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男孩就是一顆核彈頭(1 / 3)

(一)

我的家庭雖然順利接納了小豆包,然而,嚴厲的社會並不打算讓一個偷渡的小男孩輕易獲得自己的位置。

虧得譚建國在政府係統的人脈,經曆了眾多波折,繳納了一筆數目不菲的社會撫養費之後,小豆包終於落下了戶口。在辦理此事的過程中,我好幾次氣得半死,還是譚建國出麵擺平了。我才懂得,這個我一貫瞧不大上的老官僚,原來才是這個家庭若幹年來遮風擋雨的保護傘。

小豆包獲得戶口的同時,我卻險些喪失了工作。那天,茅台通知我去他辦公室一趟。

這裏說到的茅台並非中國名酒,而是茅姓台長,這個姓氏雖然稀罕,卻也不乏能人異士,有文學家茅盾,有經濟學家茅於軾,有江湖好漢茅十八,有電台台長茅日升。

茅台先是關懷了我的私生活:“聽說添了一個大胖小子?”“大是挺大,畢竟都五歲了,胖倒也不算胖,跟我的身材一樣標準。”

“聽說孩子他媽離家出走了?”

“嗯,現在的女孩子真是靠不住,不像您那一輩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她們寧可嫁狗做雞。茅台,我真羨慕您出生得早,趕上了好時候……”

“少跟我得瑟,還是年輕好啊,真想再回到20歲……”

“台長爸爸難道有什麼未了情嗎,歡迎撥打豆包熱線傾訴。眼下不是節目時間,咱們還是談點正經事吧,我猜您肯定不是專門叫我來聽你傾訴初戀故事的……”

茅台用右手的食指很從容地抹了一下他那很有氣派的濃密的八字胡,然後用拳頭頂住下巴,炯炯有神地看著我——這一係列小動作預示著他切換進入了英明睿智的“領導模式”,剛才是和藹可親的“爸爸模式”來著。

“譚談啊,現在雖然走的是市場化的道路,但我們的電台畢竟還是黨的喉舌,要弘揚主旋律的價值觀。無可否認,《豆包有話說》很受歡迎,受歡迎的程度,大大地出乎我當初的預料,你的那些特立獨行的見解,也讓聽眾耳目一新。但是不太符合主流的價值觀,會引發很多的爭議。你以豆包的名義,在話筒前邊隻顧著嘴巴痛快,萬萬想不到我在背後承受了多大的壓力吧?”

“我曉得,是不是那些閑著無事可做的老幹部們又向有關部門打小報告了,台長爸爸您受委屈了……”

他甩給我一份小雜誌:“你看一下,這是在局裏的內刊《視聽監評》上發表的一篇長文批評,足足兩千字,批評《豆包有話說》,以前這樣的批評也不少,總編室給我麵子,壓了下來,這次沒壓住。老頭兒的批評言辭很激烈。關於你的風言風語,網絡上最近也不少,你看到青島論壇那篇轟動一時的帖子了吧,身為知名主持人,私生活亂七八糟,年紀輕輕,搞出一個私生子來,還整天給別人指點情感迷津……”

“指點迷津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以成功的經驗教育人,一種是以失敗的原因警示人,我是後一種,這樣可以了吧。”

茅台的臉上露出寬容的微笑:“鬧情緒了不是?說句掏心窩的話,我愛聽你的節目,雖然我也即將成為一個老頭兒了。但不是所有的老頭兒都是頑固不化的。譚談,你要知道,我是堅定地站在你這邊的,但是……

他的手指輕輕敲叩著辦公桌,欲言又止。

(二)

那個導致我丟掉節目的網絡熱帖是周子寒的傑作。

我知道她的論壇小號是“螃蟹女王”,文風也是一貫的煽情和霸道。題目很是驚悚,《八一八我那極品前男友,號稱麻辣情醫,自己十九歲搞出私生子,簡直天雷滾滾》。

大意為:自己的男朋友是島城知名DJ,一貫給別人的感情生活釋疑解惑,自己對他的睿智甚是欣賞。某日和朋友出遊,女人的神奇第六感發揮作用,總覺心神不定,於是半途折返,成功捉奸,撞破這位DJ的劈腿現場,差點瞎了自己的鈦合金狗眼。更為可怕的是,該DJ生性風流,十九歲時交往的女人生下孩子,現已五歲,現在回來尋親。他的感情生活一塌糊塗,虧得好意思自稱“麻辣情醫”。如此不負責任的渣男,不配在一個神聖的崗位上指點眾生。

帖子下麵的反響甚為熱烈,火速置頂,成為論壇最熱。周子寒的帖子雖未指名道姓,但因為豆包的知名度,也算是昭然若揭,對於我的討伐之聲也鋪天蓋地而來。從前在電台聽到的盡是一片讚美,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到這麼多的惡意,居然有不在少數的陌生人莫名其妙地恨我入骨,委實令人驚詫和心寒。

章小道建議我發帖回擊,但我一直不喜歡在網絡論壇廝混,再去貿然發聲未必能收到同情,還會激起更大的回響。何況,圈圈和小豆包都是客觀存在,周子寒也不算無中生有,她隻是一個任性的孩子,未免誇大了自己的癡情,因愛成恨罷了。

就這樣,麵對突如其來的網絡風暴,我居然毫無招架之力,如同沙灘上的小狗一樣,當海浪洶湧而至,隻有落荒而逃,連一聲“汪汪”叫都沒有。

(三)

在大學路的一家啤酒屋,我對章小道哀號不已。

“我昨晚沒有睡好,六點就醒了,想去海大操場跑兩圈,好端端地走在大學路上,‘啪’,鼻子上多了一坨又腥又涼又臭的東西,知道是什麼嗎?鳥糞!世界上有這麼多的人,又有這麼多的鼻子,為何它偏偏選中了我這個不高又不挺的鼻子?你說,是不是本命年都要這麼倒黴?”

章小道不為所動:“你跟一個星座專家談本命年,就好像跑到麥當勞點一份豬肉韭菜餃子吃。”

我後悔找錯了訴苦的對象:“喂,你打定主意要以給人算命為生了?”

“呸,占星也是一門學問好吧。我先離開青島,去外地待幾年,好好研修占星學,省得待在家裏,老爸成天看我不順眼。”章小道乜斜了我一眼,“反正他看你倒是順眼,感覺你倒成了我爸的親兒子。”

我甚是汗顏:“蛋哥對我倒是不錯,可惜我也讓他失望,玩帆板始終不出成績。”

章小道安慰我:“雖然我們都是背負著父親的期望來到這個世界上,可我們也沒有義務對他們那可憐的夢想負責。”

“那小豆包是怎麼回事?我可是對他沒有一點期望。但他就像那坨鳥糞一樣,毫無預兆,從天而降。”

小豆包的威力比鳥糞大了太多,簡直就是一個毀滅性的核彈頭,把我的安逸人生炸得亂七八糟。雖然我沒有淪落到慘遭開除去賣豆包的地步,卻也失去了《豆包有話說》。一氣之下,我把《古典也流行》的節目也辭掉了,被安排去做了夜班新聞編輯,從聒噪的主持人變成寂靜的幕後工作者。唯一的好處是,被邊緣化之後,我擁有了大把閑散的時間。

按照章小道的說法,我的人生墜入低穀,星盤上早有呈現。所以無須責怪小豆包和鳥糞,這是天空之上那些陳列的星辰決定的。我納悶,它們彼此之間相隔若幹個光年,到底是如何勾結起來,令一顆微不足道的藍色小星球上一個唧唧哇哇的哺乳動物失聲。上帝啊,你若是要收拾我,何必布置這麼大的戰場。然而,按照章小道的說法,它們還透露了一些令人欣喜的正麵信息。

“明年你的事業將會走出低穀,迎來一個轉機,嗯,有可能從事餐飲業。”

我嗤之以鼻:“莫非你真的以為我會辭職去賣豆包嗎?”

“賣什麼不曉得,反正星盤上就是這麼顯示的,你會從事這個行當,未來你會變成一個熱氣騰騰的胖廚師,或者坐台賣笑迎來送往,更喜歡哪個,你自己選唄。”

我無法想象,自己剛剛摘掉了那個大便形狀的白色頭套,又要戴上一個高聳入雲的廚師帽。

不過,我的嘴巴除了說話之外,最愛的東西就是吃。我們家族流傳著一個經久不衰的笑話。據說,我那時候已經上了小學一年級,來了一個四川成都的遠方親戚馬伯伯,帶了一些家中自製的熏臘肉香腸過來。我被那銷魂的口味徹底折服了,愛吃到不行。這位馬伯伯長的樣子我不太記得了,臉上依稀有一些麻子,據說他在那邊開了一家叫“麻子香腸”的店。

我媽瞧出了一些端倪。馬伯伯走的那一天,大家都聚過來給他餞行。我很傷心,因為臘肉香腸被我吃到隻剩下了最後三根。我媽當眾說,馬伯伯家中沒有兒子,倒是有個女兒,馬伯伯卻一直想有個兒子繼承他的“麻子香腸”。所以,兩家商量了一下,覺得不妨做一下交換,我跟馬伯伯去成都賣香腸,讓他女兒來青島。

媽媽笑嘻嘻地說:“你去了成都,每天都有這麼美味的香腸吃,馬伯伯說了,盡著你吃,管飽。怎麼樣,你認真考慮一下?”

我聽了媽媽的話之後,默不作聲回了臥室。他們以為這話傷到了我幼小稚嫩的心靈。媽媽正在暗自責備“寶貝兒子會不會以為我不要他了,跑到床上蒙著被子大哭一場”。過了一陣子,卻見我背著小書包和兩大包玩具從臥室裏走出來,非常自覺地站到了馬伯伯身邊,等待他把我帶走。那一瞬間,大家全都笑炸了,差點全部炸成碎片,一個個“哎喲哎喲”喊肚子疼。我懵懵懂懂地看著這群突然變成神經病的大人們,感覺這個世界實在太瘋狂了。

媽媽回憶說,我的幼小心靈的確被傷到了,馬伯伯走了好幾天,我還在因為她“耍賴皮”“說話不算數”“一點都不講信用”不愛搭理她,特別是三根香腸吃完之後,黯然神傷了好久。

媽媽還總結出了“無奶不是娘,有肉便是爹”的經典金句,每次我有什麼忤逆之言行,她就拿出來念叨一番。她還進一步地挖掘出了此事的笑點:“譚談,當年,你要是跟著麻子去了成都,改姓了馬,那豈不是變成了馬談,聽起來很像馬桶嘛!麻子香腸不就變成了馬桶香腸嘍!哈哈哈!”

真是很討厭,難道我改姓了馬,一定要叫原來的名字麼?可我也懶得反駁她。謎一樣的人總有謎一樣的笑點。然而,我失去了麻子香腸。啊,我味蕾的初戀,破碎的念想,童年的白日夢,一生之中永遠的痛。

如此說來,在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早已有了投身餐飲業的計劃,險些成為麻子香腸的繼承者。

(四)

在嘴饞的程度上,小豆包同我相比,不遑多讓,也是“老子千辛萬苦爬上了食物鏈的頂端,就是為了吃肉的”那一種貪婪人類。

當然,他並不完全像我,而是充滿了許多難解之謎。 因為太久沒有做小男孩,對於這種破壞力極強的怪異生物,我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