,莫尼卡和文沛平夫妻和愛瑪原來就認識,也被邀請了,當初計劃隻是個小型的聚會,但消息不知道怎麼傳了出去,知道的人越來越多,有些人不請自來,要求參加聚會,說已經好長時間沒看見孫先生出來活動了,想趁這個機會見見他。
倪星星這才知道,原來孫榮這個名字,在唐人街影響力極大,不少人曾經得到過他的幫助。
聚會這天,他們幾人到的時候,甚至看到穿便裝的洋人警察和他握手寒暄。
愛瑪在台階上迎接客人,見他們來到,輕聲告訴了孫榮。
孫榮和幾個商人寒暄,轉身迎了上來,視線先落到倪星星身上,再落到了費晚身上,時間長了些許,回頭問:“星星,這位就是你說過的費先生?”
“對,是我。”倪星星還沒說話,費晚已經伸出手去。
語氣清冷生硬,倪星星是知道他性格的,緊張地盯著。
孫榮失笑,隔了一會兒才伸出手去相握,溫和地說:“星星說了,你幫了她不少,先謝謝你。”
倪星星噓了一口氣,也笑了,見費晚臉上僵硬沒褪,扯了扯他的衣袖。
他垂頭看了她一眼,抬頭扯著嘴角咧嘴,好歹露出了兩排大白牙。
有什麼辦法,他就是這樣,對不熟的人能給個笑臉就算不錯了。
孫榮好脾氣地笑,把他們領進屋子,向眾人介紹他們,說倪星星是已故好朋友的女兒,他視如已出,來唐人街拍戲,以後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屋裏的人都舉杯點頭恭賀,祝他找到了故人之女。
有認識倪星星的人向左右人介紹,說她是國內新晉女星,很出名的,就有幾位年青人過來要求簽名,被孫榮攔下了,說今天私人聚會,不能打擾客人,那幾個年青人打了幾個哈哈,各自玩樂去了。
隻能被介紹是‘故人之女’,倪星星有點失落,但看見花白頭發下一臉歡容,把那點失落拋到腦後,隻要是他,是別人的名字又怎麼樣?
原來孫榮所說的賺了點錢是賺了大錢,他有個生物科技公司,研製的幾種特效藥極為成功,但為人極為低調,是唐人街裏的隱形富豪。
倪星星隱隱看出孫榮的實力,隨著聚會上各路小道消息傳入她的耳裏,應邀而來的客人對他不時流露出尊敬的神色,她還是暗暗吃驚,又有些得意。
當丁闌穿一襲藍色晚禮服挽著施一航的胳膊走進來的時候,她還是震驚了。
丁闌穿著精致的晚禮服,身材玲瓏有致,優雅動人,眉眼雖然清淡,但哪還有身穿白袍職業裝時的冷冰冰不可靠近?
施一航卻依舊合體西裝禮服,精英派頭十足。
他一走進,好幾個手裏握了酒杯的中年人放下手中的杯子,迎了上去,寒暄聊天,很熟的樣子。
丁闌站在他旁邊,不時插上兩句,兩人珠聯璧合。
倪星星震驚之後,莫名鬆了一口氣,側頭看費晚,他也在望著兩人,眼眸深邃,她走過去挽住他的胳膊:“放心了吧?”
費晚垂頭,皺眉:“放心什麼?”
倪星星垂頭笑他的假裝,說:“有熟人來了,咱們去打個招呼?”
費晚不情願,說:“和他們熟得很嗎?”
倪星星拉他往前走,來到施一航兩人身邊,先叫丁闌,丁闌回頭,先瞧施一航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星星,你搬了之後,好久沒見了,來美國出差,和孫先生的公司有合作……”
倪星星挑高眉:“是啊,好久沒見,人都會變,哈哈……“
丁闌拿手指擰她:“別胡說!”眼角卻瞄施一航。
施一航似有所感,回頭看她們,走了過來,攬住丁闌的腰,在她額頭吻了一下,向倪星星等點頭。
夕日舊情,已有新的歸宿。
倪星星真心替兩人高興,倚靠在費晚身上,把手背伸了過去,費晚皺眉看了她半晌,終於伸手接過,嘴唇上印。
在眾人麵前秀恩愛,哪是他的範兒,今天破例,有情敵在場,想必經過了無數的心理鬥爭,她心裏已經笑得打跌。
和丁闌閑聊了幾句,各自說了近段時間發生的事,丁闌說起為什麼來參加這個聚會,說孫榮先生已經隱居很久了,研究院想和他的公司合作,早就想拜訪他,怎麼也不得其門而入,好不容易聽說他有公開宴請,托了關係才搭上路子進來。
倪星星問她什麼課題這麼重要?
她隻笑笑不答。
倪星星知道自己的,既使她解釋她也聽不懂,也不再問,看向遠處,隻見孫榮被幾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圍著,手拄拐杖,神色很淡地說著什麼,一直搖頭,燈光轉暗,他花白的頭發似乎披上了銀光,在她的記憶當中,年青的他身體壯碩挺直,卻從沒有這種被人眾星拱月之時。
幾個中年人神情激動起來,像求著什麼,他隻把拐杖一拄,撥開他們往樓上走去,倪星星幾步上前,聽見他們搖頭:“哎,孫公不願意,這可怎麼辦?”
“對啊,沒有他起頭,事情怎麼能辦得起來?”
“他真的想把公司結束了?”
“那麼大的家業,怎麼能說結就結?”
“底下人還要吃飯的。”
倪星星回頭,費晚在不遠處拿酒杯喝紅酒,她想了想,沒有打擾他,自己往樓上走了去。
二樓寂靜無人,和一樓相比,像兩個世界,長長的走廊直通往前,地板光可簽人。
輕輕踩在上麵,聽得見腳步踏踏聲,她試探著往前走,想喊爸爸,想起他的話,隻叫了兩聲:“孫先生,孫先生?”
沒有人回答,長廊陰影仿佛要把人吞噬,她忽然間有些害怕,提高了聲音再喊,冬地一聲,似乎有物跌落,她聽出是最盡頭的那間屋子,往前跑,心忽然間撲通狂跳起來。
隱約的爭執傳來,帶著駭然的驚恐:“……是你,真是你?為什麼還回來?都還給你,我都還給你……”
她急跑到房門前,棕紅色的門把就在眼前,她卻猶豫了半秒才推開房門,窗簾被風吹起,飄至半空,擊打在窗欞之上,啪啪作響,棕色沙發上,孫榮仰麵躺著,捂住胸口,嘴角有血沫冒出,見她進來,眼睛緩緩滾動,落到了她的臉上,似乎想說什麼,卻說不出聲,隻看著她的身後,手指緩緩抬起,倪星星腦子一嗡,隨著他的視線往後望,費晚剛剛趕來,正站在門口,再轉過頭去,他的手垂下了,眼也已經合上,臉色死灰,再無生氣。
她步步往前,地板是軟的,腳也是軟的,來到沙發邊,已經滑倒在地,顫顫摸上了他的臉,冰涼冷寂,仿佛一瞬間便有物抽取了他身上所有氣息。
費晚過來,手指探上他的鼻腔,搖了搖頭,拿出手機打電話。
房間裏一瞬間湧滿了人,尖叫,吸氣,喚他的名字。
時而嘈雜吵鬧,時而腳步急促。
有人把她扶到了一邊,似乎往她手裏塞了瓶水,在她耳邊說著什麼。
終於,穿白大褂的人擁了進來,屋裏架上了儀器,一群人圍著他,緊張地忙碌著,醫生剪開了他胸前的衣服,叮當一聲,有物落下,是衣領上的領夾,小小的銀製鈴鐺從領夾滾落,來到她的腳下,她拾起,鈴鐺輕脆地響著,聲如一如既往,仿佛在說:星星,星星,你在哪兒?
醫生把探頭放在他的身上,儀器之上,始終隻是一條直線。
“腦已經死亡。”醫生直起腰。
護士把一塊白布緩緩蓋在他的身上。
眼前的一切那麼的清晰,像電影裏極高清晰度的鏡頭拍下來再放大一般,連細節都一覽無餘,可倪星星卻搞不清楚他們在幹什麼,躺在那上麵的老人到底是誰?怎麼他的麵目在慢慢模糊?
直至擔架抬起,白布遮蓋著人形物體往外走,她才尖叫出聲,卻不知道自己在叫什麼。
“別這樣,星星,別這樣……”有人抱住了她,聲音低啞沉痛。
她抬起頭,看清他俊朗的臉上不知所措的慌亂。
“費晚,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才找到他……?”
她伸出手,他一把握住,垂下眼眸,眼睫毛輕輕顫動:“人有旦夕禍福,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是啊,老先生長期吃藥維持,身體早就不行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想哭就哭出來吧!”
紛雜的聲音忽然間湧入她的耳內,她不想聽,掩住了耳朵,拔尖了聲音:“不,不會的……”
頸間有物輕輕按壓,她意識漸漸模糊起來。
………
“生物治藥廠煤氣泄漏引發大火,損失慘重,再加上創始人孫榮病發身故,導致其股值急速下滑,跌近百分之八十……”
丁闌聽見身後房間似乎有動靜,趕緊走過去關上電視,又走到臥室邊,打開房門,見床上的人靜靜躺著,被子微微起伏,雙目緊閉,走了回來,對客廳裏的人說:“費晚,她還沒醒。”
沙發上的人身子欠了欠:“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屋內沉默下來。
丁闌走過去,坐在了施一航的身邊,問:“費晚,你們準備什麼時候回國?”
“就這兩天,回去之後,她會漸漸忘了這一切。“費晚說。
施一航猛抬頭看他,雙掌在膝蓋間握緊。
丁闌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胳膊,直視他:“費晚,我看星星的樣子,好像認識孫先生很久了,但據我所知,她以前並沒有這麼個朋友?”
“最近才認識的,一見如故吧。”費晚說。
施一航站起身來,走到了窗前。
”哦?是嗎?星星出名之後,忙得很,咱們也很長時間沒有聯係了,難怪她有個我不知道的朋友。”丁闌說:“隻是,我從沒見過她那麼傷心……”
“是啊,我也沒見過……”費晚垂下頭。
窗子哢地一聲響,施一航收回了手,窗頁急速地前後搖晃,將室外陽光反射進屋,使太陽耀斑在兩人臉上晃動。
“費晚,你還在裝?你敢說這一切和你沒關係?那麼巧,又是火災?星星進去後,你是第一個走進屋子的!孫榮什麼身份,你早就知道了吧?”
窗頁停了下來,光斑停在了費晚的臉上,使他的瞳仁如琥珀般發亮,他眼睛眨也不眨:“施先生,你說什麼?”
施一航自窗口轉過身來,向他逼近,冷笑一聲:“孫榮原本姓文,你不知道嗎?多年前他偷渡來美國為了什麼,你也不知道?費晚,你接近星星到底為了什麼?是不是因為她的父親?因為文先生的研究成果?”
丁闌想要攔阻,卻已來不及了
費晚垂下眼眸,施一航居高臨下站著,他的陰影籠罩在他的身上,他身子後仰,神情淡漠,如看可笑的孩子:“施先生說的,是天方夜潭吧?我從不涉足醫藥,也不開公司,要他的研究成果幹什麼?相反,施先生旗下,可有兩間醫藥產業。”
施一航額頭青筋一下一下地跳著,他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領:“費晚,你說什麼?”
費晚手一伸,叼住他的手腕,順勢一推,推得他後退兩步,跌坐在沙發上:“施一航,難道不對?為了星星,你處處針對我,想盡一切辦法抵毀,沒錯,星星得到了不少的幫助,她能得到羅伯特導演的那個角色,也因為你和章芸的關係,她之所以紅,是因為你幫她攔截了網上的負麵消息,給了倪雪境條件讓她退讓,可是……”他淡淡地說:“感情沒了就是沒了,你怎麼強求都沒有用,施一航,我不會退讓,星星也不會因為感恩而接受你!”
屋內靜了下來,隻有沉重的呼吸聲。
丁闌往門口望去,吃驚地問:“星星,你怎麼起來了?”
施一航看了費晚一眼,明白了,臉色發青,站起身來:“星星,我不是……”
費晚走過去攬住她,她靠在他身上,一臉疲憊:“施一航,你走吧,別再管我的事了。”她再緩緩轉頭,視線落到丁闌臉上:“丁闌,你也走吧。”
丁闌上前一步,施一航拉住了她。
她轉動頭,視線越過兩人落到窗頁上,窗頁搖晃不停:“施一航,你為什麼把所有的事都想得那麼複雜?所有人都對你懷有二心?你以前不告訴我你的真正身份,外穿廉價的西裝,也因為這樣?怕我一個貧民女貪你的錢高攀你?施一航,你從來沒有看得起我,你對我隻有歧視,那才是我們分手的原因,我隻是想過簡單的生活,費晚他很簡單的。”
丁闌急了:“星星,你清醒一點,這些事真有原因的!”
倪星星仰頭看費晚:“我相信他。”
他的眼睛眉毛瞬間僵住,隔了良久,眼中溢出光來,輕輕攬住了她。
施一航恨極他的悻悻作態:“倪星星,你清醒一點!你從來沒懷疑過你的成功?你真認為人定勝天?忽然間有那麼好的演技!……”
丁闌看倪星星的臉色,暗叫不好:“星星,一航不是這個意思!”
倪星星說:“對的,在施先生眼裏,我向來什麼都不是……你們走吧……”她停了停,垂頭看地板:“丁闌,你真的和施先生好了嗎?還是裝成的情侶?你們瞧,我也能想得很複雜的。”
丁闌語塞,兩人鬆開了握著的手:“星星,我們都是為了你,怕你有危險……。”
“我有什麼危險?”倪星星輕聲說:“有費晚在,我能有什麼危險?”
她臉上疲色盡顯,卻如小動物玩累了偎在母親的懷裏,施一航忽然覺得全身凍在零下十度的冰柱裏,心肺結成一團,沒有一處留有餘溫,忽然間心灰意冷,往門口走了去,丁闌忙跟上,兩人拉開房門往外走,直至房門合攏,他才說了一句:“星星,你好自為之吧。”
倪星星閉上雙眼:“我會的,多謝關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