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吃泡菜,您能在準備晚餐的時候幫我做一點嗎?多放點蘿卜。”雷克斯像小孩子似的要求道。
“當然沒問題,少爺……哦,不,雷……雷克斯。”
兩人同時笑了,瑪麗不好意思地在圍裙上擦了擦手。
“那晚上見。”雷克斯擺了擺手,搖上車窗。
瑪麗望著車子離去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視線。
樹上,繡眼鳥放聲歌唱,清脆動聽。瑪麗抬起頭看了一眼,往地上的圓盤裏撒下一把蘋果粒。繡眼鳥撲棱著翅膀飛下來,將嘴伸進盤中啄食。
“多麼可愛的小東西啊。”瑪麗愉快地轉過身回了別墅。
(4)
百合山並不是一座山,而是一連串山脈的總稱,距離市內有十二公裏之遠,名為“百合”,但整片山脈不見一株百合,倒是長滿了碧綠的玉簪。
雷克斯從未問過為什麼會取名“百合”,雖然他很想知道,但是在他家,第一條行事準則就是不準隨便提問。
雷克斯不記得自己第一次上百合山是什麼時候了,從他記事開始,百合山便成了他生活中的一部分。有一段記憶十分清晰,因為那天他被告知他有了名字。
那是一個冬天,百合山上覆滿了白雪。他在雪上留下一串腳印,仿佛一個個音符,拚湊不成一支完整的曲子。
那天百合山異常寧靜,他和羅威從山腰的一道鐵門走進去,走進百合穀。成排的青色墓碑靜默林立,有的墓碑前放著已經幹枯的花束,與墓碑一樣覆滿了白雪。其中一塊墓碑格外醒目,幹淨得仿佛剛從石匠那裏運來一樣。後來他知道墓園管理者收了羅威的錢,隔天就會來清掃墓碑。
羅威蹲下身,放下一束火紅的薔薇。他紅著眼眶,伸出戴著黑皮手套的手,撫摸著墓碑上的照片。那是一位年輕的女子,她臉龐清秀,眼神溫柔。
這是他的媽媽,可惜他無緣見她一麵,她的聲音、行為舉止隻能通過他的想象得知。如果她還活著,她一定會是世上最溫柔的媽媽。雖然雷克斯隻有幾張為數不多的照片,但是從她的眼神中可以感受到她的愛。
“我想好你的名字了。你已經四歲了,總得有個名字。”墓碑邊半蹲的男人背對著他,帶著濃重的鼻音說道,“以後你就叫雷克斯吧。”
他遲疑了一會,點了點頭。
在這之前他是沒有名字的,他總是被喊“喂”或者“你這孩子”。現在他有名字了,雖然不懂是什麼意思,也不敢問,但是他很高興。
冬日的陽光十分溫暖,透過被白雪覆蓋的槐樹和紅鬆,照射到百合穀中。年幼的雷克斯鼻尖通紅,透過呼出的白氣看著墓碑前背對著他的男人,突然有點難過。如果媽媽還活著,也許會對這個名字做出一番評價,告訴他是否好聽。
這個名字跟隨了他十九年。大學二年級,他參加亞洲排名前十的唱片公司ET公司全國新人選秀時,其中一位評委,也是後來他第一張唱片的音樂總監,笑著亮出當場的最高分,並且指著他說:“雷克斯,我喜歡你這個名字。”
一直到現在,他都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名字。
英菲迪尼停在了山腳下的車庫裏,司機在那裏等著,雷克斯獨自上了山。
玉簪伸展開碧綠的心形葉片,發出嫩芽。樹叢下冒出一叢叢綠草與細嫩的黃色野花。雷克斯沿著盤山小路走到山腰,空氣中不斷飄來清新的草木芬芳。半山腰有一塊足足十公頃的平原,市長采納多方意見,最終將這片淨土變成了安寧的“百合穀墓園”,這裏一年四季都有人看守。
雷克斯穿過鐵門,沿著石子小路走進去,在第一棵紅鬆旁邊向左拐,踏上一片綠油油的新草斜坡,越過斜坡後的玫瑰叢,便到達了終點。
玫瑰叢盡頭的一塊墓碑前,一個男人半蹲著,兩鬢已白,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他的右手搭在墓碑上,仿佛搭在對方的肩膀上愉快地聊著天。那是他的舅舅羅威,一位聲名遠揚的試管嬰兒專家。
“羅威。”雷克斯本不想打攪他,可是羅威已經看到他了。
羅威站起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打了聲招呼。
雷克斯將紅色薔薇放在墓碑前,麵對墓碑說:“媽媽,我回來了。”
“藍震霆要成為艾特麗集團的繼承人了,你聽說這個消息了嗎?”羅威問道。
“聽說了。”雷克斯回答道。
雖然不期待羅威會熱情地歡迎他回家,但是一年未見,雷克斯依然希望見麵後可以談些其他的事情。不過一切不出意料,他的舅舅就是這副樣子,不苟言笑,像一個嚴厲的導師對待新晉的研究生。這是舅舅性格的古怪之處,包括從不讓雷克斯稱他為“舅舅”,而是直接喊他的名字一樣,雷克斯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貪婪虛偽的人總是不擇手段,想盡一切辦法越爬越高。”羅威踏上返途,踩了幾隻匆匆經過玫瑰叢的螞蟻,回過頭看著雷克斯說,“你的父親就是這種人,哼!”
雷克斯不知道該說什麼,一方麵,他無法對自己的父親做出評價;另一方麵,他的腦中也在飛快地思考解決方案。
複仇——他們進行了很久的一次危險的行動。
這個計劃複雜而漫長,他們需要做好萬無一失的準備,因為想要徹底扳倒龐大的艾特麗集團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藍震霆——他的親生父親,他從未曾謀麵的父親,他要做的就是讓他身敗名裂,一無所有。
“藍震霆本該和若涵結婚的,若涵連婚紗都準備好了。她那麼開心地準備著一切,訂了鮮花,設計好了請帖,還滿懷憧憬地寫好婚禮邀請函,可是那個渾蛋……你那該死的父親突然宣布分手,那時你媽媽已經懷你六個月了!”
十八歲那年,雷克斯臨上大學的前一天,在安靜的客廳裏,羅威對他道出了一段他從來都不知道的往事。同一天,他得知自己的父親並不是從小被告知的在一場車禍中離世,他的父親依然健在,並且活得很風光。他拋棄了懷孕六個月的媽媽,娶了富家千金。眼下,他風頭正勁,而且馬上就會成為世界頂尖化妝品公司艾特麗集團的掌權人。
他背叛了愛情,出賣了靈魂,將深愛他的女人和未出世的兒子拋棄在黑暗的絕望中,得到了他渴望的一切。
“我們需要加快行動了。”羅威臉色陰沉地說道,“你在英國怎麼樣?順利嗎?”
聽到羅威的話,雷克斯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拳頭緊握,似乎在扼殺空氣中浮現出的仇敵的幻影。
“一切都按您說的那樣發展,我和藍軒逸順利結為好友,他在英國伯明翰學院讀企業形象管理課程。”
“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羅威滿意地點了點頭。
“羅威……”雷克斯欲言又止。
羅威停住腳步,看向他的目光充滿了疑惑。
“你為什麼非要我接近藍軒逸?我是說,我們的計劃沒有藍軒逸也可以完成。”
“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的。”羅威深藏不露的樣子讓雷克斯怎麼都揣測不出他背後隱藏的秘密。
“可是……”
雷克斯還想問什麼,羅威盯著他的目光瞬間變得嚴厲起來。
“我們家的規矩是少開口問問題,你該不會忘了吧?”
“羅威,我已經成年了,我覺得我有權知道。”雷克斯在原地站定,望著自己的舅舅。
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接,陽光刺目,啾啾的鳥鳴聲襯得四周異常安靜。
“畢竟藍軒逸是藍震霆的兒子,某種關係上,他也算是我的半個……”“弟弟”兩個字卡在雷克斯的喉嚨裏。
“真有趣。”羅威眯了眯眼睛,上下打量著雷克斯,冷冷地說,“你在英國這一年變了。”
“我沒有。”雷克斯說道。
“那你為什麼執意要詢問藍軒逸在計劃中的位置?”羅威咄咄逼人,目光變得危險起來,“是友情感動了你嗎,雷克斯?你打算保護朋友?哦,我忘了,藍軒逸比朋友更親近,他算是你半個弟弟。你要顧念親情去做一個好哥哥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羅威。我……我沒有。”雷克斯立刻否認道。
“你有!”羅威狠狠地瞪著他。
“我沒有!”雷克斯吼道。
幾隻小鳥嚇得振翅飛走了,引得樹葉沙沙作響。
兩人看著對方的眼睛,氣氛頓時陷入一陣死寂的沉默中。
羅威的眼裏有某種可怕的火焰正在躥起,因為憤怒,他氣得臉色泛白,嘴唇微微顫抖著。
“別這樣,羅威。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雷克斯降低了音量,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你不應該懷疑我,你明知道我恨藍震霆不比你少。除了你和媽媽,我的生命裏不會再有其他親人了。”雷克斯坦然地直視著羅威。
羅威移開視線,望向他妹妹的墓碑,又看了看雷克斯,激動的情緒漸漸消失。是他反應過激了,他告訴自己,他需要冷靜。
“該告訴你的時候,我自然會告訴你。”羅威不再咄咄逼人,“你隻要明白這一點,是藍震霆在你母親懷你的時候拋棄了她,而那個千金小姐艾麗莎找你母親的麻煩時將她推下樓,導致她早產,害她去世。”羅威望著草坪上的墓碑,默默地凝視著照片上那張燦爛的笑臉,聲音變得很低沉。
“如果你明白我們的生活變成這樣是誰的錯,那你就老老實實聽我的安排。為了這個計劃,我已經準備了二十多年。”羅威看著雷克斯,一字一頓地說,“比你的年齡還長。”
“我知道。”雷克斯走過來,輕輕地握住羅威冰涼而僵硬的手,望著腳邊的玫瑰花叢,一臉內疚的表情,“對不起,羅威。”
聽到他的話,羅威心裏一顫,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古怪的神情。
“不,該道歉的人不是你,雷克斯。”羅威歎了一口氣,“關於你接近藍軒逸的事情,我們的討論到此結束。聽說艾特麗集團通過經紀人邀請你去捧場是嗎?”
“是的,他們希望我擔任他們化妝品的代言人,打算借這次宴會讓我和他們好好聊一聊。”雷克斯頓時變得興奮起來,希望將這個有關自己可以接近艾特麗集團的消息一字不漏地告訴羅威,來彌補剛才惹他生氣的過錯。
“晚宴上你盯著藍震霆一點,最好將艾麗莎的樣子記在腦海裏。我給你的照片可能和本人有些差異,有些人長得不好看,卻有一顆美麗善良的心;而有的人空有一張美麗的臉,內心卻十分惡毒。你一定要牢牢記住她的樣子。”
“好的。”雷克斯很想知道艾麗莎屬於哪一種,是不是真的如羅威說的那樣,是一個惡毒的蛇蠍美人。
羅威拍了拍雷克斯的肩膀,不再說話,徑直朝墓園外走去。
雷克斯看了看舅舅有些疲憊的背影,隨即跟了上去。
風勢稍大了一些,搖撼著成片的紅鬆和楊槐,一陣陣沙沙聲不斷傳來,仿佛夜間衝上沙灘的海浪,不停不息。
(5)
艾特麗國際大廈。
藍軒逸費了很大勁才從總裁秘書的極力阻攔中掙脫出來,推開總裁辦公室厚重的門。
“對不起,總裁,藍部長……”秘書站在藍軒逸身後,惶恐地解釋著。
辦公桌後的藍震霆舉起右手揮了揮,秘書瞟了一眼神色憤怒的藍軒逸,退了出去。
“軒逸,你也不小了,辦事不能總這樣急躁。”藍震霆不悅地看著兒子。
“爸,您準備什麼時候把‘艾麗兒’係列產品下架?”藍軒逸直接進入正題。
藍震霆眉毛一挑,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些您應該明白吧?”藍軒逸將一個文件夾重重地放在辦公桌上,透過透明塑料包裝皮隱約可以看到幾個黑字——“‘艾麗兒’檢測報告”。
“這個文件你是從哪裏得來的?”
藍震霆的臉色變了變,伸出手去拿文件夾。文件夾卻被藍軒逸抽了回去:“爸,你明知道這是違法的,為什麼還要這樣做?現在撤回產品還來得及,我們做好善後,就不會影響公司的名譽了。”
“善後?什麼善後?”藍震霆沒等藍軒逸開口,繼續說道,“公開這份資料?在報上刊登道歉信說‘我們錯了,保證以後不會再犯’,然後讓那些得意揚揚的女人們拿著巨額賠款去購買其他公司的化妝品?軒逸,你動動腦子,這是商業,是市場問題,不光隻有我們在化妝品中加了添加劑!”藍震霆站起來,繞過桌子,從牆壁嵌入式書櫥中抽出一本厚厚的冊子,“啪”的一聲扔在桌上,“看,這是去年全球化妝品銷量的排行榜,排在前十名的品牌中有七種是美白產品。而在這七種美白產品中,你和這些品牌的管理者都吃過飯,就是那些提著名包,戴著名表,穿著名貴高跟鞋,自認為很有成就的人。你知道他們的品牌廣告詞是什麼嗎?”
藍震霆張開雙臂,露出誇張的笑容,說道:“哦,來自天然,絕對綠色,萃取植物精華等等,能說出一大堆好處,隻差說它們能返老還童了。你在餐桌上又聽到這些管理者在說什麼?”
“他們……談論很平常的話題。”藍軒逸如實答道,他不懂父親要做什麼。
“對!他們並不談論這些,因為什麼?”藍震霆走上前,逼視著藍軒逸,“因為沒什麼可談的,答案就是這麼簡單。”藍震霆舉起雙手,一隻手假裝捏住試管晃了晃,“一點甘油……”另一隻手也同樣晃了晃,“加一點香精和化學劑……”兩手靠攏做傾倒狀,將“試管”中的液體彙聚在正中間的“盒子”裏。
“這就成了,這就是我們的純天然超綠色潤膚霜!”藍震霆指著空空的紅木桌麵,那裏隻有陽光反射出的有些刺目的白光,“大部分公司都是這麼幹的。”
“不,不是這樣的,爸爸。”藍軒逸呢喃著盯著桌麵,似乎真的看到了那包裝華麗的盒子。
“你以為艾特麗集團的化妝品生意是怎麼做起來的?你以為我這麼多年冒著中毒的危險,天天鑽進化學試驗室是在做什麼?在給你發明新型汽水?孩子,你已經二十三歲,是個成年人了,睜大眼睛看看這個現實的世界好不好?別把校園裏那些學生氣帶到工作中來。這就是真實的生活,你得學會擁抱它,而不是抵抗。再說了,我們做錯什麼了嗎?全世界每天出產成千上億的保濕水、潤膚霜、麵膜、香水……人們喜歡它們,喜歡美的東西。我們是給人送去美麗,我們做的這一切隻是為了讓大家更有魅力。消費者用了我們的化妝品,皮膚變白了,變嫩了,心情愉悅,這就是我們的功勞。”
聽著藍震霆滔滔不絕的一番話,藍軒逸目瞪口呆,思緒紛亂。他想到的結果並不是這樣,他沒想到父親會如實坦白這一切。
“不,爸爸,你瘋了。你知道‘艾麗兒’中查出了什麼超標物質嗎?鄰苯二甲酸酯。”藍軒逸義憤填膺地說道,“你知道這東西的危害性嗎?它傷害人的身體,甚至影響生育能力!這種物質……”
“我不需要知道。”藍震霆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該說的我都說了,該解釋的也都解釋了,你執迷不悟,那是你的問題。”
“我要去告訴外公。這是外公一手創辦的公司,是他的心血和生命,他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公司變成一個‘殺人工廠’!””藍軒逸脫口而出。
藍震霆臉色一變,雙手撐在桌上,仿佛野獸似的低聲咆哮:“閉嘴,藍軒逸!你馬上給我閉嘴!”
“不,爸爸,除非你答應我馬上撤掉‘艾麗兒’。”藍軒逸的目光落在手中的文件夾上。
“如果我不呢?”藍震霆一臉陰險地笑道,“你可以公布出去,但是在你公布的同時,你外公的心血也就完了,這個品牌會連同整個艾特麗集團一起毀掉。”
聽到藍震霆這麼說,藍軒逸猶豫了,可是幾秒鍾後,他突然眼睛一亮:“那麼,十年前工廠的那場大火呢?”
一聽到“工廠大火”幾個字,藍震霆身體一顫,猙獰的笑容瞬間消失了。
“那不是意外,你知道的對吧?”藍軒逸盯著藍震霆說道,“那筆豐厚的工廠火災保險金劃到你個人名義下時,你有沒有想過尹元章?”
“誰?”藍震霆像見了鬼似的,聲音顫抖地說道。
“尹元章,那場大火燒死的廠長,法庭判他為縱火犯。為此你還去當了證人。”
藍震霆背對落地窗,臉色蒼白,嘴巴張得大大的。
“你知道他是冤枉的,那次並不是他引起的火災,凶手另有其人,對不對?”藍軒逸靠近藍震霆,步步緊逼。
“不,不可能,沒人發現我……你是怎麼知道?”藍震霆喃喃地說著,像是在詢問,又像是自言自語。
“真的是你做的,爸爸?”藍軒逸難以置信地問道。
“什,什麼?”藍震霆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結結巴巴地說道。
“我隻是無意中聽你說過一次醉話,沒想到真的是你幹的。”藍軒逸的驚訝不比父親少。
“出去!”藍震霆伸出手,指著門口吼道,“你給我滾出去!”
藍軒逸快步走向門口,留下一個複雜的眼神。
“我真厭惡我是你兒子這個身份。”藍軒逸出了門,關門聲像一把槍走了火。
藍震霆背靠著牆,大口地喘息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一樣。細密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滑過臉頰。最後,他緩慢地滑坐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