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2章 —— 魔王 ——(2 / 3)

「喔,是你啊。」我毫不掩飾驚訝,指著地鐵行進的方向說:「我家就在終點站啊。」

「我今天有事要到終點的前一站。」

「不是回家啊?」

「這個嘛,」島含蓄地說:「有點私事。」

「看來是好的私事喔。」我觀察著他泛起微笑的表情。「你今天加班嗎?」

「發生一點問題。」也因此我根本沒時間思考腹語術的事情。

「發生問題啊?念書的時候,所謂的問題也隻是學分或女孩子而已啊,上班族口中的問題卻淨是些麻煩事。啊,對了!你搬家了?」

「當然啊,怎麼可能一直住在大學時住的地方?」

「我以為你一定還住在那裏,上次分手之後,我還跑去找你。」

「不會吧?都不事先聯絡的唷?」

「大學時不都是這樣的嗎?」

「大學時你不是還留著長發?」

「也是啦。」島開口說:「是這樣沒錯啦。」然後搖了搖頭。

「下次打電話給我。」我把電話號碼告訴他。我看著島把號碼記下,注意到了他腿上蓋著的文庫本。

「安藤,你前一陣子有沒有看電視?」或許是發現我看著他的書,島開口問我。「電視?」

「深夜時段的電視,犬養上了節目唷。」

「就是『五年內景氣沒有變好的話就砍頭』那個嗎?」

「對對對,就是那個。」島咧著嘴說:「真是笑死人了。不過啊,如果態度不那麼斬釘截鐵的話,大家也不會想投票給他吧。」

「沒有投過票的人,說得跟真的一樣。」

「所以才說這次要去投票啊。」島滿不在乎,抬頭挺胸堂堂地說。「犬養不是在節目裏提到宮澤賢治嗎?」

「是啊。」我的心拉起了警報。「《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之類的。」

「就是這個。」說完島便把文庫本的封套拆掉,原來包在書店封套下的書名正是《要求特別多的餐廳》。

「你讀過嗎?」

「讀是讀過。」

「我是第一次讀,還滿有趣的。」

「兩個帶著獵槍的紳士在深山裏,走進一家餐廳的故事。」

「『山貓軒』,真好的店名。」不知道什麼事這麼好笑,島噗哧地笑了出來。

我回想著故事大綱說:「裏麵應該寫到歡迎胖子吧。在走廊上一麵往前走,一麵接受指示放下獵槍、脫掉帽子和外套、取下金屬飾品。」

「因為要求特別多嘛。」島看起來很開心。

「最後還被要求在身上塗滿奶油,一直到最後他們才發現不對勁。」

「對對對,實在太好笑了。原本我以為犬養是個更知識分子還是什麼假道學的人,所以聽到他說喜歡宮澤賢治的作品時,讓我對他有了好感。」

「你對宮澤賢治有好感嗎?。」我回想著犬養在電視畫麵中的表情。記得這位看起來很具威嚴的在野黨黨主席回答「像是《要求特別多的餐廳》」之後,立刻看著鏡頭,露出帶有挑戰性的眼神。難道那個眼神是試探電視機前的觀眾,尤其是我?

用用你的腦啊,馬蓋先。我思量著這個問題,說:「其實啊,」

「什麼?」

「我想那個童話真正想要表達的,是愚昧的紳士完全依照餐廳的指示去做吧。」

「是沒錯啦。即使他們在當下覺得這些奇怪的指示很詭異,不過還是說服了自己,慢慢走進店裏去了。」

一點也沒錯。我突然回想起這個十多年前讀過的故事。兩個男子看到「請將獵槍放置在此。」的指示牌時,雖然起初覺得狐疑,但卻馬上一廂情願地解釋成「因為沒有人吃飯的時候帶著獵槍,而且說不定有很多大人物也會來嘛。」接著當被要求「取下領帶夾」的時候。仍然告訴自已說「對呀,一定是因為食物需要用電烹調,所以金屬物品很危險。」全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這時我突然領悟到:「這一點和不知不覺被法西斯主義吞噬的人民簡直沒有兩樣。」

「咦?」島注意到了我的自言自語,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說不定你正在讀的這本《要求特別多的餐廳》裏蘊含著某些暗示。」

「什麼暗示?」

「犬養的意圖。」

島發出爆笑,擔心地看著我說;「安藤,你真的對犬養太敏感了。這麼可愛的童話故事裏,哪裏蘊含了犬養的意圖啊?」

「所有的人民都完全依照犬養的意思。不用任何說明,隻要解釋得當、簡單明暸,大家在不知不覺中就被引導到出人意表的地方去了。就在大家覺得還無關緊要的時候,就已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局麵。應該就是在暗示這點吧。」

「引導?你該不會又在想墨索裏尼的事吧?」

我臉不紅、氣不喘、神閑氣定地點了點頭。「墨索裏尼原本立誌成為一個教育家,而犬養曾經立誌從事教職一事也廣為人知。」

「也不能因此就把犬養和墨索裏尼混為一談吧,你太神經質了。」

「墨索裏尼很喜歡但丁的《神曲》,還能背誦出特別喜愛的章節。而犬養也一樣。」

「你該不會想說宮澤賢治吧。但丁和富澤賢治不一樣啊。」

沒什麼不一樣,我想。墨索裏尼醉心於但丁,宣稱自己「從但丁身上學習到了意大利民族的偉大」。若想了解日本的深遠和偉大,提出宮澤賢治應該不誇張吧。不,我反而認為非常合適。

「安藤,不管什麼時候你總是想太多。我隻是單純覺得犬養很有趣,而且也不用把世界上其它人都拖下水吧。」

「嗯。」雖然如此,我還是存有疑慮,並且對這個想法抱持著恐怖、畏懼和警戒。

群眾開始活動時,應該不是經過全體協議,而是大家分別依照自己的判斷踏出步伐,使這些步伐在偶然中成為巨大的活動。難道不是這樣嗎?無意識的動作衍生出波紋,造成激流。所謂有能力的煽動者,不正是那些擅長創造潮流、風潮、社會風氣,而本人卻不自知嗎?

「不過,」我說:「最初意大利人應該也想象不到,有一天羅馬的每個角落的牆壁上都寫著『墨索裏尼說的話都是正確的』。」

「你說到哪裏去了?現在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人類是有學習能力的,而且如今也己經是個資訊流通的社會了,獨裁國家怎麼會有什麼搞頭?』

「二次大戰剛結束的時候,也沒有人想象得到終戰紀念日(注一)會有被人民遺忘的一天。」

「沒有人忘記啊。」

「現在的年輕人就不記得。應該說,他們根本不曾記得,更遑論八月六日和九日、十二月八日也是一樣。(注二)」

「用七九四黃鶯鳥這類口訣來背誦(注三)的話,很容易就背起來了。」

「是嗎?」聽到島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回答,我不禁笑了。

「難得見一次麵,怎麼覺得好像都在聽你說教。」

「不好意思。」我打從心裏覺得不好意思。

「沒什麼不好意思的,反倒很令人懷念。就某種層麵來說,你還是像以前一樣乳臭未幹。」

「是嗎?原來我還隻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

「就好的層麵來說啦。」

島在終點站的前一站下了車。臨別之際,我問他說:「對了,你結婚了嗎?」島回答說:「還沒。」接著他又說:「安藤,你知道那個諺語嗎?」

「諺語?」

「有一句外國諺語說:『急著結婚,事後慢慢後悔。』我要倒著學這句話,不急著結婚。」

「這樣總比倒過來慢慢結婚,事後急著後悔好多了。」

注一: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裕仁廣播「終戰詔書」,宣布日本無條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因比正式劃下句點。日本政府每年都會於日本武道館舉行追悼儀式,來記念戰爭為國犧牲的戰歿者。

注二:八月六日、九日分別為美國於長崎、廣島投下原於彈的紀念日。十二月八日為珍珠港事件。

注三:公元七九四年為日本平安時代開始的年份,是利用日語諧音來背誦曆史年份中頗具代表的用法。

11

「安藤桑。」

「安德森。」

原本以為半夜回家的路上應該不會有人,沒想到正當我哼著歌牽著腳踏車走在路上時,看見安德森站在路旁,嚇了我一大跳。而且就在我走出車站、到公交車總站旁的居酒屋獨自發呆了幾個小時之後。太陽早已下山很久了,但天氣卻依然悶熱,騎腳踏車更是讓人汗流浹背。所以才在途中改用牽的。

「你在唱什麼歌?」安德森頭戴棒球帽,穿著一身運動衣。他擁有一身好體格,非常適合輕便的運動裝。當時他正在做伸展操。

「我也不知道。今天在電車裏有人帶著耳機,音量超大。害我像是被傳染了一般般,那音樂在腦中揮也揮不去。」

「那還真是不得了。」安德森一邊活動著身體說。他轉動著上半身,伸長雙手在空中畫圈。

「你都在這個時間運動嗎?」

「白天太熱了。」

「不過那麼晚了,夜間活動會被誤會想要惹事生非,要小心一點。」我說。安德森倏地停下動作,「安藤桑,你也這麼認為嗎?」他一臉儼肅。「最近我總覺得被人投以異樣的眼光。」

「被人投以異樣眼光?為什麼?」

「因為我是美國人。」

「那些是。」我無法理解他的意思,並且陷入了沉默。欲言又止了一會兒,才說:「是那些強烈批判美國的人嗎?」

「是啊。」安德森理所當然地點了點頭,「最近電視裏也常常這樣。」

「怎麼樣?」

「譴責美國啊。」不知為何安德森的發音隻有在此時候聽起來很不清楚。「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大家都會怪到美國頭上。不管戰爭、夏天太熱、景氣不好都一樣。」

「很久以前就有這種人了,總是要把事情的原因歸咎到某人的身上大家才能安心。」

「這表示現在美國話題很熱門吧。」安德森說完露出少年般生澀的微笑。

他在太太過世時的喪禮致詞上說過:「人生在世,就是會有這種事啊。」當時臉上也帶著同樣的微笑。

「安藤桑覺得如何?你也覺得美國不對嗎?」

「大家隻不過把問題全部推到美國身上罷了,哪有這麼簡單?」

「不過,電視上那個人不是說了很多嗎?」

「犬養?」

「對對。」安德森撅著嘴,皺起臉說:「他為什麼那麼討厭美國?」

「不隻是美國,他也很討厭中國。我想,他應該討厭任何一個國家吧。」

「真不知道為什麼。」

我思考著,為什麼呢?我在心裏這麼間自己,腦中浮現犬養的麵貌。「因為他想讓日本人團結一心。」

「團結一心?」

「現在大家的意見分歧,年輕人也不以自己的國家為榮,隻想著自己。大家都覺得『無所謂』、『和我無關』。」

「我的學生也常常這麼說,像是『總會有辦法的』。」安德森笑了。

「所以,或許他想挽回日本以前的活力吧,或許他想將這些觀念扭轉成『有所謂』、『不是和我無關』、『總得自己想辦法』吧。」

「這不是一件好事嗎?」安德森露出意外的表情,「不管是讓國民團結一致,或是愛自己的國家,都不是壞事啊。」

「的確是。」這或許不是壞事,但是為什麼我卻因此感到害怕呢?「對了,雖然你已經是日本人了,還是很留意美國的一切嗎?」

「嗯,是啊。可以這麼說。」

「是嗎。」

「而且我有一點害怕。」

「害怕?」

「總覺得哪一天日本人應該會襲擊美國人吧。前一陣子我做了一個夢,夢見連我都被打了。」

「但你是日本人啊。」

「是啊。不過,夢裏的日本人說」

「說什麼?」

「他們說『我們隻看外表』。」

「啊。」我歎了一口氣,「這真是令人難過,那你還手了嗎?」

「沒有。因為實在沒辦法,我隻好找了一個美國人,把他揍了一頓。」直到最後,安德森才終於放鬆心情,開了一個玩笑。接著我們互道再見,各自往相反方向前進。

12

隔周的周末我陪潤也去東京都內的遊樂園,當然詩織也一起去了。

「沒想到哥你會和我們一起來。」我們在簡陋的商店門口前,坐在白色花園椅子上,潤也正喝著汽水。由於他們兩人都沒有駕照,所以有時候會拜托我充當司機。「有時候兄弟關係中較年長的一方,也會想要幫幫弟弟的。」我說。

「是突發性的嗎?」

「大約四年一次吧。」

「下一次要等四年後了,潤也。」詩織傻笑地說。

不知道是景氣不好,還是因為經營不善,遊樂園裏空空蕩蕩的。雖然是星期六下午,卻隻看得見一些家族、情侶檔遊客。「人好少喔。」

潤也也環顧了一下四周,接著他看到坐在左邊的男孩,正以對抗陽光融解的速度舔著手上的冰淇淋。

「這個遊樂園好老舊,又沒有新鮮感,差不多就這樣了吧。不過聽說最近居酒屋裏也很流行這樣的?」潤也說。

「這樣的什麼?」

「就是那種隱密於都市之中的店啊。其它人都不知道、隻屬於我們自己的秘密基地那種,聽說現在很受歡迎。」

「我也聽說過喔。」

「這裏應該不是自願想變得隱密吧。」我苦笑著說。隱密不為人所知和遊樂園可以同時並存嗎?如果長著大耳朵的老鼠和穿著水手服的鴨子鬼鬼崇祟地出現在身邊,在我身邊耳語:「這位老板,這裏有一家以隱密性著稱的主題樂園唷。」或許我還會覺得有趣,不過現實上是絕對不可能的。

我眺望著園內。

從東南方的入口進來後,正前方就是一個廣場。廣場上擺有讓人拍照留念用的椅子和販賣禮物的商店,還有很大的圓形花園,黃色和黑色的花朵構成美麗的圖紋。天氣非常晴朗,使得黃色和黑色看起來更顯鮮豔。花園兩邊各有一條走道環繞在旁。

我們現在就位在花園右邊走道前方的這家商店。眼前的旋轉木馬正在轉動,隻不過裏麵跑的不是木馬而是飛機。飛機重複著上升、下降的動作。後方是一個飛毯造型的遊具,大約二十人以接近跪坐的姿勢坐在飛毯之中,身上都綁著安全帶。原本以為飛毯會慢慢地往上移動,沒想到這個遊具卻是以驚人的速度一遍旋轉一邊往下降。「用這麼恐怖的方式亂轉,應該是犯法的吧。」讓人不安了起來。

「哥,接下來去玩那個吧。」沒想到潤也居然指著那個飛毯。「不要。」我的臉都歪了,「我不要去。」

「你會怕喔。」詩織故意大聲地說。

「沒錯,我會怕。」這種事沒必要隱瞞。

「因為哥總是擔心這、擔心那的。不管什麼時候,都不願意相信啊。」

「不相信?你指什麼?」

「不相信安全性。」潤也睜著黑幽幽的大眼睛看著我,嘴角微微上揚地笑了。「你連搭雲霄飛車的時候,也會擔心螺絲是不是鬆了、維修保養會不會不夠充足?在旅館吃飯的時候,也會擔心食物中毒。這些小事你就放寬心吧。遊樂園的維修人員檢查很認真,旅館的廚房也會小心預防食物中毒的。」

「不過,該發生的時候躲也躲不了。」

「但機率不大吧,擔心那麼多是活不下去的。」

會活不下去嗎?這句話給我很大的衝擊。

「對了。」我對潤也說:「我想嚐試一件事,」

「在這裏嗎?」

「其實我最近在練習讀唇術。」我之前就想好要這樣騙他們了。「獨存術?一直不結婚的技術嗎?」潤也挑著眉說。

「那是什麼術啊。我說的是不聽對方的聲音,隻靠唇形來判讀說話的內容那種讀唇術。」

「啊,你是說那個啊。」

什麼這個那個的。我站起身。「你們在這裏坐一下,隨便說些什麼話。我想確認一下多遠的距離內可以讀得出來。」

其實我想進行的實驗,是「腹語術能使用多遠的距離」。也就是想要驗證在酒吧裏寫下的第一個問題。

「我會在遠一點的地方舉起手來,然後你就隨便說一些話。你對著詩織說,我來判讀。我想試試幾種不同的距離。」

「突然叫我隨便說些什麼,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潤也有點困惑。「什麼都可以啊。對了,那就說狗的品種好了。你不是很清楚嗎?」

「像蝴蝶犬?」

「對啊。」

「或是英國西施犬嗎?」

「有這種狗嗎?」

「沒有。」潤也露出牙齒笑了。

「拜托你說些實際上有的。」

我先走到距離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下,正好走出了商店範圍之外一點點。有一家人從旁走過,差點碰撞上了。

我在這裏舉起右手,看見潤也點了點頭,接著說了些什麼。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體貼我這個哥哥,嘴唇動作緩慢又誇張地說出了「吉娃娃」三個字。這麼簡單的眉目,就算不會讀唇術也看得出來吧,我苦笑了一下,開始嚐試腹語術。

我想象滑進了潤也的身體深處,或許是已經抓住了集中意識的訣竅,沒多久臉頰感覺到一陣麻痹。我屏住呼吸,在心裏默念著「犰狳」。我雙眼緊盯著距離十步以外的潤也。他終於動了動嘴巴。雖然聽不見聲音,不過他確實說出了「犰狳」。

雖然說什麼單字都可以,不過為了方便等一下和詩織確認,所以要盡量選短一點的字。於是我選了五十音順序中的第一個字,說出了「犰狳」這個字。

聽到潤也突然說出這個貧齒目瀕臨絕種動物的名稱,詩織驚訝地看著他。我繼續走到更遠的地方,再向後走了十步。來到詳列圖區內導覽路線的大型廣告牌前。

潤也和詩織留意著我的舉動。我大致掌握到他們的表情後,立刻舉起右手打暗號。潤也點點頭,動了一下嘴唇。不過我無法判讀出他講了什麼單字。

我馬上接著再次想象自己潛入潤也身體裏的樣子,皮膚感受著輕微的麻痹,屏住呼吸,在腦中構思下一個動物名稱,說出了「疣豬」。

我不確定潤也的嘴型有沒有動。無法判單字是否太短,抑或腹語術失敗了。

接著我再往後退十步。這次換了個角度,沿著走道前進,然後轉身看著商店的方向。潤也和詩織已經在距離很遠的地方了。我以同樣的要領說出了「墨西哥蠑螈」。然後再後退十步,說出了「傘蜥蜴」。接著再後退十步。雖然我猜潤也可能已經連我舉手的動作都已經看不見了,不過還是舉起右手做了暗號,屏住呼吸,默念出「大食蟻獸」。

這和前幾天在酒吧裏的狀況不同,雖然距離很遠,但還是看得見對方。這樣結果會有所不同嗎?

「哥,我以為你還要往後走更遠呢。」走回到商店後,潤也打從心裏不安地說。

「潤也拚命說了好多狗的品種,好好笑。」

「結果如何?你都看得懂我說的嗎?」潤也間。「我知道剛開始是吉娃娃。」

「好厲害!」

這根本是初學者的題目。

「下一個呢?」

「之後就看不出來了。」我故意縮了縮脖子。「完全不行嘛。」潤也說。

「那為什麼還一直往後愈走愈遠?」詩織的反應很快,問到了重點。

我揚揚眉毛,想將這個問題含混過去。「不過潤也你是不是說了一些狗品種之外的字?譬如犰狳之類的。」雖然我裝出一副若無其事樣,但其實十分在意結果如何,我打探著詩織的反應。

「啊!對對對,潤也說了。」

「啊?說什麼?」潤也本身果然沒有察覺。

「你說犰狳呀。我不是還告訴你那不是狗的品種嗎?」

「那疣豬呢?」

「對對,還有這個。」

「我沒說啊。」潤也不高興地搖了搖頭。

「你說了。」

「還有呢?」

「你還說了一個。」

「隻有一個嗎?」

「嗯,墨西哥蠑螈。」

「也太過時了吧!」潤也取笑詩織。

「是潤也你說的耶。」

「怎麼可能?我根本已經忘記這個動物名稱了。」

「除此之外,你沒有說其它奇怪的字嗎?」我確認了一下之後說的單字。「你沒有說傘蜥蜴嗎?」

「大哥你也好過時喔。」

我想,傘蜥蜴聽到有人這樣說他,一定會難過得流下眼淚吧。我決定結束話題:「不好意思,讓你們陪我做這麼無聊的事情。」我揮動雙手,催促著兩人說:「好了,差不多該走了。接下來要去哪裏?」

我推測,腹語術的有效範圍以自己的步伐來算的話,大概是三十步以內的距離。

13

結果我們還是去搭飛毯了。因為潤也和詩織堅持「之後一定會後悔沒搭」,還說「這家遊樂園入場券費用的三分之二。就是為了搭那個飛毯喔!」我隻好硬著頭皮上了。

走到飛毯附近,隻見成群的遊客正排著隊。整個道樂園都很空閑,隻有飛種周邊擠滿了人,大多是年輕女孩,從十幾歲到二十幾歲、三十幾歲的女性都有,臉上都露出既期待又不安的表情。

「哥你會怕吧。」

「如果承認會怕,就可以不用坐了嗎?」我抬頭看見一個跟飛毯一模一樣的機器,在極短的距離內運作著。

這個飛毯看起來又扁又窮酸,簡直是刻意挑起乘客的不安。飛毯上有部分墊高,大家就坐在這上麵,乘客彎著膝蓋、像跪坐一樣的姿勢據說就是這項遊樂設施的特色。

開始慢慢地往上升了。或許這緩慢的速度讓乘客和在旁觀看的遊客無法忍受,大家都用力吸了一口氣。

到達最高點後,飛毯倏一下地停止了。乘客也都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接著飛毯瞬間旋轉了起來。我以為會往前轉,沒想到卻是向後翻轉,甚至左右搖晃起來。重複好幾次之後,才終於向下降。

四周傳來陣陣不知是歡呼還是尖叫。

「哥,你在發什麼呆?」潤也嚇了我一跳。

隊伍在不知不覺間往前進了,潤也和詩織站在前方幾公尺之外看著我。飛毯停止旋轉,遊戲結束。乘客們解下安全帶,魚貫地走了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滿足和成就感,呼吸急促。

「剛好還有一個位置,有人要先搭嗎?」

眼前,一名工作人員站在前方的入口開門前,用手圍在嘴邊。對著我們大聲叫著。潤也分別看著我和詩織,說:「哥,你要不要一個人先玩?」

飛毯的座位剛好多出了一個。靜止的飛毯最前排右邊有一個空位,可能是乘客的人數組合的關係,剛好多了一個位置吧。

戴著不合適的貝雷帽操控員對我說:「要先搭嗎?」樣子十分急躁,仿佛在說「拜托你快點來搭好不好?」

我拒絕道:「不,不要。」本來就不是我提議要大家來玩這個玩意見的,我也不想一個人先玩,而讓潤也他們看到我因為飛毯旋轉而扭曲變形的臉。

操縱員不悅地關上了閉門。最後飛毯就在空著一個位置的狀況下啟動了。

跟剛才一樣,飛毯慢慢地往上升,乘客屏住呼吸,候地在空中停住,接著開始旋轉,幾乎可用狂舞來形容。尖叫聲和機械的運轉聲,宛如朝著我席卷而來。

不知道最初是誰發出「啊!」的尖叫聲,而在此之前隱約還聽到「喀!」的金屬聲。

所有的聲音消失之後,眼前的景象就像慢動作般在我眼前播放。就像是有人手握特殊的遙控器,按下了「慢動作播放」鍵。

飛毯的機器結構說穿了就像一個巨大的秋千,兩端各有一個大型的柱子。柱子看起來非常結實,從側麵看去就像構成直角三角形的腳架一樣。兩邊的腳架上連接著可動的機器手臂。這兩個左右手臂如同人類的手臂,分成上臂和下臂兩個部分,以手肘為軸心,仿佛「手臂」抓著「飛毯」。兩個連結在腳架上的手臂旋轉,使飛毯隨之轉動。機器就是以這樣的原理運作著。

折斷的右臂映入我的眼簾。上臂連接遊具主體的部分,相當於肩膀的地方冒出了煙霧,金屬碎片像粉塵一樣滿天飛舞。手臂從肩膀上脫落,整張「飛毯」向右傾斜,揚起陣陣灰色的煙霧。

背後想必傳來了騷動聲、腳步聲和尖叫。我做不出任何反應,隻是呆望著眼前的這副景象。

飛毯從右方掉落下來,其中的一個角撞擊到地麵後反彈,又飛到空中,扭曲成怪異的造型,掉下地麵。所有的乘客麵色鐵青,一動也不動。

我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潤也和詩織也在身旁。他們兩人嘴張得好大,全身僵直。

接著聽到聲音。與其說是聲音,我感受到的是震動。宛如慢動作畫麵結束後,無預警就直接快轉,我完全跟不上眼前發生的狀況。

震耳欲聾的撞擊聲和沙塵將我包圍,有人撞到我的肩膀,原來是急忙逃跑的操控員。

「哥,危險!」潤也說。我連忙後退了幾公尺。

不到五分鍾,四周一片騷動。不但救難小組立刻趕到,警方也拉起了封鎖線,急救車輛上的閃燈照射著圍觀的民眾,甚至還有幾個背著相機、拿著麥克風的人。我們大家說在那裏呆望著已經損壞的「飛毯」。

「真是奇跡。」潤也說。

確實如此。「飛毯」斜掛在半空中,幾乎貼近地麵。雖然曾經一度撞擊在地麵。但也許因為手臂已經扭曲,所以第二次落下時並沒有發生撞擊,反而以一種幾乎緊臨著地麵、與地麵平行的狀態下停止了動作。所有的乘客都頭下腳上的倒掛薯,還有一些女性的頭發垂落在地麵上。可說是在千鈞一發的距離下停止了。

沒有人知道飛毯什麼時候會失衡掉下來,救難小組無不麵色凝重,欲在最短時間內將乘客搶救下來。

「不知道大家要不要緊。」詩織自言自語地說。

「或許有一點肩頸挫傷或撞傷,不過應該沒有生命危險吧。」我回答。事實上這些倒掛著被救難小組救下來抬上擔架的乘客,大抵都沒有什麼外傷。

「精神上傷害就無法衡量了吧。」潤也說。我也同意他的說法。

突然想起以前國中老師曾經問過一個問題。「雖然沒有形狀,但是卻會死掉喔,你們猜那是什麼呀?」答案是「人的心」。當時他卻因此受到家長和其它老師斥責題目「欠缺考量」。現在想想,如果當時他換個說法,告訴大家「有一種東西肉眼看不見,但卻會受傷」的話,或許就變成一個好問題了。

「不過,能活下來就很幸運了。你不覺得嗎?潤也。」

「是維修不當嗎?還是金屬疲勞?」

「或許吧。」說著,我仍然無法將視線從意外現場移開,而且忍不住直盯著傾斜的飛毯中唯一受到損壞的部分。就在飛毯右側最早撞擊地麵的一角。整個飛毯隻有那裏的鐵片破損,開了一個大洞。

「哥,」潤也似乎也發現了,手指顫抖地指著前方說:「那個壞掉的地方……」

「沒錯。」我點點頭,「就是剛才操縱員要我去坐的位置。」

「如果你剛才去坐的話。哥,那你不就慘了?」

詩織用右手攜住了嘴,嚇了一大跳。「真的耶。」

如果我聽從操縱員的建議,拋下潤也他們,先搭上飛毯的話,那我就會跟那片破掉的鐵片一樣變得粉碎了。

「哥,你真是撿回一條命了。」

我縮著下巴,還真的是撿回一條命。另一方麵說也在想,這隻是偶然嗎?我撿回了一條命,是有什麼力量介入嗎?這會是某種暗示嗎?暗示?什麼暗示?不對,我甚至懷疑起這個意外不是真正的意外。很有可能,我不是差一點就被殺死了嗎?怎麼可能?誰會殺我?

哥,你想太多了。耳邊傳來潤也的呼喚。不過似乎不是真實的聲音,隻是我腦海中想象出來的。

14

「這就叫做九死一生啊。九死一生,九死一生。不過,死九次活一次,這句話也滿奇怪的喔。」島飲盡中杯啤酒後,說:「也可以是『球史』上的『一勝』(注)。」

我眼前的女孩露齒大笑:「哈哈哈,好好笑喔。」她身上穿著一件疑似叫做細肩帶的衣服,肩上隻掛著一條繩子,白色的上衣簡直跟內衣沒什麼兩樣。

發生遊樂團意外的兩天後,我接到島的電話。「出來好好聊聊嘛,一起懷念一下學生時代啊。」

後來我們決定到位於車站內的居酒屋。這家店和先前我和滿智子一起去的「天天」屬於同一連鎖體係。或許隻是單純的偶然吧,也說不定這家居酒屋哪天會稱霸全國。

我的麵前擺了炸雞塊、炸豆腐、毛豆和烤魚,還有大杯的啤酒。

「島你好有趣喔。」女孩扭動著身體說。

「對吧對吧,我很有趣吧。那待會見我們就去開房間吧,開房間。」島露出低級的表情,伸長了脖子。女孩是島的客戶公司的員工,他完全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把這女孩帶來了。還說要懷念學生時代,這個女孩在場隻會製造麻煩而已啊。不過,最後我還是決定不要抱怨了。

「那家遊樂團後來怎麼樣了?」

「聽說要歇業一陣子。」

「那可麻煩了,在那裏上班的人會很傷腦筋的,大家都要生活啊。」

「或許是吧。」

「維修人員應該會被開除吧?」

「或許吧。」

我看著島為了一些根本不認識的遊樂圍維修人員擔心著他們的生活,心想雖然他頭發變短了,不過這部分倒是一點都沒變。

「島念書的時候是怎麼樣的人?」女孩問我。雖然她看起來對島並不是那麼感興趣,但說不定她也想努力避免冷場增加大家的話題。

「他那時候頭發很長喔,到肩膀。」我用手比劃自己的雙肩。

「不會吧?真的假的?」女孩轉過上半身,從稍遠的距離處打量著島的臉,可能在想象長發版的島是什麼樣子吧。「真令人無法想象。」

「而且他對胸部大的女生或女高中生毫無招架的能力。」女孩聽我這麼說,便傻傻地笑了起來。「現在也一樣。」

「我愛巨乳!」島用近似破音的語氣說。「女高中生棒呆了!」

「真是低級。」我窺探著女該說:「妳覺得這樣種男人如何?」

「是還滿可愛的。」女孩皺了皺眉,「不過這種男人說正經話的時候沒什麼說服力就是了。」她又搖搖頭說:「就算原本感覺很有威嚴,也會完全破滅。」

「男人就是要可愛啊。」島自豪地說。接著又打鬧道:「如果是女高中生又有巨乳,就更無敵了!」

「無敵啊。」我心情黯然地說。的確沒有成年人的威嚴。

店裏靠近出入口處突然傳來一陣歡呼聲。接著卻聽到一些沒有格調、語帶威迫的叫囂。

「怎麼啦?」我回頭往後看。島說:「就是那個啊,今天不是有足球比賽嗎?店門口附近有一台很大的電視,很多人在那裏看球賽。」

「日本代表嗎?」

「是啊,對中國隊。照這個氣氛看來,比賽應該很激烈。」

我心想,這時機真是不好。因為中國以強硬的態度挖掘天然氣,再加上伴隨而來的事故引發環境破壞,讓很多日本人都對中國人抱持反感。足球本來就是一項會令人激動的運動,看樣子不管是哪邊獲得勝利都可能引起糾紛。

「中國真的很恐怖。」女孩鼓著臉說。

「為什麼?」我問。

「他們土地那麼大,人口又多。我覺得中國政府一定沒辦法徹底管好國內每個角落。」

「這一點日本也一樣吧。」

「這麼說是沒錯啦。不過,我總覺得中國如果認真起來,日本應該根本不是對手吧?」

「不是對手是什麼意思?」島問:「妳是指經濟?還是軍事?」

「兩個都是,都有可能吧。」

「嗯,都有,的確都有。」島頗有感觸地搖了搖頭,接著對從身旁經過的店員說:「再來兩杯啤酒,還有比薩,油漬鯷魚比薩。」點完餐後又說:「說到這個,安藤可能又會不舒服了,但是啊,犬養真該好好教訓他們了。」

「你說的犬養,是那個犬養嗎?」女孩探身向前說:「我滿喜歡他的。長得又帥,人又很認真的樣子。最重要的是,他很年輕。」

「啊,對了。」島突然翻起自己的公文包。

我一麵等著島,心情不禁低落起來,果然事態已演變到這種地步了。隻要繃緊神經,似乎就能聽見聲響。那是轟隆奔流在身邊響起的聲音。那種令人不舒服的西瓜籽排列,或是在無意間所形成的潮流,或許就是像我們這種群眾所創造出來的。不快逃跑的話事情就嚴重了、不趕快研擬對策的話就無可挽回了,洪水來了,洪水來了啊。難道隻有我一個人感到驚慌嗎?我不禁這麼想。

「之前那個一頭亂發的總理大臣不是讓大家很失望嗎?」女孩不知道什麼時候叼了一根煙,吐了一口煙之後,說:「隻會說些大話。」

她說的應該是現任佐藤首相之前的前任總理大臣吧。議員第二代的他可說是執政黨最後一張王牌。和以往的政治人物相比。他看起來精明能幹,給人特立獨行的感覺,或許因為如此,出馬參選執政黨黨主席時,才會獲得空前的支持吧。他經常大叫:「我要消滅這個國家的貪腐!」舉起拳頭大喊:「進行改革!」

當時的國民無不抱著期望。他說的話充滿新意,似乎也很幽默,起初內閣支持率也相當高,社會上的有識之士對他的評價也都不錯。

但是隨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貪腐不見任何改善,也沒有人知道究竟進行了怎麼樣的改革,大家都失望了。原來這個政客和以前的政客完全一樣,隻是個中產階級出身、光說不練的家夥,而且不但巴著自己的財產不放,連別人的財產也不肯放過。所有人都懊悔當初為什麼沒有看穿這一切,甚至為自己的不察感到羞愧。

不過,一般民眾還是用「至少他跟其它政客比起來好多了」這種令人害怕的論調繼續支持他。結果,執政黨便在獲得人民支持的情況下為所欲為,就這樣虛度了十年。

也因為如此,整個社會彌漫在「不管誰當家,這個社會都不會有所改變」的虛無感中。

「我已經厭倦這樣模棱兩可、敷衍了事了。」

「模棱兩可?敷衍了事?」

「對啊,因為政客做任何決定都隻顧自己的利益,如果對自己沒好處,他們就會說『尚無法對民眾提出充分說明,所以須再觀察』。十年前我也曾想過,為什麼派遣自衛隊的時候不用做任何說明,但提到廢除議員退休金時,就變成討論不充分?結果還不是少數服從多數?我真的搞不懂。」

「民主主義原本就是少數服從多數。」我居然說出了連小學生都不想說的陳腔濫調。

「所以啊,」女孩嘟起嘴,「如果不要少數服從多數不也很好嗎?我覺得呀,如果有人能站出來把事情都做好決定,我就隻要跟著做就好了。」

能夠做到這樣的,不就是犬養嗎?我差點就脫口說出了這句話。這個擁有和墨索裏尼相似經曆的男人,散發出年輕武士般的正直與活力,「五年內做不到就砍頭」的發言激起了年輕人熱情,讓大家對他有著「如果是他的話,即使麵對所謂的『自由國家』或『十三億人口的國家』也能夠抱持堅決態度」的期待。

「相較於前任和現任首相,犬養實在好太多了。你不覺得嗎?」女孩彈了彈煙灰。

島隨口附和著女孩,終於從公文包裏拿出一本文庫本。「有了有了,就是這個。」

「你還沒看完啊?」

「什麼還沒看完,是他的書太好看了,我一本接著一本看,懂不懂啊。」

「這是什麼?」可能女孩視力不好,隻見她眯起眼睛,整個臉湊上前去。「宮澤賢治詩集?」

「現在改讀詩了啊。」

「我覺得你不適合讀詩喔,你真的看得懂嗎?」

「雖然我完全看不懂詩,但是這裏麵有些句子讓我很有感覺喔。」

「是嗎?」我從以前就對詩詞沒興趣,所以隨便回了一句。

突然背後傳來了「哇!」的歡呼聲,又是那群看足球賽的客人。看樣子並沒有射門得分,其中不斷聽到有人咂嘴和歎息聲,可能是讓大家捶胸頓足的場麵吧。

「聽好了,」島翻開了書。「裏麵有一段讓人感動得不得了。」

「你該不是打算現在朗讀吧?」女孩露出半嘲弄半輕視的表情說。

「不行嗎?」

「朗讀詩不是很丟臉嗎?」

「詩就是為了被朗讀而存在的啊。這段很棒喔,會讓人感動得不得了喔。」

「感動得不得了嗎?」

「對了,安藤,你一直都誤會了喔。」島指著我。「誤會?」

「你是不是以為宮澤賢治很抒情,像聖人一樣?」

「或許吧。」

「我本來也以為這樣。但是最近讀了之後才發現,這都是我們對他的既定印象。」

「什麼印象不印象的。」

「也就是說,一提到他,我們就想到『童話』與〈不畏風雨〉。這給人的印象太強烈,所以大家才認為他是樸素抒情、和平,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啊。」

「其實並不是嗎?那宮澤賢治是怎麼樣的人?」

「這個嘛……。不過,自從我讀了詩之後,就更了解宮澤賢治了。我想,宮澤賢治是一個有遠見的人喔。」

「遠見?」總覺得這個奇怪字眼應該是宗教家常掛在嘴上的。

「是個有想法、能看見未來的人。」說完島便拿起書,看了看我,再看看女孩,「我來念一段其中一首我個人很喜歡的長詩。」接著咳了幾聲,清了清喉嚨。

不隻是不是我的錯覺,電力所有人在島開口念詩的時候都噤聲不語。沒想到居然會有這樣的氣氛。島操著清楚鮮明的語調,朗誦起這首詩。嶄新的詩人哪

從山嵐、從雲端、從光

獲得嶄新而透明的能量

向人類和地球暗示他們所應有的姿態

這時我的耳裏已淨是島的念詩聲,揮也揮趕不去。我默默地咽了一下口水,等待拿著詩集的島繼續往下念。但是,,這算是一首詩嗎?應該比較接近宣誓文或某種訊息吧。店內非常安靜,仿佛大家都豎起耳朵聽著島朗讀詩句。我聽見島吸了一口氣。

新時代的馬克斯啊

把這個因為盲目衝動而轉動的世界

改變成完美且美好的結構吧

我發現自己胸口激動不已。

注:「九死」音同「球史」,「一生」音同「一勝」。

15

「這是什麼?」女孩首先開口。「是詩嗎?」

島笑了。「怎麼樣?安藤。」

此時我正為了這一切出乎自己預料而感到迷惘。「嗯,不錯啊。」這是我真實的感受。雖然心有不甘,我十分驚豔。島剛才念出的這段文字訊息,的確讓我非常感動。這種感覺不像是被鐵錘狠狠敲了一下,反而像是突然聽到門外有人敲門一般。

「就跟你說吧。」島一臉滿足地說。「最後還有這一段。」他說。「很棒喔。」

諸君啊,這股抖擻的

從諸君的未來國度吹來的

透明而純淨的風,感受到了嗎?

我感到暈眩,還有一股仿佛胸口被空氣槍穿透的、清晰的痛楚感。

「未來國度,這個形容真棒。」島舔著嘴唇,像是在品嚐什麼似的。

我再度出神地點了點頭。我有同感。光聽到「未來國度吹來的」就令人心跳加快。

「的確如此,嗯,好像滿酷的。」女孩最後也認同了。

我開始幻想著,如果說還隻是二十出頭,真正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的話……。「用用你的腦」突然湧起一股聲音。如果我隻有二十出頭,聽到宮澤賢治的這首詩,應該會因為充滿期待而興奮得雙眼含淚,背杆伸直、雙眼盯直著不可視的未來吧。

「諸君啊,這股抖擻的……」女孩似乎半開玩笑,又細細品味地說。

「怎麼樣?安藤,這個還不錯吧。」

「剛才不就說了嗎?」

「要是更年輕的時候讀到這首詩就好了。」

「這樣會改變什麼嗎?」

「至少會去投票。」

「現在開始還來得及啊。」我說。

說完後的瞬間,我聽覺到背脊一陣冰涼,打了個泠顫,腦中浮現一個想法,讓我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說不定,」我思索著,「說不定犬養哪天會當眾朗讀這首詩?」

如果他真是個喜愛宮澤賢治的政治家,那麼一定會知道這首詩。就算哪天他看準最佳時機,向年輕人念出這一段魅力十足的煽動言語,也不足為奇。島現在念出的詩的確具有這樣的力量。有著一股會讓年輕人挺直背脊、雙眼發出光芒、邁力跨出腳步的魄力。這股力量充滿魅力。同時也是危險的。真有力量的語言總是被煽動家所利用。

等我回過神來,島已經醉得差不多了。他把頭枕在女孩的肩上,姿勢輕浮極了。就在我打算開口問他「喂!島,你還好吧?」的時候,島開口了。

「喂,安藤。」他伸出手來,想環上我的肩膀。我因為不舒服,於是連忙閃開。島整個上半身便撲倒在桌上。

「幹嘛?」我說。

「我啊,總覺得永遠沒辦法變成念書時所向住的大人。」

「是嗎?」我隻能這麼回答。

「我啊,本來對自己有很大的期望的,本來有信心可以成為一個有擔當的大人的。」

「你是指不會開口閉口就是巨乳和女高中生的大人嗎?」我故意開他玩笑,沒想到島卻一臉嚴肅。「不是啦。」靜默了一會兒,又喃喃自語地說:「我問你,像『世界』、『未來』這些字啊,現在已經是死語了嗎?」

「應該還不是吧。」

「是嗎?還是安壘嗎。」

「安壘是什麼啊?」

「就是安全上壘啊。」

「擔心是不是死語之前,先管管你的日文正不正確吧。」

「安藤,我本來是要成為一個勇敢戰鬥的大人的。和人對決,可以改變世界那種。」

那你呢?島的語氣似乎在反問我。戰鬥?

「我們才畢業五年啊。」

「可是啊,我總覺得今後這一路走下去,不管再過幾年還是沒辦法成為一個有擔當的大人。」島把臉朝向店門口附近,大叫著:「諸君啊,你們感受到這股抖擻的風嗎?」

或許是被對方踢進球門了,放有電視的那頭傳來的並非歡呼聲。而是爆炸般的轟隆聲。

16

我把完全爛醉的島托給了女孩,趕在最後一刻衝進地下鐵的末班電車,坐了一站到達終點時已經超過十二點了。

因為早上把腳踏車借給了潤也,所以隻好走路回家。我穿過車站前的紅綠燈,走下和緩的斜坡。

車站附近還看得見三三兩兩的稀疏人影,愈往前走人也愈少了。漸漸地,四周已經沒有任何行人。在狹小的巷子裏拐了幾個彎之後,高聳的路燈也變少了,隻聽見空氣中傳來陣陣電流的滋滋聲。

走了約二十分鍾,我感覺到似乎有人。雖然沒有聽見腳步聲,但卻感覺得到鞋子和路麵磨擦時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於是我停下腳步,轉頭向後看。

身後的巷子像一條發出微光的溪流似地向前延伸。我定睛看了又看,沒有任何人。我再度邁開腳步,與此同時,背後傳來了鞋子貼上路麵的聲音。

迅速轉過身去,還是沒有人,我隻好繼續前進。

我逐漸加快即步。

是誰在跟蹤我?目的是什麼?和遊樂園的意外有關係嗎?我被盯上了嗎?被當作攻擊的目標了嗎?我做了什麼?用用你的腦,馬蓋先。

我停下腳步。閉上眼睛。把注意力集中在背後,但是什麼都感覺不到。

難道是肉眼看不到的東西正向我逼近?國中時代的老師曾經說過,「肉眼看不見的東西也會受傷」,相對的,也會「被肉眼看不見的東西傷害」。

睜開眼睛。繼續向前走。突然,我感到恐懼。

那種恐懼就像,深夜的陰暗和沒有燈火的巷子逐漸溶解成液體,最後形成泛濫的河川,甚至是洪水從後方襲來。要被吞噬了。於是我拔腿跑了起來。

我停在某戶人家門口。一棟木造的兩層建築。窗戶外的遮雨窗緊閉著,被綁在院子裏的小狗不停對我吠叫。

黑暗中,隱約可見是頭體型瘦小的咖啡色雜種狗。牠在狗屋旁不停繞圈,我以為牠要蹲下,沒想到他卻對著緊閉的遮雨窗「汪汪汪!汪!」地叫了起來。又片刻也靜不下來地繞圈,不斷地重複這兩個動作。

他是肚子餓了嗎?也或許是一個人怕孤單?

院子裏的冷氣室外機隆隆地運轉著,風扇轉動時吹得周邊植物不停地晃動。今天並不那麼熱,還是說這隻狗是嫉妒主人可以吹冷氣睡覺?

看著在原地來回打轉的小狗。我突然想到一個實驗。

我想起寫在便條紙上列出的要點。腹語術隻對人類有效嗎?對狗有用嗎?我決定試一試。我和狗之間距離不到十公尺,在三十步之內。

我瞪著狗,想象自己四肢趴在地上,與狗的身軀重疊。接著我感覺臉頰麻痹,於是屏住氣息,一口氣說出想好的台詞。「我都還沒睡,你們人類憑什麼睡!混帳!」

睜開眼睛,我觀察著眼前的狗,用力吸氣。我並不期待,不過卻看見狗停下腳步,整個屁股坐在地上。

我心想,該不會有什麼反應吧。沒想到狗「汪汪汪!汪!」地叫了起來。

「唉,對啊。」我心想。如果我不懂狗的語言,就無法知道腹語術有沒有效了。

狗的吠叫聽起來和剛才沒有什麼不一樣。也就是說我的腹語術根本沒有發揮效果,這隻狗隻是跟剛才一樣叫著罷了。也說不定在我來之前,牠就已經叫著「我都還沒睡,你們人類憑什麼睡!混帳!」

17

在昏暗巷子裏走了一會兒,突然前方迎麵而來一輛腳踏車,我反射性地跳到一旁。

我心想,該不會是剛才那個跟蹤我的人繞到前麵,弄了一輛腳踏車想從正麵攻擊我吧。我愚蠢地叫出聲。

「哥,你在做什麼啊。」一陣短促的煞車聲,腳踏車停了下來。

「潤也?」我看了看對方,原來是潤也。「你才這裏做什麼呢。」

「因為那麼晚了你還沒回來,所以我想你該不會忘記把車借給我而正在找腳踏車吧。」潤也跳下腳踏車。

「所以你來接我嗎?」還好我們湊巧碰到了,如果沒有的話,他打算怎麼辦?

「我本來沒想到的,在家裏吃完晚餐後,詩織睡到一半突然醒了過來,覺得有不好的預感吧。因為你最近怪怪的,讓我有點擔心。」

「我怪怪的嗎?」

「很怪啊,太奇怪了。像完全無法理解的讀唇術,還有自從上次遊樂園的意外之後,每天都過得提心吊膽的。」

「你想太多了。」

「而且你的臉色也不好看,黑眼圈都跑出來了。是血液循環不好嗎?」

「可能是累了吧。」我選擇了一個曖昧卻很有說服力的答案。

「拜托你保重喔,哥。」潤也伸出了右手,放在我的背上。把因為膽怯而蜷曲著身體的我往前推。「回去吧。」

我和牽著腳踏車的潤也並肩向前走去。在昏暗的路燈照射下,和弟弟走在深夜街道上的感覺很不可思議,既感到難為情又十分懷念。

夜晚的道路向前延伸,我不太確定前方的路況,隻能在死寂的路上擔心地走著。夜幕低垂,我們走在昏暗的柏油路上,兩旁住宅裏延展出的樹枝在我們掌上罩上了陰影,我不經意地想著,這就像人生在世走過的路啊。

自從高速公路的交通意外之後,我就在潤也的身旁,每天摸索著不明確的未來,一邊向前走去。有時還會受到潤也分不清是幫助還是揶揄的插手。我不知道目的地是哪裏,隻因為前方有路,所以我拉著潤也一路往前走。

潤也或許也想著相同的事吧。不,這或許隻是我的一廂情願,不久潤也開口說:

「哥。」

「什麼?」

「拜托你喔。」

「拜托我什麼?」

「拜托你不要突然消失喔。」

「什麼意思啊?」我反問。

「都是因為有你,我才有今天。如果你突然消失了,我會很害怕,會聽到不安。」

「你已經有詩織了,沒什麼好怕吧。而且我能去哪裏?」

「去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潤也似乎不是指某個特定的,如「美國」、「美語補習班」之類的地點,而是更籠統的「某個地方」。比較接近我十幾歲時每次和朋友出去時的牢騷。像是「有沒有什麼好玩的事情啊」中的「什麼」;或是「好想去什麼地方喔」的「什麼地方」。

「哥你很聰明,結果什麼事都想太多了。想太多的哥哥,有點可怕。」

「真正聰明的人,是不會想太多的。」

「因為有哥,我才能順利長這麼大。」這是潤也第一次對我說這種話。「也因為有哥,我才能這麼心靈平靜地懷念老爸和老媽。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一定會因為擔心、不安和孤獨而暴斃的,暴斃喔。」

「哪有人會因為擔心而暴斃的。」

「反正啊。哥,你要向我保證不會有一天突然丟下我們消失。」

「什麼保證,太惡心了吧。」我說,「好,我向你保證。」接著我向潤也承諾:「要打賭也可以。」

「要賭什麼呀。」潤也苦笑著說,「如果沒有自信,可千萬不要和人打賭喔。」腳下的道路開始變成了和緩的上坡。

「如果那麼愛煩惱,不如多想些身邊的事情吧。」爬上斜坡後道路恢複平坦時,潤也突然改變了語氣。

「身邊的事情是指什麼?」對我來說,身邊的事情指的就是形體不明的灰暗心情、島朗誦的宮澤賢治的詩、犬養的支持率,但對潤也來說或許並非如此。

「這個嘛,像是……」潤也歪著頭想了一下。「像是那隻蟲怎麼樣,哥。」

「那隻蟲是什麼?」

「張牙舞爪、荒野一匹狼。」

「啊,」我說,「非得聊蟑螂不可嗎?」

潤也小時候很討厭「蟑螂」這個名稱,當然對蟑螂本身也莫名地厭惡,於是他選擇了用「張牙舞爪、荒野一匹狼」這樣的說法來取代原本的名稱。把這最前麵和最後兩個字合起來就是「蟑螂」了。

「其實很有趣喔,雖然令人不舒服,但卻是很有趣的生物。」

「是嗎?」

「哥你知道為什麼那種昆蟲那麼惹人嫌嗎?」

「為什麼?」

「多想想這種問題吧,馬蓋先。這才是比較貼近身邊的事情,也實際多了。」

我心想,真是個無聊的話題,但我知道潤也這麼說都是為了不讓我想太多。「那是因為牠的動作太快了,所以大家才會那麼討厭牠。」

「動作太快?真的假的?」潤也笑了。

「真的啦。如果牠的動作像烏龜那麼慢,就不會那麼惹人嫌了。你不覺得嗎?」我邊想象著蟑螂的模樣。一隻淺褐色、軀體扁平的昆蟲,慢慢地在牆壁上爬行。就算靠近牠也不會跑走,隻是神泰自如地慢慢貼著牆壁。「想一想,你不覺得很可悲嗎?一定是牠那神速的動作讓大家覺得害怕。因為看到那種全能的樣子,所以人才會嚇得發抖。」

「的確,那個速度真的很嚇人。但是啊,我還是覺得是牠的名字不好。」

「名字嗎?」

「當然啊。因為牠的名字又是蟑、又是螂的,感覺讓人很討厭啊。如果是像『溪流聲』或是『更科(注)』這種優美的名稱,就不會這麼糟了。」

「說到這個,蟑螂的英文叫cockroach。念起來或許很可愛,不過外國人還是討厭牠吧。」

「這種昆蟲在英語係國家也惹人嫌嗎?」

「我沒聽說過,不過應該也是惹人嫌吧。」

「看吧,你也不知道。說不定在cockroach圈裏,他們還滿受喜愛的。」

「不可能,」我說。潤也的右手放開龍頭,抓了抓鼻頭說:「那就是那個了,牠們不是會飛嗎?會向著人飛過來,所以才惹人嫌。」

這一點我同意。「會飛的確很恐怖,但是獨角仙、蝴蝶也會飛啊。而且獨角仙的名字也沒有多好聽。」

「這麼說是沒錯啦,那會不會是?因為蟑螂總是鬼鬼祟祟的,這個很討厭。」

「這不是和我剛才說的『動作太快』一樣嗎?」我開玩笑地說。

潤也「啊!」的叫了一聲,皺起了眉頭,「還有那個啊,牠們不是很頑強嗎?聽說隻靠水也能活幾個月耶,隻要吃些灰塵之類的。」

「聽說牠們還會吃同類喔。」

「真是太厲害了,我佩服牠們。」潤也動了動身體。仿佛要把寒意甩開似的。腳踏車發出了細微的聲響。這實在不像兄弟在深夜裏並肩行走時應該聊的話題。

「哎,哥。」過了一會兒潤也閉口了。

「嗯?」

「像這樣聊些愚蠢的話題,不是快樂多了嗎?不要老是皺著眉頭想些困難的事嘛。」

「你是叫我沒事就想想蟑螂嗎?」

「是溪流聲吧。」

「這麼快就取好新名字了啊?」我大笑。

注:昔日蕎麥主產地倌州地方更級和保科兩戶生產蕎麥人家的合稱,之後成為高級蕎麥的代名詞。

18

隔天早上我難得睡過頭了。早上在床上睜開眼睛時,已經八點五十分了,我拿起枕邊的電話筒,撥了通電話到公司。是滿智子接的。「我會遲到一個小時左右,幫我跟課長說一聲。」

「你會來吧。」

「應該會。」我說。「那下班後陪我。」

「又去居酒屋嗎?妳那麼容易醉,我很辛苦耶。」

「不是啦,今天啊,要去聽現場演唱。」滿智子接著說了一個日本搖滾樂團的團名,「我好不容易才拿到票的。」

「但是今天傍晚有一個會議,」我在腦中確認著當天的時程。「下個月到九州島出差的行前會議。」

「安藤,人不能隻靠麵包過話喔。」

「妳是叫我棄工作而優先選擇搖滾樂團嗎?」

「安藤你真的是滿嘴大道理耶。」

「下一個女朋友大概也會這麼說吧,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到了公司之後,被部門裏異常開朗的氣氛嚇到。雖然沒有明顯的喧鬧,所有人對著計算機屏幕不斷敲打鍵盤的畫麵也一如往常,但空氣中就是洋溢著一股霧氣散去的輕爽感,好奇怪,讓人不禁想歪著頭嘀咕「怎麼啦?」

到了座位,打開計算機電源、放下公文包後,我探頭到隔壁的滿智子,「發生什麼事了?」

「啊,」滿智子點點頭。她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刻意壓抑心中的喜悅一般,雙唇豔魅地開闔了兩三次,說:「聽說課長在短期內不會進公司了。」

我轉向右邊,看了看課長的座位。或許是因為課長的個性比較積極,隻要有工作,不管大小事都會一頭栽進去,常常不在公司,所以課長不在座位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但是「短期內不會進公司」就很不尋常了。

「什麼意思?」

「剛才課長的太太到公司找部長,聽說要住院一個月左右。」

「什麼病能讓那個課長病倒?」

「我也不知道,不過,人家不是都說病由心生嗎?」

「應該是課長的強烈意誌本身就是一種病吧。」

「之前不是發生了那件事嗎?」滿智子突然壓低嗓門。我不懂她的意思,皺著眉頭,「就是那個啊。」她砰砰地敲著桌子說:「那個奇跡、奇跡啊。」

「啊——」我吐了口氣,恍然大悟而又帶著困惑:「妳是說平田那件事。」

「那件事好像帶給他很大的打擊喔,部長剛才過來,拐彎抹角地到處問有沒有人知道課長為了什麼那麼操煩。」

「這種事要怎麼拐彎抹角地問啊?」我聳聳肩。

接著我看向左邊,從我辦公桌上的計算機主機和滿智子的屏幕中間看著平田。平田的表情跟平常一樣認真,隻是似乎少了一點平常小心翼翼的感覺。

「平田前輩,今天的行前會議怎麼辦?」坐在我正後方的後輩間平田。從年齡來看,平田輩份是僅次於課長的人,但以前卻鮮少有人在工作上征詢他的意見。

「行前會議呀,」平田口氣明確,站了起來。「今天的行前會議應該怎麼辦呢?」

他客氣地對我和滿智子說。

「怎麼辦呢?」滿智子閃爍其詞,用眼角瞄了我一限。「怎麼辦呢?」我也說。

「下個月是誰要去九州島出差的?」平田說完,後輩就舉起手,並且指了指我說:「還有安藤前輩。」

啊,對喔。我連忙舉起手。

「怎麼樣?現在就開始準備比較好吧?」平田向大家確認,給人很可靠的感覺,我也很自然地回答:「不過客戶那邊也還沒有排好時間。」

「那今天大家就早一點回家吧?」平田開朗地說。

「喔,好耶。」後輩開懷地笑了。

「好耶。」滿智子也高聲地說,露出「晚上的現場演唱去得成了」的眼神。

「好耶。」我回答,並且看著平田開心笑容上的魚尾紋。

接著我看著眼前的電腦屏幕,咦,怎麼回事?明明已經開機了,屏幕上卻沒有任何畫麵。我站起來探出身子,把耳朵貼在計算機主機上,按下強製關機的按鍵。過了一分鍾左右,重新開機。結果還是沒有任何反應。我再次確認了主要電源,還是不行。

「昨天停過電嗎?」我站著問了坐在前方的後輩。

「應該沒有喔。」

「我想也是。」如果是停電,電力恢複時由於電流快速通過,經常會造成計算機的電源部分損壞,但我想原因應該不在此。

隻有我的計算機不會動。

我坐了下來,托著下巴,睡著漆黑一片的屏幕。不禁心想,這跟遊樂團的意外和深夜被跟蹤的事情會不會有關?

好久沒有看搖滾樂團的現場演唱了。

音樂酒吧在藤澤金剛町車站附近,步行約十分鍾距離的一棟老舊大樓地下室裏。滿智子說想要買到這個樂團的票,需要足夠的決心和僥幸,看來並不是騙人的。因為整個酒吧裏擠到根本難以呼吸,入口外還有幾個高中女生想買別人不要的票。

「滿智子,妳喜歡這個樂團嗎?」滿智子搖搖頭。「也沒這麼喜歡。」

「那為什麼找我來?」

「聽到很難買,你不會很想買到手嗎?要是有人告訴你很難得才能看到這場表演,不會很想看嗎?」

「妳是不是那種相信土龍(注)存在的人?」

「我討厭蟲。」

正當我想說「土龍不是蟲」的時候,演奏開始了。所有觀眾齊聲歡呼,上下搖晃著身體。所有人用力擺著頭,把地板跳得不停震動。前麵的年輕人不停地撞我,吉他的轟隆巨響侵襲我的雙耳。我聽不清楚麥克風傳出的聲音,觀眾們紛紛握拳或伸出食指,大聲吼叫著。

我的腳底開始發麻,音樂的震動連帶鞋帶也震動了起來。剪著小平頭的主唱緊靠著麥克風架唱歌,時而輕聲呢喃,時而大聲吼叫。過了一會見。我終於習慣了曲調旋律,慢慢地身體搖動得愈來愈激烈了。

第一首曲子才剛唱完,第二首馬上接著開始。觀眾突然「嘩!」地一聲,後麵的人突然就推了上來,我被推得向前一兩步,撞在前排觀眾的背上。接著又「哇!」地一聲,大家一起向後退,我又被推得撞到後麵的觀眾。簡直是動彈不得。

第二首結束後,演奏也停止了,主唱向大家打招呼。他說話像在自言自語,完全聽不清楚。觀眾從四麵八方叫著樂團團員名字。一旁的滿智子也跟著鼓噪,大叫著「土龍——」真是莫名其妙。

我實在喘不過氣,於是試著調整呼吸,同時環顧整個場地。突然我發現某個人,「Duce」不禁脫口說出。

「Duce」的老板靠在會場的右側牆邊。五分平頭加上看來冷淡的單眼皮,短袖袖口下露出粗壯的手臂。我想開口叫他,音樂卻在此時又響了起來。四周開始跳起波浪舞,大家舞動著身體,我仿佛置身於不知是固體還是液體的沼澤之中。

曲子結束後有一小段空檔,樂團演奏起一段詼諧的中板節奏,主唱則在前方擺出遊泳動作,在舞台上來回跑來跑去,接著突然握拳向前,大喊:「國王的命令是絕對的嗎?」

真無聊。哪有這種口號?我一個人覺得無趣,但觀眾們卻都大喊:「絕對的!」聽起來像是爆炸後的回聲。

主唱露出一抹無所畏懼的笑容,又叫著:「國王叫你們燃燒,你們燃燒嗎?」

觀眾的叫聲響起,所有人不斷喊著:「燃燒!燃燒!燃燒!」沒有人問到底要燃燒什麼?也沒人質疑這個國家根本沒有國王的製度。觀眾隻是叫喊著。接著在「燃燒倫敦吧!」的叫聲之中,開始了〈London

is

burning〉的前奏。

不曉得觀眾知不知道這首曲子其實是七零年代英國樂團的歌曲,或許根本沒有人知道,大家隻是像剛才一樣舞動著身體。

主唱又在叫吼了,反正就是什麼國王、什麼燃燒的。

觀眾又齊聲回應著主唱,我也跟著大家一起叫。此時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一個記憶。

那天西瓜籽的排列。一想到這裏,我的手臂到背部立刻爬滿了雞皮疙瘩。我想起法西斯這個字的本意,「將幾把槍支前端綁緊豎起」

我們太容易被統一了。驚覺此事後,我茫然佇立,動也動不了。正當我移動視線,想要找出脫離這裏的路線時,「Duce」老板的身影進入我的眼簾。

「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老板。」爬上酒吧樓梯直抵出口之際,我喊住了老板。看完兩個小時的現場演唱,晚風吹拂著滿身是汗的身體,實在非常舒服。

「還滿有趣的啊,安藤。」滿智子從後麵跟了上來,聲音聽來十分雀躍。「壓力總算消除了。」滿智子猶如做伸展操一般伸了個懶腰。露出神清氣爽的笑容。

「是啊。」我一邊回答,一邊猶豫著要不要繼續和老板之間的對話時,滿智子揮著手對我說:「那就拜拜了,安藤。」接著轉身而去,「喀喀喀」地踩著高跟涼鞋向前走,跑到馬路邊攔下一部出租車。

「你不用跟她一起走嗎?」老板挑著眉毛說。「似乎不用。」

「你們不是男女朋友?」

「連男女朋友的前一個階段都不是。」

「那我們聊一聊吧?」

這句話的措詞和老板估佛刻在石塊上的表情非常不相稱,我有點困惑。

注:土の子,一種日本傳說中的生物。

19

「老板你也喜歡那個樂團嗎?」我和老板麵對麵坐在咖啡廳裏。這棟大樓的二樓到十樓都是特種行業,隻有一樓是咖啡廳。招牌上寫著營業到深夜兩點,但女店長卻托著下巴在吧台裏睡覺。她不時睜開眼睛,拿著一根像是拐杖的棒狀物不停向天花板頂,像是在趕老鼠。

店裏的冷氣滿強的,身上的汗已經幹了,甚至有一點冷,我連忙穿上西裝外套。

「不,我也是第一次聽,」老板啜了一口奶茶。

我有點納悶。今天的老板和平常在「Duce」時的表情很不一樣,但似乎不是因為店裏是他工作的地方。老實說,甚至感覺判若兩人。外表雖然是老板,但卻是有個人披著老板的外皮。

「那你隻是剛好來看而已嗎?」

「因為你在這裏。」

開玩笑的吧?我裝做沒聽見。

「不過,我好久沒聽那樣的音樂了。果然還是很棒。」老板說。「你說搖滾樂團?」

「其實我喜歡的是群眾。不隻是人,隻要是大量聚集、集體行動的我都喜歡。像是整群的蝗蟲。或是工蟻的隊伍之類的。」

「安靜經營著酒吧的老板,感覺和群眾完全搭不上關係啊。」

「或許是一種反動吧。」

「反動?」

「大多數的事物都是因為反動而起。舉例來說,」不知不覺,老板客氣的措詞和應對鬆懈了許多。就像拍打著岸邊的海浪,隨著時間的經過會顯露不同的風情,他也逐漸露出不同於剛才的神情,自然地改變了說話的語氣。「刺激冒險的電影流行一陣子之後,就會流行溫馨的愛情文藝片;肥皂劇的時代結束後,自然寫實片的時代就會受到青睞;天才型的足球選手大受歡迎之後,勤能補拙型的棒球選手便會受到矚目;若有平穩、細膩的作品受到高度評價,接著便會流行粗獷、曲折離奇的冒險小說。所有人都想反其道而行,而這股力量便會成為新的潮流。都是這樣的。」

「反動?」

「剛才在音樂酒吧裏,」老板伸出食指指著我,「你看起來有點奇怪。」

「奇怪?」

「到了後半段時,四周的觀眾都很興奮,隻有你突然一臉嚴肅,就好像一個人佇立在河川中央動彈不得。」

「嗯。」

「你閉著眼睛,甚至還閉氣,而且重複了好幾次。」蓄著五分平頭的老板眼神十分銳利,眼瞳輪廓清晰,閃耀著光芒,而且能迅速捕捉到焦點。我不禁擔心起眼前這個人真的是「Duce」的老板嗎?他說話的語氣與魄力都和平常不同。

「你注意到了嗎?」老板繼續說:「那個樂團不是在中途突然唱起約翰列儂的歌嗎?」

「〈Imagine〉」。

「是〈Imagine〉沒錯。」老板點了點頭。「他們唱了嗎?」

「唱了啊。男主唱在兩首曲子之間的空檔,對著麥克風喃喃自語著,然後就突然唱了起來,隻有副歌的部分。」

「啊,好像是耶。」我故意裝傻,看了看老板。「那也是演出的一部分吧。」

「實在非常突兀。」

會覺得突兀也是理所當然,因為那是我讓他唱出來的。我趁著歌曲結束後的短暫休息,閉上了眼睛,設法讓意識淩駕觀眾的腳踏聲和歡呼聲、「鏘鏘鏘」地調音的貝斯聲和銅鈸聲,提高注意力,將自己的身體和舞台上的主唱重迭。雖然他背對著我,但我努力想象他和觀眾們麵對麵的景象,潛入了身穿皮褲的男主唱的皮膚之中,然後哼唱著約翰列儂的曲子。因為當時屏住了呼吸,所以隻能唱副歌的那一小段,但仍是一口氣唱完。

事情進行得相當順利。男主唱以不同於我的音量和比我更優美的音色當場就唱出了我內心哼唱的能律。瞬間,樂團成員每個都一臉狐疑地看著主唱,但或許認為他這麼做是有原因的,沒有任何人質疑到底怎麼回事。而且事情發生在一瞬間,很多觀眾應該都沒有發現。緊接下一首歌的音樂響起,觀眾們又舞動了起來,連續大聲叫著:「國王的命令是絕對的!」怎麼又是這句話啊,真是夠了。

「後來你的臉就變得很嚴肅。」

「老間,你是來聽現場演唱,還是來看我的啊。」我半開玩笑地刺探著說。

老板還是一本正經的表情,「你身在觀眾之中都在想些什麼?看來不像是害怕有生命危險,或擔心音量過大讓你重聽,而像是屬受到更嚴重、更巨大的恐懼感。」

「嗯。」我點點頭,「嗯,你說的對。」演唱會的後半段,在我腦中盤旋不去的就是以前看過的「西瓜籽排列」的作嘔感還有因此被嚇呆的我。「在人群之中,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想找出自己這股害怕究竟從何而來。

「想起什麼?」

「以前讀過的一本書,描述殺人犯在殺人之前的心理狀態。」老板閉上眼睛,的佛在催促我繼續往下說。

「基本上,人類對殺人是抗拒的。應該說,任何動物都是如此。作者認為動物都會盡可能不殺害同類。亦即,即使麵對敵人,我們也都會避開殺害對方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