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十(1 / 3)

淫諂二罪冥責甚怪老仆朱明死一日而複蘇,告人曰:我被陰間喚去,為前生替人作債負中證,兩造互訐,必須我到,才得明白。我見閻羅王之後,據實剖陳,其案遂定,放我還陽。我出殿門,見柱上有一對聯雲:“是是非非地,明明白白天。”我歎賞之,以為不愧神明口氣。

正徘徊間,見有一群托生之鬼從堂上下來,大半多不相識,隻有一女子、一老叟,皆我鄰也。女有淫行,叟諂富家,以為此二人者,必墜阿鼻地獄矣。及判官走過,手持托生簿,因而問之。判官曰:“某婦甚孝,故托生山西貴人家為公子;叟甚慈,故托生山東為富家女。”

朱大不服,曰:“我素知某婦不端,某叟沒品,俱得托生好處,然則閻羅衙門,何得為是是非非、明明白乎?判官歎曰:“此乃所以謂之是是非非、明明白白也。何也?男女帷薄不修,都是昏夜間不明不白之事,故陽間律文載:“捉奸必捉雙。‘又曰:“非親屬不得擅捉?’正恐黯昧之地,容易誣陷人故也。閻羅王乃尊嚴正直之神,豈肯伏人床下而窺察人之陰私乎?況古來周公製禮,以後才有‘婦人從一而終’之說。試問未有周公以前,黃農虞夏一千餘年史冊中,婦人失節者為誰耶?至於貧賤之人,謀生不得,或奔走權門,或趨蹌富室,被人恥笑,亦是不得已之事。所謂‘順天者昌’,有何罪過而不許其托生善地哉?況古人如陳太丘吊張讓而解黨禍,康海見劉瑾以救李崆峒,貶其身而行其仁,功德尤大,上帝錄之入菩薩一門,且有善報矣。至於因淫而釀成人命,因諂而陷害平人,是則罪之大者,陰間懸一照惡鏡,孽障分明,不特冤家告發也。”朱聞之大悟而醒雲。判官亦其族叔,名啟宏,作黃岡州吏目,生前以端謹聞。

人壽有定陰間不能增減六合程某,平素不信鬼神之事。年六十餘,患病不起,不安穀者四十餘日。忽一目謂其妻曰:“我病不起矣,但兩孫婚有日期,我不能一見孫婦,人必笑我沒福,盍作速料理,以慰我心。”其妻子如其言,仍兩新婦到床前拜見。程喜動顏色,曰:“吾明日可以去矣,可於次晨即扶我起,便穿入殮之衣。”

家人以蟒服進,命斥去之,曰:“我並未作官而著此服,必為群鬼所笑,仍衣常服可也。”服畢,良久曰:“有二人在外相待,可燒紙錢具酒肴待之。”妻問:“何人?”曰:“俞龍、江辛。”二人者已死之人,曾舍身為城隍役卒者也。言畢,沉沉睡去者將一日,忽醒曰:“扶我起,將殮衣暫脫,城隍夫人生日,賓客來往甚忙,無暇點名,故俞、江二人仍放我回來,後日方去聽候發落。”依舊吃梨汁清茶者。

又二日睡醒,命取衣穿,曰:“我此番真去,不複歸矣。但家中子女多向城隍燒香借壽與我,或願減五年,或願減十年,雖是他們孝心,恰都好笑。人之年壽,各有定數,非比他物,可以通挪。但有一件奇事,我望見城隍,有素不認識之婦人替我涕泣討情,放我還陽,城隍搖頭不允。我大起疑心,盤問二皂隸:“此是何家婦女?‘曰:“唐李氏也,君不記三十六年前之事乎?李氏嫁唐某而夫亡,此婦事堂上姑,送其終,又替其夫承繼一子,事畢,再拜靈前,自縊而死。君重其節,托人教唐氏小叔遞呈請旌,一切費用,俱是君包攬而去,何竟不記耶?’”程聞之,恍然如昨日事,且知城隍搖頭者亦因人壽有定,非城隍所能減增也。言畢,又吃梨汁數杯而逝。程君之子號石泉,親為餘言。”

關帝血食秀才代享某生員請仙,一日,關帝臨壇,某以《春秋》一段問之,乩上批答明晰無誤批訖遂去。某歸家後心竊疑之,雲:“關帝忠貫日月,位至極尊,如何以一紙之符,即能立刻請到?”心甚不服,欲擬表文一道,焚於上天控告。

正作表文間,忽聞扣門聲,某啟戶視之,而不見一人,某愈怒,提筆又做。忽案頭有人雲:“相公緩筆。”某問:“爾係何人?”答雲:“我即臨壇之人,實係唐朝秀士。因被亂軍所殺,魂魄落在廟中殿下,朝夕打掃殿宇。聖帝憐我勤苦,命我享受廟中血食,並非關帝也。”某大笑,即欲焚表,案頭人又雲:“緩焚。”某又問:“何故?”答雲:“若焚表文,仍是控告我,總求相公,將表文放入水中,磨滅字跡,方於我無礙。”

某又問:“關帝到底有臨壇時否?”答雲:“關帝隻有一尊,凡天下各廟中血食,皆係我等享受,惟天子致祭,方始臨壇。”某問:“何以知之?”答雲:“曾有修煉數千年之狐狸聞天子致祭,一月前齋戒沐浴,遂往窺伺。七月前,見周將軍臨壇打掃壇舍,紅光滿室,妖魔盡被燒死,故知天子致祭之期,關帝方臨壇雲。”

惡人轉世為鱉揚州胡姓有子頗慧,年將二十。將娶之前數月,忽得顛疾,飲食眠動不時,若明若昧,自言自笑。

一日,在床上坐語其父母曰:“兒於昨夜奉嶽神命署本縣城隍事,本縣舊有積案十件未結,命兒公正辦理。兒恐錯誤,需請幕友,細思惟有受業某師素稱理學可信,可速備禮請之。”時某師已故多年矣。少頃,忽起立雲:“師至!師至!”喃喃刺刺不休。家人旁聽,竟是兩人問答,聲音笑態,畢肖平日,雲“十案中有七案仍從前議,其餘三案,一當斫頭,一當剁手,一當充軍。”

其時因醫言其病須滋陰,買一鱉,於灶下引其首而斬之。鱉頭落地,怒目猙獰可駭。相隔臥房其遠,其子忽於床上大喝曰:“這惡人應當斬罪,還有甚麼不服,斫去還敢怒目視我耶!”家人祈禱城隍廟未回,其子又於床上雲:“太爺何故燒香於判官麵前,他如何當得起太爺一拜?”

十案俱有姓名,細訪之,皆係已死境內積惡昭昭在人耳目者。

奸夫死後報仇儀征縣役何二,曾與一婦奸好。其婦有舊好胡四,往來多年,婦利其財。後漸窮窘,婦漸疏之,何複淩之,遂至鬱抑而死。婦夫亦死,婦遂歸何,竟為夫婦,數年頗有積蓄。

何原有妻已故,曾生一子,忽得狂病,持刀弄斧,見此婦來,即欲手刃,雲:“我乃胡四,你家用我數千金,財盡心離,更從何姓,如此快活。我死不甘,已訴於神,準我報仇。”醫治不效,延僧請道,修齋祈禱,一無靈效。如此數月,其子骨瘦如柴。忽一日叫戲演唱,又忽跨驛館中馬狂奔街市,又忽將家中物件打碎,將銀錢搜尋出散與他人,雲“神許我將你家財蕩散,再討你兒子的命”雲雲。至今其子現存,而家資已空。

董刺史雪冤董公溶任海寧州時下鄉踏勘,有旋風迎輿來,左避左隨,右避右隨。公異之,祝曰:“若有奇冤,可在輿前三旋而退,吾當命役從汝指引。”祝畢,果如公諭,遂令幹役隨風查察。至僻壤處,入墓而歿,稔知為某解元女公子墓,稟覆,公立為傳訊。據稱其女是暴病夭殤者,公不之信,即欲起墓檢驗。某乃索公“無故開棺”筆據,方許啟墓。公不得已,與之。及啟驗,果屬病亡,公頗自悔,亦惟候告聽參而已。

乘輿返,行未數武,旋風複來,公益驚,停輿細思,憶及墓內擱棺石板下當有故,複回至墓。揭石驗之,又得一棺,開檢,亦一女屍,而貌如生,傾國姿也,遍體鱗傷。訊係解元威逼,強奸不從,受傷身死。公遂按律詳革科斷,昭雪其冤而旌表之。

劉老虎劉名捷,江右人,綽號老虎,強而有力,為一鄉之無賴。

夜飲醉,歸來途間,覺酒上湧,捫壁以行。遇門便入,認為己家。足力憊軟,倒地而臥。五更盡始醒,聞人問曰:“某人何在?”答曰:“在某洞。”又問:“此番是誰?”答曰:“某某。”共若幹名,劉之姓名在內。自想不知所犯何案,係何衙門拘訊。因仰自視,天亦漸明,細認乃知是土地廟中,遍尋杳無人跡,大為奇異。因思某洞離此不遠,無妨一往偵察,遂飛步至其洞,果有大漢鼾睡正熟。自思大漢雄健,未可軟說,乃拔佩刀抓起大漢,將刀置其喉間。大漢驚問:“何作?”劉曰:“汝是歹人,尚問我耶!”大漢曰:“我是過路客,何以指為歹人?”劉曰:“既是過客,緣何不投歇店,行蹤詭異?若不實言,吾先殺汝!”大漢急曰:“我實奉官差拘犯人。”索票觀之,第一人即劉也。問犯何事,要其救釋。大漢曰:“是大數注定,上帝所命,豈予敢徇縱耶?”劉曰:“如是,殺汝亦死,釋汝亦死;均之死也,不如與汝同死。”複欲刺之。大漢搖手止之曰:“救汝。汝可自行咬破手指,血染吾票上,更易姓名,遠徙他鄉,或可小緩數年也。”劉如其言,見大漢出洞門就地一滾,化為老虎,咆哮入山去。

劉踉蹌歸,到家,天亦大明,遂改姓名,移居外府。從此改悔,不作無賴,習理生業,娶妻生子,壽至七旬。因親友家拜鬥,為病人作幹保,劉思拜鬥大事,豈可填寫假名,緣將前事告之,填寫真名而歸。出大門甫數武,被虎銜去。

屈丐者蘇州楓橋鎮,乃客商糧艘聚集處。村盡頭有古廟,為屈丐者所居。兩足不仁,朝出暮歸,不離楓橋左右。

一日晨起,見廁旁有遺囊,拾而閱之,中藏白金數百,因思是過客所遺,吾薄命人,安能享此?且不知其作何勾當,一旦失之,有關性命,亦不可知。乃複歸廟坐待。

午間,果有人飛步而來,頓足捶胸,狀甚惶急,因問之曰:“君得無失物者乎?”客曰:“然,汝拾耶?”屈曰:“有之,但須陳說不謬,方可還君。”客大喜,為述若幹封,若幹數,是何銀色,是何包裹,果相符合,屈乃攜出付之。客見原銀大喜,願分半相贈。屈笑曰:“君癡耶?予不拜君全惠,而乃貪其半乎?且君損半,又不能了大事,請即速去,勿誤我乞。”客不得已,檢拾錠與之而別。

丐至街口,忽見一垂髫女,貌絕美,依父而哭,觀者如堵,因問於眾。或告曰:“是曹氏索債者將欲奪此女為償,故悲耳。”問:“欠幾何?”眾曰:“十金。”屈聞怒曰:“盤剝私債,凶惡如此,設欠官項,又將如何!且十金亦小事,何為富不仁,竟至於此!”詎知債主在旁,聞言而怒,指屈問曰:“似汝填溝壑者,亦來說仁義耶?既出大言,可能為彼償否?”屈慨然,即將前客所贈為之代償,取歸某之欠約而散。

曹之本意,原在女不在金,恨屈破其奸謀,乃賄捕役,指屈為賊,鎖屈送官。吳縣陳公深疑其冤,遺金客聞之,立即奔縣,代為昭雪。陳公聞之,喜曰:“此義丐也。”照反坐例重懲捕役,並傳楓橋各米行至,諭曰:“所有日收米樣,俱著賞給屈丐,免其朝夕沿門求乞之苦。”且為披紅,令肩輿送歸。

於是,此丐享日收石米之利。遂漸延求名醫。遇道者與幹荷瓣、茅術各藥煎洗,不數日,足病竟愈,與常人等。不十年間,便居然置大屋,娶妻室,作富翁矣。

僵屍紹興有徐姓者新典巨宅,書屋三間,台榭俱備,為館師章生設帳所。章夜讀至二更後,忽聞東房啟窗之聲,疑為暴客,即於窗隙窺之。見一少婦玩月,登假山,攀樹杪,逾鄰垣去。疑是私奔行徑,遂輟書息燭而寢。雞鳴未曙,聞樹頭簌簌有聲,似是赴陽台歸來者。

淩晨,書童送湯沐至,問之曰:“東房為何人住?通內室耶?”童曰:“不通,乃前業主封鎖之閑房耳。”章聞大疑,因往觀之,則門封鎖,窗閉如故;窺之,內有靈柩停焉。至夜留心觀察,又複如是。章因秉燭啟窗入觀,則棺蓋斜起,中空無所有矣。章生乃將棺蓋代為扶起,取《易經》拆開,密鋪棺上,然後歸,登樓俟之。及五更時,見女從窗入,睹《易經》而卻步,繞棺一周,旁皇四顧。舉頭見章,知其所為,拜而哀求。章生笑而不許。鬼曰:“汝若不下樓,吾即上矣。”章仍不聽。鬼物乃變作青麵獠牙狀,騰踔直上。章遂眩而墜樓,不省人事。